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夫帮我扛行李。最后她又相中一件旗袍,商家眼睛有水,一看就知道是个冤大头、挨宰的主儿,索价一千八百元,当时我每月的工资才二百六十元,况且当时腰包只剩下不足一千元,就劝她别买,反正到时候只穿一天,结婚时租赁一件礼服也是一样。可她死活不肯,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终于拗不过她,掏完了身上仅有的九百五十元,商家才照顾情绪似的优惠给我们。那件旗袍就结婚当日穿过一天,以后再没有沾过身,太鲜艳了,扎眼,花大姐似的,谁穿?
依照阴阳大师的推算,五月二十八是我们大喜的日子。那天副局长亲自主婚,全局职工过来操持,所有亲朋都来道贺,好不风光,好不排场!婚宴上局长勉励我们:“干好国家的事,过好自己的日子。”
也许局长口中有毒,日后竟成反语,国家的事干得丢掉了饭碗,自己的日子过成了孤家寡人,极具讽刺意味。
我白白把书念了许多,思想一点也不开化。在骨子里,我的封建意识很浓,新婚之夜,我发觉她已不是处女,嘴上傻瓜似的装作不知,心里便起了鸡皮疙瘩。此前,我有多次偷尝禁果的机会,如儿时吃葡萄,先拣最绿的、最小的吃,把最红的、最鲜的留到最后,这样,越吃越甜,越吃越有希望。总想将最神秘最宝贵最美好的留给洞房花烛夜,未曾想却拱手让与他人,心中有种被贼偷、被人欺骗的感觉,别提有多么难受。
一夜未眠。
我是个伪君子,第二天回门,打起精神,强作欢颜,极力掩饰内心的委屈与不满,努力装出幸福美满的样子,口是心非地接受众人的恭贺与祝福,其实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满肚子的委屈无处倾诉。一天提不起精神,浑浑噩噩,心不在焉。临告辞,岳父取出一千元,交给他女儿:“你们刚组建新家,花费很大,这些钱拿着补贴家用。”
好男不争家当,好女不要嫁妆,君子不食嗟来之食。以我的个性,从不无功受禄,轻易接受他人的怜悯与馈赠。但这次例外,不推托,便是默许。
亲朋好友都说了些祝贺我们幸福美满、白头偕老的废话,包括岳父岳母。我想自己偌大年龄,娶妻不易,传将出去,惹人笑话。反正事已至此,无可挽回,我就不再多言。
“还是以大局为重,多往好处想,一切都将成为过去。”我自我安慰。
没有蜜月的如胶似漆,日子宁静而平淡。
完婚后三天,我去工地。倘在国家单位,像我这么大年龄成家,至少能休两星期的婚假,工资照发,奖金照拿。不是我的事业心强,我也并非傻子、工作狂,也知道呆在家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坐着躺着,何等舒服。可是创业之初,事情千头万绪,都需要一一打理,前一段时间筹备婚礼,已耽误了不少时间,如果再不抓紧弥补,于心何忍?
几天未去,工地上杂乱无章,半天理不出头绪,一会儿头昏脑涨。放在以往,街上随便吃点东西,点一支烟,冷静下来,慢慢打理。如今,心中有了牵挂,于是急急往回赶。待赶回家一看,冰锅冷灶!房间还如我早上走时一样,横七竖八,凌乱不堪。电视里响着烦人声音,妻子侧依在床上,说她不舒服。我要送她去医院,她又说不必了,不要紧。我安慰了几句,就自己下厨,匆匆吃了,又赶往工地。晚上回来,黑灯瞎火,楼道中我喊了几嗓子,应了,原来在隔壁打麻将。我累了一天,也不想做饭,于是去食堂端了两碗水饺,胡乱吃下。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我的心凉了半截儿。
单身时,伙食搭在街道,“食堂即我家,厨师是娃他妈”。花钱多权且不论,龌龊,不滋润,腻味了。渴望小锅小灶,哪怕是粗米淡饭、缺盐少醋,两个人的世界,彼此对面而坐,边吃边聊,吃得干净卫生,吃得心情舒畅。这种小日子不知在梦中萦绕过多少次,万没想到,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成家,竟连这点要求都达不到。
然而,这仅仅是个开始,令人痛心的还在后面。
政企分开之后,机关停发了我等兴办实体人员的工资。这样,在没有一分钱资金投入的情况下,我们被一脚踢开,与机关脱了钩。不久,色纸厂、复合肥厂相继停办,相关人员又回到了机关,秦××擦亮眼睛,看到实体举步艰难,前途渺茫,也一拍屁股,回了西安轴承厂,实体仅靠我与退居二线的调研员副局长勉力支撑。至此,工业局下海十余位人员之中,只有我一人还在海水中苦苦挣扎,其他人都陆续爬上了岸。
海红轴承厂直属机械工业部,是国营大型企业,“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时代,害怕超级大国的炸弹,钻进了大山深处,位于陕西勉县。20世纪80年代,苏联瓦解,世界呈现多元化趋势。为了迁出大山,海红轴承厂兼并了长安县农机修造厂,建立了海红轴承厂西安分厂,接受总厂与长安县计经委双重领导,以总厂为主,因管理正规,经济效益不错。工厂实行计件工资,上不封顶,下不保底,有位姓孟的工人努力工作,月工资可领一千多元,这在当时是个了不起的数字。
妻子是磨工,精磨工序,实则磨洋工。婚假期满,她勉强去上班,可出工不出力,出勤不出活,有一个月竟然只领到七角二分钱工资,她未找工厂,工厂方面倒找上门来,话说得很不中听:“占着机器不干活等于占着茅坑不拉屎!”
于是调整了她的工作岗位,让她拔除厂区的杂草,当闲杂人员看待。她从此长期不上班,呆在家里,以麻将为伴。她的父亲得悉了此事,好言相劝,并借机讨回了结婚时赠予的一千元现金。
孔圣人说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忠言逆耳,良药苦口,好话当作耳旁风,好心看为驴肝肺。我也毫无办法,就只能揣着明白当糊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装作大人大量,不与妇道人家一般见识。
日子稀里糊涂地向前混着。一日归来,我意外地发现,太阳竟然从西边出来了,社会主义进入中级阶段,步入小康社会了。饭已做好,挺丰盛,还摆了酒,她坐在一旁,脸上荡漾着久违的满足与幸福。我以为她今天手气好,打牌“三归一”,大获全胜,心情不错,因此没有太在意。她却悄然告诉我,有了身孕,医生说要加强营养,多活动锻炼。以后“金盆洗手”,不打麻将了,要学习日本女人,相夫教子。我且惊且喜,摔了个跟头拣得一锭金元宝似的一蹦老高,真想奔走相告,把这个特大喜讯告诉全世界,让世界上受苦受难的同胞分享我的快乐与幸福。继而买了一大堆营养品,叮嘱她劳逸结合,注意休息,以愉悦的心情孕育小生命。
然而,绳子总从细微处断,愈金贵的东西愈容易损坏。不幸发生在两个月之后,那天是农历八月十四,中秋节的前一天,我从外面归来,买了一大包东西,准备与未来的小生命,连同他的母亲,一家三口共庆中秋佳节。刚走进院子,邻居告诉我:
“你媳妇病了,在县医院。”
我二话没说,扔下东西,直奔医院。在住院部病房里,妻子挂着吊瓶,躺在床上,岳母已然在座。从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大致明白了原委:那天她破例起了个大早,端着衣服,下楼洗衣,连日的妊娠反应已使身体相当虚弱,一不小心,踩空楼梯,滚落下来,腹痛不止,造成先兆性流产,已清过宫,现正在输液。
显示勤谨打碎盆盆,这是造化,就这样,一个仅有七十天的小生命,匆匆地来了,又匆匆地走了,甚至还没有成型,还没有胎音,一次偶然的意外迫使他不得不过早地面对这个世界,然后又悄然离去。
事已至此,多说也是枉然,“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大人没事,就算苍天保佑。我自己给自己宽心,同时也安慰妻子与岳母。
留院观察了几天,已无大碍,必须回家慢慢静养将息。鉴于我早出晚归,无日无夜,又缺乏照顾病人的经验,岳母将她接回娘家悉心照料。
“早产甚于坐月子,女人月子里落下的毛病,一辈子也难以治愈。”岳母如是说。我不懂这些,就一切都依了她。
病愈归来,性情大变,如鲁迅先生笔下的祥林嫂,神神道道,喜怒无常,饭不做,衣不洗,又恢复到从前的模样。或上街闲逛、购物,乱买一气,或沉溺于牌局,稍不如意,摔碟子绊碗,弄得我惶惶不可终日。原以为时间是世间最好的医生,岁月会抹平这一切,失子之痛会渐渐淡忘,情绪就会稳定,就会和好如初。不料,这种情形愈演愈烈,竟一发不可收拾。
结婚时,为了满足一时的虚荣心,我抹下脸皮子,求神告庙,债台高筑,其中借了他表哥五千元。“男人是耙耙,女人是匣匣。”婚后,耙耙没齿,匣匣更没底,实体经营步履艰难,我又被机关停发了工资,一直未能还上。那年入冬的一天晚上,家里没有暖气,我刚架好蜂窝煤炉子,她表嫂打来电话,催要借款,她接的电话,我答应明天想办法,她却命令:“你现在就去!”
我解释说天色已晚,谁手头存放大量现金,不怕贼偷,还怕强盗抢呢!即使借,也得等到明天银行上班。
“跟着你就把我的脸面都丢尽了!”她骂骂咧咧,不依不饶。
我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女人掉眼泪;千不烦万不烦,最烦女人胡搅蛮缠。我不便发作,于是强按怒火,径直走到沙发跟前,点燃一支香烟,悠闲地坐下,不再理她。
她见我未接圣旨似的言听计从,竟敢把她的命令当成过眼云、耳旁风,顿时火冒三丈,顺手提起一壶冷水,劈头盖脸向我浇来。
我长她几岁,相识以来,一直小心呵护,疼爱有加,可谓“捧在手里怕捏着,含在嘴里怕化了”,遑论大小事,总是忍着、让着,万想不到一时的绥靖政策,纵容到如此地步,竟蹬着鼻子上脸——无法无天了。这一壶冷水,浇灭了我对她的爱怜之情,我的心凉到冰点,多日来的屈辱、委屈瞬间迸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顺手一掌向她挥去。
其实我只想吓吓她,让她知难而退,不再胡搅蛮缠,并没有真正打她的意思。没想到这一巴掌捅了马蜂窝,她哭着、喊着、叫着、骂着,锅碗瓢盆一起向我砸来。
“打倒的媳妇揉到的面。”农村人讲话还是实在。我怒火中烧,哪里顾得了许多,一个箭步飞扑过去,将她摁倒在地,一顿胖揍。
就这样打打停停,停停打打,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最后,还是她招架不住,败下阵来,给她父亲挂了电话。其父赶来,将她领回娘家,一场世纪大战才宣告结束。
人这一辈子,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钱,什么都可以有,就是不可以有病。我活了大半辈子,庸庸碌碌,低三下四,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唯一值得自豪的就是自己的身体,看似瘦削,病秧子,其实“倍儿”棒。二十多年来,从未跨进医院大门一步,从未有过头疼脑热感冒发烧拉肚子之类的病痛,即使去冬泳,或者吃一碗肥肉,再喝一肚子凉水也不例外,真正的生冷不忌,百毒不侵,牲口一样的人物。
因为健康,所以很忙,事儿就多,很累。因为累,就渴望什么时候能让我在床上躺上三天三夜,即使不吃不喝,不拉不撒也心甘情愿。一次,我到医院看望朋友,眼瞅着那些吞云吐雾,嗑着瓜子,吃着香蕉,谝着闲传的病人们神仙一般的日子,我非常羡慕。他们什么事也不用干,什么心也不用操,对伺候他们的亲人颐指气使,指手画脚,要这要那,亲人们则像忠实的奴仆,唯唯诺诺小心伺候,毫不厌烦。我觉得他们如同生活在天堂一般幸福无比,心想自己啥时候也能够躺在这儿,享几天清福,那该多么美好!也不枉来人世间一遭。
这一次终于如愿以偿了,工作上受挫,事业上失意,家庭的不幸,人生的无奈全聚拢在了一起,再加上这猝不及防、迎头浇下的冷水,我终于顶不住病倒了——面部神经麻痹,口眼歪斜。我的心情糟糕透顶,也懒得去医院,反正死不了,即使死掉也是一种解脱。于是不分昼夜地在床上躺了好几天,在这几天里,我想了许多许多。
不知口眼歪斜的我当时是如何地面目狰狞,神经末梢好像消失了一样,半边脸浑然无觉,不听使唤,吃流质食物或者喝水会从半边嘴中漏出;说话吐字不清,如小孩子一样把“放屁”说成“放气”;就连睡觉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像睡着了却比别人醒着都清醒。
父亲严厉,一骂二打,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中长大,我生性腼腆,言辞木讷。同大多数关中汉子一样,不习惯问候“你早、你好”之类的文明语,又觉得问“你吃了吗?”之类太俗,似乎人家经常受虐待,饿着肚子,于是遇见熟人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