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这种买主还真没辙,不卖吧,去了皮,打得七零八落;卖吧,眼睁睁赔钱。还是茬师办法稠,“你对我是乡党礼,我便对你流水席。”大不了,八两秤逮你。
这样的事自开店以来,经历的不知凡几,这里也不去细叙了。
做生意难免三角债。按照行规,肉食经营户与屠宰场之间“蛇蜕皮”结算,即今天付清昨天的货款,明天再付今天的货款,依此类推。这中间包含两层含义:货为代销,经营户不出周转资金;倘屠宰场误事,不能按时保质保量送货,肉店每天均发生各种费用,屠宰场包赔损失,等于是押金。
我生性直爽,不喜欢欠账,在同行之中很有口碑,各屠宰场都乐意与我打交道。
高桥屠宰场组建之初,鲜有销路,高薪聘请黑老五为其业务主管,以期拓展业务。黑老五原为肉食经营户,卖肉二十余年,把式很高,号称“韦曲第一刀”,塬上塬下,开有两家肉店。因航天工业部○六七基地驻扎在塬上,经济效益好,职工收入高,人们讲求生活质量,排骨供不应求。而我的肉店在塬下城乡结合部,农村人多,大肉销量尚好,但排骨滞销,于是常给黑老五送排骨,因而关系很熟。
为了动员我进购高桥屠宰场的货,每日上午,黑老五都要来肉店给我帮忙,我自轻松不少。久而久之,盛情难却,遂答应接受高桥屠宰场的供货。
我相信笨鸟先飞,第一天送货,自己汉小力薄,宜早做准备。我要求五点送达,八点才迟迟到来,好多顾客久等不见,纷纷走了,耽误了不少生意。我很生气,念及初次打交道,不便发作,未及复秤,匆匆卸货剔肉,有黑老五帮忙,还算不影响大局,得饶人处且饶人。第二天送货,时间很准时,但我订购八头肉,仅送来了五头,量不够,半天就得关门,影响生意,我提出严正警告。第三天送货,适逢大雪,又七点半迟到,下雪路滑,安全第一,情有可原。但前两天送货,都未复秤,屠宰场说多少便是多少,寻思该屠宰场刚开业,信誉至上,还不至于蒙人吧!
难得一场好雪,人们睡梦正香,买主不多,正好复秤。屠宰场在每头肉的腿上都标注了重量,但大雪已经将字迹冲刷得模糊不清。听说复秤,黑老五等慌了手脚,一会儿这头是我的,那头不是,一会儿这头又不是那头又是,将肉反反复复搬进搬出,折腾四五次,总算搬完,逐一复秤,竟与屠宰场的底子相差十余斤!倘若相差一两斤,两三斤,勉强还说得过去,“十秤九不同”嘛,一高一低而已。但十多斤不是小数目,折合人民币五十多元,相当于肉店每天费用的一半。心想:不是屠宰场的秤有问题,就是人心有问题,又不缺货,跟人失牙拌嘴不划算,于是结清账,制止了送货。
一星期之后,老板老王来到肉店,问是否要货。我答曰否,老王竟说:“那把欠账结清。”
我当时就蒙了:“不是止了你的货,当时就结清了吗?”
老王拿出账本,白纸黑字,写我欠他一千七百余元。我便解释,欠账在当时已经结过,你没划掉,司机在场,并将当时的情景一五一十地描绘出来。然而老王一口咬定没结。我们二人争执起来,引得不少闲杂人等瞧热闹,看笑话。
经营户与屠宰场之间,天天打交道,一般都很守信用,各人记各人的账,你的账本上没有我的笔迹,我的账上也没有你的字据,所以一旦出现这种情况,空口白牙,谁也难以说清。
发展到后来双方对天盟誓,红脖子涨脸,不欢而散。
养猪的离不开杀猪的,杀猪的又离不得卖肉的。我们之间是鱼和水的关系,又是矛和盾的关系。长安就这么丁点儿的地方,又同为行道人,以后与老王见面,双方都不好意思,有时我还故意绕道走,好像真欠他银子似的。为此老王曾专门向我解释:回去问了司机,又对过账,是他自己记忆有误,不能怪我,遂郑重向我道歉。
我亦非得理不饶人之辈。人常说:“事莫做绝,话莫说尽。”“不走的路也要走三回,”况且“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对头多堵墙”。遂向老王要过几次货,以示友好,逐渐发现老王在周围口碑不错,其人丁是丁,卯是卯,说一不二。与老王真是不打不相识,从此冰释前嫌,成为朋友。
对于屠宰场而言,面对的仅仅是屈指可数的几家肉食经营户,即使欠账,也不必过虑——走了和尚背不走庙。而肉店的情形则完全不同,客源来自四面八方,与成千上万的客户打交道,“人数过百,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你知道谁安的什么心?
茬师在开店之初,为了扩大影响,低价批发。一位自称在引镇街道摆摊卖肉的“毛胡子”在茬师的肉店进货,每日近千元。茬师想拉拢大客户,法外施恩,允许对方以“蛇蜕皮”的方式结算。忽一日,“毛胡子”不来了,茬师以为其家里有事,未正常营业,也就没有太在意,心想:“我照本钱给你,不赚你的钱,又允许你欠账,价格再不能接受,你在别处试试,看谁还能给你。”茬师对自己充满了信心。可是久等不见踪迹,打手机又关机,茬师心里才发了毛,一千块钱,并非小数目,茬师无奈,先后几次亲自前往引镇寻找,哪里还能找得着?
有位郑老板,改革开放之初就在韦曲开肉店,可谓业界元老。他一直给某饭店供货,饭店接待会议,公款吃喝,资金不能及时回笼,自然也无法给郑老板按时结账。然而饭店是国营的,只要与领导、操办人员搞好关系,欠账绝不会赖掉,这点郑老板很放心。不料几年下来,竟欠下十多万元。郑老板做梦也没有想到,后来饭店改革,国有资产重组,实行股份制改造,承包给私人经营,新人不理旧事,欠账便挂了起来。郑老板很无奈,一气之下转让了肉店,转行投资浴足堂、美容美发,招募了几个小姐,干起了卖笑的勾当。同行问起,他也直言不讳地调侃:“猪肉是肉,人肉也是肉,终究难脱卖肉的行当。”
西京大学建校时,一家外地施工队在我店里买肉,每次一百余元,现金交易,付款很干爽,半年多一直如此,逐渐确立了信任关系。一日一反常态,称楼房封顶,老板犒劳民工,一下子买了五百多元的肉,一摸口袋,忘了带钱。我不忍失却老关系,便让其写了一张欠条,将肉带走,约好明日一并清账。可是一连几日不见踪影,待我找到工地,工程已经交工,施工队早已金蝉脱壳,走得无影无踪。
开店做生意,卖的多为回头客,不赊账显得不近人情,容易得罪老关系,路愈走愈窄;倘若赊账,每年总有几笔死账呆账难以收回,要做几次冤大头。反过来又想,恶意透支者毕竟不多,绝大多数顾客重承诺,守信用。一年到头,除去费用与日常花销,总有些许赚头。世间的生意可能大抵如此。
人生是一个大卖场,只是各人所售的商品不同而已,比如政治家出售权术,教授卖弄知识,作家出卖文字……我靠卖肉维持生计。相比之下,我以为卖肉是一种牛仔般的生活,虽然苦累,但自由自在,不受约束,不必揣摩别人的心理,看他人的眼色行事,也不必鬼鬼祟祟,做贼似的难堪。心情愉悦时,多进一些货,为的是在店里多呆一些时间,听南来北往的宾客讲述他们的生活,每个人生故事都很精彩,有时令人捧腹,有时又黯然神伤;心情烦闷时,可把猪肉作为假想敌,猛戳几刀子,狠揍几巴掌,不必触犯王法却可消闷解气;也可早早打烊,点着烟,满上酒,几杯酒下肚,晕晕乎乎,忘乎所以,烦恼随风而去。
晚上解衣上床,清点一天所得,多了份安详与静谧,少了些担心与忧思。这样自食其力,吃得安全,睡得安稳,胡吃海喝,心宽体胖,何等逍遥自在!
上帝是公平的,他给富人以美味的食物,给穷人以良好的胃口;给伟人们以短小的身躯,给伟岸者以卑微的地位;给小鸟以翅膀,给野兽以爪牙,让强大者独处,让弱小者群居……他不让任何事物完美,于是便有了人类对完美的追求,而完美却恰恰是美好的愿望,看不见摸不着,如海市蜃楼,琼楼玉宇,子虚乌有。
一对贫困的农民夫妇,男的驾辕,女的拽车,将辛苦喂养了大半年的肥猪装上架子车,拉到屠宰场出售。恰逢运气好,肥猪卖了大价钱,二人高兴至极,舍不得在街上吃饭,用省下的饭钱割二斤肉。回家的路上,妻子坐上架子车,丈夫拉着,喜不自禁的妻子用驱赶肥猪的藤条轻轻地抽打丈夫油光光的脊背:“驾!”
丈夫则步态轻盈,大声吆喝:“谁要肥猪……”
路人纷纷驻足,于是幸福便在架子车上荡漾。
官运亨通,财源广进,华衣美食,妻妾成群,儿女孝悌……人世间诱人的东西实在太多,归根结底,无非“名利”二字。如庄子所说:“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盗跖死利于东陵之上。”“利”字作祟。司马公《史记。货殖列传》:“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们如蚊逐血,如蝇争臭,趋之若鹜,倘得不到,则自我宽慰“知足者常乐,能忍者自安”。然而世间真正能有几人拿得起,放得下?
明代的朱载堉曾经写过一首《十不足》的散曲:终日奔忙只为饥,才得有食又思衣。置下绫罗身上穿,抬头又嫌房屋低。盖下高楼并大厦,床前缺少美貌妻。娇妻美妾都娶下,又虑门前无马骑。将钱买下高头马,马前马后少跟随。家人招下数十个,有钱没势被人欺。一铨铨到知县位,又说官小势位卑。一攀攀到阁老位,每日思量要登基。一日南面坐天下,又想神仙来下棋。洞宾与他把棋下,又问哪是上天梯。上天梯子未做下,阎王发牌鬼来催。若非此人大限到,上到天梯还嫌低。
人心没底,欲壑难填,倘若锱铢必较,患得患失,那该多累呀!
曾在朋友家里看过这样一首打油诗,记得几句,聊抄于此:人生在世屈指算,难活三万六千天。今晚脱鞋放一晚,不定明日穿不穿。世间几多愚昧汉,一生不肯结姻缘。贪心不过意难满,有了八百想一千,有了一千想一万。奉劝世人早看淡,有钱积德种福田。
人算不如天算,计划赶不上变化,人世间有太多的不如意,每个人的境遇不同,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譬如茶杯与水缸,茶杯虽小,能够盛水解除干渴;水缸很大,却难以滋润天下之干旱,所以小,可以纳天;大,不足以容心。
十七新闻的力量(1 )
我被媒体捧成了“名人”。
贾平凹先生说:“名人是芸芸众生用泥和草和着金粉捏出来的神。”宛如商店里悬挂着的衣服,翻过来,扯过去地让人品头论足。电视、报纸的连续报道,很快将一个偶然的话题引申到关于中国人才机制问题的大讨论上,更有媒体称之为“陆步轩现象”,从而拉开了口水大战的序幕。
中央电视台二套“对话”,以中国社会科学院人口与劳动经济研究所研究员李小平为首的“体制改革论”与以销售总监培训师、职业经纪人培训师、《北大学子》特邀理事王文良先生为代表的“个人奋斗论”展开唇枪舌剑,争论异常激烈,各不相让,几乎争吵起来。电视机前的我不由自主地为他们捏了一把汗:千万莫为我这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伤了和气,有失大家风范。亏得我的师兄,“北大教授副的,围棋二段业余的,文学博士真的”孔庆东从中解围,要不然,中央电视台演播大厅演化为拳击场也未可知。
《诗经。小雅》:“巧言如簧,颜之厚矣。”自己笨嘴拙舌,却对巧言令色、夸夸其谈者素无好印象。但长安区××局干部×先生却当头棒喝,给我上了一课。
我与×先生年龄相仿,在长安地界,头可能碰破,但此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此人才思敏捷,能言善辩,徐松涛、周武兵拉我作解剖时,他恰巧在场,站在二位导演一边,鼓励我上京,揭露地方人事黑幕,我曾予以拒绝。不料×先生却冒着被人穿小鞋的危险,自费赴京,仗义执言,在众多大家之中,在全国亿万电视观众之前,为我这个不相干的小人物鸣冤叫屈,抱打不平,其人品、勇气、胆识着实令人刮目相看,肃然起敬。
且看他发表于《陕西老年报》的一篇文章,其观点可见一斑。
……倘若分配时实事求是,使其专业对口,学以致用,量才录用,任人唯贤,造福当地,则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缘何不成问题的问题却成了问题?假如舆论一律“万马齐喑”,文明便很苍白,改革便无生机。
诚然,“北大毕业生卖肉”未尝不可,退休老教授还卖茶叶蛋呢。但时下,我国人才现状、构成及含“金”量表明,北大毕业生依然是亿万学子以及家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