羽生只有登山。
深町调查过羽生,所以明白这一点。
他只有登山。
噢——
我懂他的心情。
深町如此心想。
我肯定也有过那种时期。
一头栽进登山的世界,一心认定只有登山的时期。
身手敏捷地登山。只能求助于登山。咬紧牙根地登山。
学生时期可以这样。然而,毕业出了社会,身边就会发出“你要登山到什么时候”的声音。登山和工作何者重要?老大不小了,想法成熟一点!如果要去登山,就先找份工作,等到假日再去爬不就得了吗——?
不是那样。
不是那样。
工作赚钱,假日爬山。
我想爬的山不是那种山。不是那种山。我不太会说,我想爬的是哪种山,但总之,不是那种山。我想爬的是,令人心惊胆跳的那种山。
像在燃烧生命的那种、爬上去下来之后,体力丝毫不剩的那种、把自己的全副精力投注其中的那种,比方说,就像是画家使出吃奶的力气,把颜料涂在画布上的那种,与其对等,或者略胜一筹的感觉……
那是什么呢?
不晓得。
到头来,自己并不晓得那究竟是什么。
我无法过那种生活。
我知道,自己在追求那种生活的半路上失败了。
然而,羽生丈二在这里。
如今,这个男人仍在那个令人心惊胆跳的地方。只有在岩壁上,与死神面对面的那一瞬间,才能遇见存在自己心中的情感。与世界合而为一的感觉。不,那只是言语上那么想。实际的那种感觉,无法用任何言语形容。攀爬岩壁时,一点也不会想把那种感觉化为言语。然而,当时肯定有那种感觉,而且自己体验到了。然而,事后却无法言喻。虽然无法言喻,但攀登者的灵魂肯定有了那种神圣的体验。
当时,自己以什么为目标呢?
从岩壁抬头仰望,看不见山顶。只看得见蓝天。自己想迈向那片蓝天吗?比山顶更高的地方。
天——
当时,我们八成想迈向不存在这世上的地方。
然而——
许多登山者却脱离了那种事。
有了家庭、上了年纪、体力衰退之后,就会把用来前往那种地方的票,从口袋里拿出来丢弃。当然,深町不觉得他们有错。他们是对的。
如果爬高难度的山,迟早会没命。
然而——
你是为了什么而活?
深町想起了羽生想爬鬼岩时,对井上说过的话。
人活着不是为了长寿。
羽生像是吐出火的那句话,一刀刺进了深町的胸膛。
那,你是为了什么而活呢?
井上问道。
山。
山是指什么?
山是山。山就是山。
所以我问你,山是指什么?
爬山。
既然如此,安全地爬山就好了。
我不是为了安全而爬山。
安全是必要的。
被井上这么一说,羽生不耐烦地扭动身体,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你听好了,井上。死是结果。活着的时间长短,那只是结果。我去爬山,不是为了生死,或者活得长短那种结果。
我不明白你说的话。
给我明白。
我不明白。
笨蛋。
你才是笨蛋。死在山上,这样你幸福吗?
你听好了,一个人是否幸福,都只是结果。活到最后的结果。跟幸与不幸无关。我登山不是为了寻求那种结果。井上,如果不爬山的话,我是垃圾,是比垃圾还不如的人渣。我完全不晓得我该怎么活,但是我知道身为登山者的羽生丈二该怎么活。
你知道什么?
你听好了,登山者是因为登山,所以才叫做登山者。因此,身为登山者的羽生丈二要登山。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无所谓。幸福的时候要登山。不幸的时候也要登山。就算有女人,或者女人跑掉,只要登山,我就是身为登山者的羽生丈二。不登山的羽生丈二只是垃圾。
这种莫名其妙的对话说到最后,井上在羽生的热情促使之下,下定决心去爬鬼岩。
和当时说服井上时一样的火焰,仍存在羽生体内。深町不晓得那是像炭火般冒着烟燃烧,还是烧得火热炽烈,总之它存在。
如今,羽生抱着那股热情,身在这里。
经过漫长的时间与距离,羽生如今终于抵达了这个地方。
那段期间内,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
深町知道那些事。
在大乔拉斯峰上遇难。
第一次爬喜玛拉雅山,挑战圣母峰的西南壁,在半路上弃权。
和一名女人分离。
她恐怕是唯一一个站在女人的立场,了解羽生的女人。
来到尼泊尔,跟雪巴人过着同样的生活,还和雪巴人的女儿生了孩子。
除此之外,大概还有深町不知道的事吧。不,那种事情应该占绝大多数。
而历尽沧桑之后,如今,羽生在这里。
羽生终于到了替自己的登山者生涯,做最后总结算的时刻,外人突然跑出来干涉好吗——?
深町无法说出——自己心里准备好的话。
但是——
假如羽生现在在这里,自己现在也在这里。
假如羽生有各种隐情,自己也有隐情。
不能就这样默默地回去。
回去之后,自己大概会后悔这件事一辈子。无法改变任何一件事,又必须在那个都市里忍痛活下去。
快说:让我用相机替你拍照。
我不会妨碍你。我会凭本事,跟着你到我能到的地方。我要跟着你拍照。让我那么做——
然而,深町问自己:真的是那样吗?
真的是那样吗?
自己如今是为了拍照,而在这里做这种事吗?
不是。
深町心想。
不是那样。
大概不是。
在自己的心底深处,认为拍照根本不重要。
自己只是想亲眼看看,羽生丈二这个男人要在这座圣母峰做什么,能做到什么地步。只是想亲眼见识罢了。
想拍照只是为了亲眼见识那件事的手段而已。
如果羽生不喜欢拍照,可以连相机和镜头都不带,空手跟着他上山。
就算一再恳求,羽生仍然拒绝,深町还是打算跟着他去。
自己只是擅自进入冰瀑。
深町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
羽生没有权利阻止他那么做。
我要跟你去。
但是,我不会妨碍你。
就算我遇上意外,你也不必救我。我也是一样,即使羽生发生什么事,我也不会擅自出手帮忙。
这样就好了,不是吗?
但是,当两人在狭窄的帐篷内对坐,深町无法说出口。
当捧在手中的万用锅里的红茶剩下一半左右时,羽生低声对深町说:
“喂……”
“你是来做什么的?”
语调并不强硬。
甚至令人觉得是静声细语、温柔的说话方式。
“我是……”
“来拍照的吗?”
被羽生这么一问,深町点头点到一半。
可是——
不是那样。
我当然想拍照。
但是,不光是那样。
不过,该怎么对羽生说,不光是那样的想法才好呢?
“你一心认定装在那台相机里的底片,令你在意吗?”
没错。
自己在意着那卷底片。
然而,虽然在意,却不光是如此。
如今想起来,那台相机的事是个开端。自己因为相机而遇见羽生丈二这个男人,在追着眼前这个男人过往的过程中,受到这个男人本身的吸引更甚于相机。
深町想在现场目睹,这个名叫羽生丈二的男人——第一次两人、第二次单独在寒冬爬上鬼岩的登山者,想以这座喜玛拉雅山为对手做什么呢?
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
遇见马尼库玛也是如此。
遇见安伽林、遇见纳拉达尔·拉占德拉、遇见达瓦·奘布、遇见朵玛也是如此。遇见岸凉子,以及和加代子分手也是如此。
每一件事都确实发生过。
是无法抹灭的事。
经历过许多事,和这么多人产生交集,最后,羽生丈二这个男人想在寒冬无氧单独挑战圣母峰的西南壁。
自己必须亲眼见证这件事。
深町想要那么说。
然而,在话还没说出口时,羽生说:
“好……”
“你尽管做你想做的事。如果想拍照,你就尽管拍。”
羽生的回应出乎深町的意料之外。
“可、可以吗……?”
深町终于低声地说了这几个字。
“可以。”
“真的?”
“只要你不是来阻止我的话。”
“——”
“我自由地做我想做的事。如果有人说他想用相机拍我的话,那是他的自由。相对地,从这个基地营出发之后,彼此毫无瓜葛。就算你性命垂危,或者我在冰壁途中被登山绳吊在半空中,也互不干涉。如果你能答应我这一点的话,不管你在这里做什么,也不会有人有任何意见。”
深町总觉得羽生看穿了自己的心。
一阵沉默。
羽生盯着深町。
“深町先生……”
羽生忽然叫深町的名字。
“你也在爬山吧?”
低沉而富磁性的嗓音。
倒也不算是在爬山……
深町不禁想那么说。在羽生面前,说自己也在爬山,深町实在说不出口。然而,羽生的问话方式,并不允许深町用那种含糊的回应逃避。
羽生并不希望听到那种世俗的官方回应。
“我在爬山。”
深町老实回答。
至少,是以自己的程度在爬山。
“你喜欢山吗……?”
羽生又问。
深町又穷于应答。
他心想,羽生问的是单纯喜欢山呢?或者是喜欢登山这个行为呢?不管羽生问的是哪一种,自己是否真的喜欢“山”呢?
“你呢?”
深町反问。
“我吗?”
“你喜欢吗?”
“我不晓得。”
羽生答道。
“我不晓得自己喜不喜欢。坦白说,到了这把年纪,我还是不晓得。”
他的声音像是试图把积在胃里的东西,从喉咙挤出来。
“你为什么要登山?”
羽生又问深町。
“不晓得……”
深町轻轻地摇头。
“马洛里似乎说过,因为山在那里。”
“不对。”
羽生说。
“不对?”
“不对。至少,我不是。”
“有什么不同?”
“不是因为山在那里。而是因为我在这里。因为我在这里,所以要登山。”
“——”
“我只有登山。我不像其他人,会那个也会这个,而从那些事当中选择了登山。因为我只有登山,所以登山。因为我不懂其他做法,所以登山。你听好了,除了第一次的时候之外,我从来不认为登山很爽。”
羽生第一次爬山——应该是在他六岁时爬的山。和家人去爬的山。地点是信州的上高地。回程路上,巴士发生意外,羽生一下子失去了妹妹和父母……
“你怎么样?你觉得在山上会捡到什么宝物吗?你觉得在山上会捡到自己的生存价值,或女人那种玩意儿吗?”
深町有一种感觉,好像冷不防被羽生甩了一个巴掌。
深町也有过如果什么都不做,自己就要差点发疯的时期。因为自己差点发疯,所以在山上拼命挤出最后一点体力。有一种东西,要靠折磨身体才能撑住。
那是什么呢?
当时,那么痛苦地催促自己内心的事物、类似着急的情感、如果触碰的话甚至会有清楚触感的,是什么呢?如今,深町答不上来。
说不定那仍然存在自己心中。
“那是毒品吧……?”
羽生低喃道。
“毒品?”
“没错。只要在山上攀岩过一次,在那里享受过那种滋味,日常生活就像是不冷不热的温水……”
深町也懂那种感觉。
一旦在山上体验过生死一瞬间、死神就贴在自己背上的精彩时光,或许在山下过的日常生活就显得太过淡而无味。
深町忽然想起了一个男人。
岸凉子的哥哥——岸文太郎。
羽生丈二三十二岁时,一起去爬山的男人。
当时,岸文太郎二十岁。
地点是北阿尔卑斯山的屏风岩。
岸在那里吊在半空中,正当羽生想设法救他时,登山绳被岩角磨断了……
于是,羽生向大家报告:岸摔死了。
如果是我的话,我会割断登山绳。
羽生说过的那句话,在深町的脑海中复苏。
“你记得岸文太郎吗?”
深町说完时,羽生表情僵硬。
霎时,羽生看起来像是吊起眼梢,也像是脸上露出了潜藏在他心中的鬼面。
然而,那副表情就像是一阵轻风掠过似地,马上从羽生的脸上消失。
在深町面前的是,羽生原本坚定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