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町以尼泊尔语问道。
“和平常一样。”
年轻僧侣回答。
“一样?”
“师父和平常一样,在做早晨的冥想,然后就那样——”
“就那样是指,在冥想中?”
“是的。因为师父的冥想时间比平常长,所以我出声叫他,但他没有回应。我试着碰师父的身体,他已经——”
“圆寂了吗?”
“是的。”
“地点是?”
“那里。”
“那里?”
“师父是在你现在看到的地方,以你现在看到的姿势往生的。”
那名僧侣说道。
深町再度看了老僧侣的遗体一眼。
表情安详。
真的只能说是在冥想中圆寂的。
深町上次从雪巴人口中听到,这间寺庙在好几年前发生过火灾。
当时,许多寺里的宝物和唐卡(佛画)被带出寺庙,其中大多在加德满都被卖掉,没回到寺庙。僧侣本身谎称它们因为火灾付之一炬,其实是把它们拿去卖钱了——
那固然是谣言。
然而,那种谣言听起来太具有真实性,令人觉得是大概真有其事吧。
这位僧侣大概也做了那种事吧。
但即使做了,这个国家的人民也早已司空见惯。僧侣把佛画和佛像卖掉换钱——纵然听到那种行为,也不会带给听者任何负面的观感。
“现在每天也有好几个人来参拜——”
年轻僧侣说道。
就在这个时候——
楼梯发出吱嘎声,一名雪巴族的女人牵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孩,进入房间。
从她手上拿着白布——哈达来看,她似乎是为了参拜老僧侣的遗体而来。
她以深町听不见的雪巴语,和僧侣简短交谈,站在小房间的门前。
她没有和深町一样进入小房间。
那间小房间似乎已经开始当作祭坛本身来用——是神圣的空间。
深町和女人擦肩而过,一度朝楼梯迈开脚步,但走到一半停了下来。
那个女人的脸似曾相识。
4
深町在僧院外眺望高山。
圣母峰、洛子峰、努布峰——三座岩峰在北方。世上没有几个地方,能够同时将喜玛拉雅山两座邻近的八千公尺高峰尽收眼底。
夕阳已经西斜。
太阳迟早会没入西方的山后。
大概还能待在阳光下两小时左右吧。
深町用全身感受阳光的温度,时而转身,让阳光照射另一面。
过没多久,刚才的雪巴族女人牵着孩子的手走出来。
深町深吸一口气,朝女人举步前进。
站在女人身旁对她说:
“Namaste.”
女人仿佛没听见似地想往前走。
“Namaste,朵玛。”
深町把心一横,呼喊女人的名字。
女人这才死心地停下脚步。
她以黑色的眼珠子盯着深町。
愤怒、不安、畏怯在她的眼中交相晃动。
“我早就认为你认出我了。”
女人说。
“你也从一开始就认出我了?”
深町问道。
“嗯,在喇嘛的房间看见你时,我马上就认出你是谁了。”
“那么,你刚才为什么想要闷不吭声地离去呢?”
“因为,我不想再和你们扯上关系了。”
“可是,你已经和我们扯上关系了。”
“那是你们单方面地纠缠不清。你从日本找女人来,介入了我们的生活——”
朵玛用力握紧孩子的手,把孩子拉向自己。
她说的没错。
强硬的口吻,令深町不禁心生忌惮。
深町忽然意识到,朵玛的视线注视着自己的脖子一带——
深町把右手抬到脖子附近,用指尖拎着它。
凉子留下来的那条土耳其石项链。
“这个吗?”
深町握着它说。
“那是?”
“在帕坦遇到的那个日本女人寄放在这里的。这是Bisālu sāp送给她的,她要我还给他——”
“还给他?”
“因为她说,这八成是贵重的物品……”
“那是家母的遗物。”
“令堂?”
“我母亲。家母去世时,家父把那给了他……”
朵玛的语调变得比一开始更柔和。
“他问家父,可以把家父送给他的那个,寄给人在日本的朋友吗?”
女人吗?
据说,安伽林当时这么问羽生。
是的——
羽生如此回答。
——心爱的女人吗?
——是的。
——寄给她吧。
据说,两人之间有过这样的对话。
“那是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变成这样之前的事。”
“这样啊。”
“当我知道那个女人追着Bisālu sāp来到尼泊尔时,我心里动摇了,心想,他会不会跟那个女人一起回日本呢——?”
“——”
“我很害怕事情会变成那样。”
“可是,Bisālu sāp选择了留在这里……”
朵玛将视线落在脚边,轻轻摇了摇头。
“可是,我不知道……”
她忽然开口说了日语。
“日语吗……?”
深町也下意识地以日语说。
“是的。我长期和他在一起。想要知道更多他的国家的事……”
朵玛说,她跟羽生学了日语。
或者,她是否想到说不定会跟羽生一起回日本呢?
这么想时,深町明白了她为何突然改说日语。
因为她不想让开始牙牙学语的孩子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
孩子会敏感地了解到,自己的母亲在说什么。
“那个人呢?”
“那个人?”
“和你一起来的女人。”
“她不久前从加德满都搭机回日本了。”
“是喔。”
朵玛点点头。
交谈以来,深町觉得自己这才触碰到朵玛女人家的一面。
深町切身感觉到,虽然文化风俗不同,但西藏人与日本人拥有相同的心理结构,本是理所当然。不,不止是日本人或西藏人这种层次。无论是哪一国人,人的内心都会做出相同的反应。
深町能够充分理解朵玛的不安与内心的动摇。
朵玛身穿灰黑色的藏袍,类似日本的和服。衣襟左上右下,拉拢前襟,为了当作置物袋,而将腹部之处拉松,系上腰带。上面再搭一件类似围裙的横纹邦典。
虽然衣服因泥土和灰尘而脏了,但却不像别的村姑一样灰头土脸,头发也梳理得一丝不苟。
“我原本以为他在加德满都……”
深町说道。
“羽生先生,有困难的时候,我和他,一路携手走了过来。”
“他要去爬Sagarmatha,对吧?”
深町问道。
朵玛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我知道,他,是为了爬山,而留在这里的。并不是因为有我……”
朵玛一脸哀伤地说。
对于这件事,深町没办法用任何言语安慰她。
深町询问别件事。
“Bisālu sāp现在在家吗?”
“你知道家的事……?”
“知道。我在南奇听达瓦·奘布说了。”
“他……”
“我想见Bisālu sāp,我想见羽生——”
“他,现在,不在家。”
“他在哪里呢——?”
“——”
朵玛又噤口了。
深町看了紧握朵玛的手的孩子一眼,以尼泊尔语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
“尼玛。”
回答的是朵玛。
“男孩?”
“是的。”
朵玛的脸上首度露出笑容。
一笑起来,看上去忽然变得年轻了。
她的年纪应该是三十二岁。
五官算是端正。
纯就外观而言,顶多只有服装和发型不同于日本人。
“我可以问你问题吗?”
朵玛问道。
再度变成尼泊尔语的对话。
“你尽管问——”
深町微笑道。
如果对方有事情想问自己,深町打算全部回答。
“那个人在日本,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刹那间,深町以为“那个人”是指凉子,但旋即会意过来,朵玛指的不是凉子,而是羽生。
“这该怎么说呢——”
深町支吾其词。
他不曾在日本和羽生直接说过话。他是从许多人的口述、印刷而成的出版品,以及记录中,认识羽生的。
即使说出羽生在鬼岩的记录,她又能理解多少呢?
“怎么样呢?”
朵玛的表情变得比一开始更柔和许多,问道。
随后她像是想起什么似地说:
“我还没准备晚餐,今晚,要不要去我家用餐呢?”
“方便吗?”
“如果你不嫌弃马铃薯、奶油和茶的话,我家倒是有很多。”
“那就打扰了。”
“你可以边吃饭边告诉我他在日本的事吗?”
“当然。”
深町稍微提高音量,点了点头。
5
一间不算太大的房子。
从天波切的僧院往下走二十五分钟左右的地方,是一片平地。这片平地沿着河川扩展,形成森林。虽说是平地,也有几处高低起伏,道路在高低起伏间穿梭绵延。
左手边是映佳河。从道路看不见河,但近在咫尺,不时会听见水声。
安伽林的家就位于道路与河川之间,开拓森林而成的平地上。
岔出道路,走在树林间,没想到房子就出现在那里。
墙壁是以石头堆叠、涂上灰泥的石墙。灰泥剥落了三分之一以上,露出墙里的石头。
阳光已经照不到这个谷底,但四周尚且明亮。
深町告诉挑夫,今晚说不定不回去,便下山来到这里。
把现金、相机、护照,以及水壶、睡袋、简单的盥洗用具、干粮等塞进小型登山背包,背在背上。
朵玛边走,边断断续续地诉说孩子的事,和父亲安伽林的事。
但是几乎没有提到羽生。
朵玛也说,迟早想让孩子去上学,接受完整的教育。
她也问了深町,有没有可能让孩子学日语,进入日本的学校就读。
深町仔细地回答各式各样的问题。
比起见面时,朵玛对深町敞开心扉了许多。
关键在于深町挂在脖子上、原本戴在安伽林妻子颈上的那条土耳其项链。对朵玛而言,是母亲的遗物。
朵玛看见它之后,深町才得以与她像这样交谈。
达瓦·奘布也是如此。
那位老雪巴人也是看见这条项链,才敞开心胸的。
看人怎么想,这或许是一颗幸运之石。
深町和朵玛母子一起站在房子前面。
朵玛打开一楼的门,邀请深町进屋。
“请进。”
屋内阴暗,有庞然大物的影子在动来动去。
是牛——牦牛。
以及两头山羊。
在这一带,这是一般雪巴人的房子构造。一楼是牛羊猪舍,二楼是人的住处。
“你们不在这间房子的时候,家畜怎么办呢?”
“拜托附近的亲戚,或者请谁来这间房子顾家。”
朵玛抱着孩子,先行上了二楼。
深町跟在她身后。
二楼——
比达瓦·奘布的家小上两、三圈的房间。
窗户。
一口灶。
两张床。
一张桌子。
以及壁橱。壁橱上并排着各式各样的东西——铜锅、塑胶罐、油灯灯罩、饼干盒、放糌粑的容器。
几本日语的书——
说到会令人想到有日本人住在这里的事物,就只有那些书。
这里啊——
深町心想。
羽生丈二在这里生活吗?
一种奇特的心情,充满深町的胸臆。那种心情类似怀念,又像是终于抵达目的地的安心感。
微暗的房间。
霎时,有一种对不起羽生的心情向深町袭来。
羽生大概不喜欢自己不在的时候,被其他日本人看见自己生活的这个地方。深町心想,他肯定非常讨厌这样。
自己现在等于是瞒着羽生,偷看了他的秘密。
当深町心中抱持这种伤感时,朵玛忽然小声地说:
“奇怪……”
“奇怪?”
深町问道。
“是的。”
朵玛一脸不安地环顾四周,说:
“床的位置移动了。放在橱子上的东西移位了,桌子摆的地方好像也有点不一样。”
这时,响起了孩子的尖叫。
深町和朵玛同时把脸转向那声尖叫传来的方向。
二楼内侧——那里摆着尼泊尔风的柜子。
一个男人从柜子后面走了出来。
男人的左手里抱着朵玛和羽生的儿子——尼玛,右手拿着刀子,刀尖抵在尼玛的喉咙上。尼玛在男人的手臂里高声尖叫,哭了出来。
“Garnosu Sāb(不好意思,先生)……”
那个男人说。
这是那个男人第二次这样对深町说。上一次,是在加德满都通往因陀罗广场的路中间。
蒙汉站在那里。
“蒙汉,你……”
深町为之语塞。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