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帮人知难而退,无功而返。
尽管遇到了烦心事,第二天,门还得照开,生意还得照做,权当给交警们挣钱吧!事既已如此,胳膊扭不过大腿,鸡蛋碰不得石头,你能奈他何!只有把银钱看淡,折财免灾,打掉的牙齿往肚子里咽——这也是中国如我这般老百姓的处世哲学。
约十时许,一辆红色面包车停在我肉店前不远处,奇怪的是车上的人没有立即下车,像在等待着什么。
“大热的天,坐在破昌河车上,既无空调设备,通风条件又不好,这帮人不是脑子有病,便是在捂蛆。”我暗自寻思着,本打算前去探个究竟,转眼一想,“如今这年头,人心不古,好人难当,有时好心反被当作驴肝肺。反正‘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惹一身麻烦,自找嘴揋地。”如此想着,便与妻子忙着生意,并未过分在意。
不知过了多久,车上的三人方才下来,在隔壁食堂吃完饭,一人手里拎着一瓶矿泉水,径直来到我的肉摊前。其中白白净净,长相相当帅气的小伙子,随手递给我一支“祝尔慷”牌香烟,说:
“陆老师,你好!我们是西安电视台专题部《关注》栏目组的,想对你作一个专题采访。”
接着,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如何受制片人委派,拟拍摄一部关于在新形势下,大学毕业生就业题材的专题片的想法一一道来,希望我能配合支持。
一声“老师”叫得我万分尴尬。活了大半辈子,还是第一次听人如此称呼于我,很不顺耳,更不习惯,连忙摇头摆手:“不敢当,担当不起,实在惭愧!叫声‘卖肉的’蛮好,如今杀猪卖肉是行家里手,尊声‘师傅’就算高高地抬举我了。”
“祝尔慷”香烟两块钱一包,批发价一块七毛五,在我的周围,烟瘾大而又挣钱无门的贫下中农、下岗职工同志们都抽此等劣质香烟,该香烟因为价格便宜实惠而得名为“农民烟”、“下岗烟”,想不到堂堂电视台大导演,拿薪金、吃官饭的,居然也与我这个杀猪卖肉的同属一个档次,亏他能拿得出手,传将出去也不怕别人笑掉大牙。此人不是烟瘾奇大,便是老婆掌管财政大权,“妻管严”严重,这是我当时的感觉。
但无论如何,一支劣质香烟,还是把我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了。
依照常理,听到这些,我一定会受宠若惊,沉默了许多年,终于有了露脸的机会,仿佛即将沉入海底的人,一眼看见了救命的稻草。
岂不知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如今的我一把年纪,黄土都埋到了腰身,早已是心如止水,不再奢求。
记得新千年的春天,人民日报社的一位同学,不知从何处得知了我的境遇,曾打来电话,要我将有关情况写成书面材料,他将通过该报驻陕西记者站,直接在省上解决我的问题。
我也曾为之动心,只要端上国家的饭碗,轻易不会打碎。思忖再三,一是怕同学鞭长莫及,远水难解近渴,怀疑同学的能量,现在看来,这一点是多虑了;二是担心欠债,倘落下人情债,一辈子也难以还清,行将就木之人,最不堪心理重负;其三,有坐轿的,便有抬轿的,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而我早把这一切看淡了。况且生意不错,收入凑合,生活还算安静,权衡利弊,半斤八两。“唉”的一声,也就罢了。
想不到几年之后,咸阳街头“擦皮鞋的工程师”找我,虽然初次谋面,素昧平生,然而相同的经历,相似的境遇,令我大发同病相怜之感慨,于是,相聚一家小餐馆,四瓶啤酒下肚,顿时豪气干云,甘愿为朋友两肋插刀,不托的关系托了,不找的门路找了,反倒欠下一屁股人情债。我这辈子是无能力偿还了,只有寄希望于子孙后代。至于“擦皮鞋的工程师”依然在街头擦皮鞋,其中另有隐情,牵扯个人隐私,不便一五一十逐一道来。
见我始终无动于衷,电视台的同志索性坐了下来,拉开架势,准备打持久战,展开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
从后来的深入了解中得知,那个所抽香烟与身份极不相符的小伙子叫伍伟,摄像记者,MBA ,广电部磁带厂下岗职工,在电视台应聘,打工一族,写到这里,就不难解释抽“农民烟”的缘由了;女孩叫崔小羽,长得很甜,为编导;还有一位是司机,叫张建潮。
三个人红脸白脸,行当齐全,他们一唱一和,轮番上阵,不厌其烦地开导、引诱我,像烫手的山芋,吞不下,丢不得。时间久了,见我不为所动,转而进攻我的妻子。我担心妻子旗帜不鲜明,立场不坚定,摆手摇头使眼色又视而不见,时间久了必然露出马脚,心中一急,吼了一嗓子:“别理我,烦着呢!”
他们忙问何故。我信奉“指亲戚,靠邻里,不如自己学勤谨”。自己自作自受,不忍心将不相干之人拉下水,支支吾吾不肯明说。但终禁不住他们的软磨硬缠,遂将部队给养员如何借我的摩托车,如何被交警扣了,几个人又如何去交警队要车无果的情形诉说了一遍。
“车是新的,磨合期还未过。”我最后补充道,“停放一天就是二十元,是我卖一头猪肉的利润。”
“走,我帮你要!”伍伟说话斩钉截铁。
“有熟人吗?”我担心地问。
“还用熟人?”伍伟非常自信,“你忘了我们是干什么吃的。”
我将信将疑,稀里糊涂地上了他们的车,一起来到交警队。
我走在前面,伍伟扛着摄像机紧随其后,崔小羽拿着话筒,准备录音,一帮人装神弄鬼,煞有介事。
不愧是交警,手不忙,脚不乱,马路上练就的功夫,活学活用,立即运用到人际关系上来,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非同凡响,放到常人身上,不摔个大跟头才怪哩。
警察毕竟是警察,颇有军人作风,一个电话,平时很难见面的队长立即便到了,忙不迭地递烟,买矿泉水,还准备请客吃饭。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伍伟脑子转速也高:“又不是拍英雄事迹,吃什么饭?!”
还是队长有绅士风度,喜怒不露声色,始终面带微笑地陪我们抽烟、聊天,同时马上指派专人为我办理各种手续,又到一公里外的停车场取车,手续简洁而明快,自然没有收取任何费用,包括停车费。
在被扣的数百辆机动车中,我是第一个没有依靠熟人关系,正大光明地将车要了出来,而且手续从简,一切有人民警察代劳,未发生任何费用,可以说在“要车史”上是一个奇迹,史无前例,应当永载史册。
自从学校毕业,一脚踏入社会,好久未尝“第一名”的滋味了。那种感觉,何其美妙,以至于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这一点,从对待顾客的态度上明显表现出来。顾客们都说,我如同换了一个人一般,态度和蔼多了,话也多了,脸上有了笑模样……
从贴身感受中,体验到了文明社会“无冕之王”的厉害,明晓了大众传媒的力量,从而改变了对媒体固有的成见。
出于对西安电视台的感激,也出于对伍伟他们工作的支持,我愉快地接受了采访。在此后的两三天里,我上午依然开门营业,他们拍摄场景资料,下午关了门,则陪同他们回老家,走母校,见同学,逐渐拾起早已散落的记忆。
我一直纳闷西安电视台的编导们如何得知我的情况?又如何转弯抹角,七扭八拐地辗转找到我的肉店?像我这样一个形象欠佳,边幅不修,除了鼻梁上架着一副厚重的老式眼镜之外,外形与其他屠户并无太大的差异,都是手上油腻腻,身上脏兮兮的,连沿街叫卖《华商报》的报贩子都知道我目不识丁,在我的门前叫卖无异于对牛弹琴,因而省却了唾液。而我,自从做了屠夫,一直羞于提及北大,唯恐没出息的弟子辱没了母校的声誉。大家都知道,我是卖肉的,连幼儿园的阿姨都把我的孩子叫做“卖肉娃”。
事后才得知,燕导他们一帮人,为了弘扬主旋律,讴歌改革开放,在长安某机械厂拍摄专题片。该厂厂长李某某是我中学同窗,他们厂开发、生产的绞、切肉设备,我购买过一台,用着不错,曾在同行之中推荐介绍,卖出过不少,于是李某某知道了我在卖肉。拍片之中,涉及新产品开发推广,自然而然地提及了我。这样,李某某在无意识中,自觉不自觉地将我出卖给了媒体,才有燕导他们来我店里明察暗访的一幕。
经过剪辑、整理,西安电视台于2003年7 月24日晚上十时半,播出了题为“昔日北大生,今日卖肉郎”的专题报道。
因视觉媒体的局限性,加之播出时间较晚,大部分观众已经进入梦乡,所以节目播出后,并未引起多大的社会反响,恰为其他媒体提供了新闻线索,反让《华商报》拔了头筹。后来,当人们提及“北大才子卖肉”的新闻,都知道始作俑者是《华商报》,而鲜有人知是西安电视台首先“关注”。对于“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义举,伍伟一帮人始终耿耿于怀。
二新闻冲击波(1 )
如果说西安电视台的“关注”是导火索,那么《华商报》的连续报道就是一枚枚重磅炸弹,而中央电视台等国家级新闻媒体的介入则是原子弹。
西安电视台率先报道,但真正将这个消息推向全国乃至世界的,当非《华商报》莫属。
据新闻圈内人士讲,西安电视台做节目的初衷,并非为了关注我这个小人物的命运,要给当地政府制造不愉快,而恰恰相反,旨在为党和政府分忧解难,在就业形势日趋严峻的今天,引导人们,特别是大学生朋友,树立正确的劳动观、价值观、就业观。而其他媒体的介入,从不同侧面报道,却引发了一场关于中国人才环境、用人机制、价值取向等诸多问题的大讨论,这是他们所始料不及的。
“关注”播出的第二天,西安当地的一些媒体,如《西安日报》、《西安晚报》、《西安商报》、《西北信息导报》、《美报》等七八家平面媒体接踵而至。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西安日报》、《西安晚报》的稿件未能通过审查,其他报纸又大多是周报,这样,就给《华商报》提供了捷足先登的机会。
那天《华商报》是最后一家,来我处大概已经到了下午六点钟左右。我干了一天活,又接待了众多的媒体,早已精疲力竭。当《华商报》记者江雪、李杰再来采访时,我正仰面八叉地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听说又是采访,我觉得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翻过来倒过去反复诉说,无多大的实际意义,白白浪费我宝贵的休息时间,所以躺在床上动也未动。
两位记者听说众多媒体已经来过,不敢懈怠,立即给总编室挂了电话,让预留版面,然后慢条斯理,不骄不躁,左一声“老师”,右一声“老师”,叫得人心里直发痒痒。他们从拉家常入手,耐着酷暑,细问端倪。那种精神,着实令人感动。
后来听说江雪荣膺2003年中国新闻界十大风云人物,与采写关于我的连篇报道不无关系。
与两位记者的敬业精神相左,我与妻子有一搭无一搭地应付着,事后想起当初的情景,怪不好意思的。
最后,来人买肉了,趁我起身打发买主之际,李杰抓拍了照片,第二天见诸报端。
北大才子长安街头卖肉西安市长安区韦曲镇汽车站以南,三十八岁的陆步轩开的“眼镜肉店”颇有名气,除了价格公道、质量保证外,陆步轩鼻梁上一副厚厚的眼镜也把他和别的肉贩区分了开来。
陆步轩的小肉店是租来的约20平方米的单间,前面卖肉,后面是一张床,这里也是他的家。妻子陈小兰忧郁地说:“我到现在也不愿意让他卖肉,他是北京大学的毕业生啊!”这个农村姑娘当年嫁给陆步轩是看中了他的文化,“可没想到,这文化现在一点儿也用不上。”陆步轩平静地听着,艰难的生活已经消磨了这位北大毕业生昔日的自信和风采。
1985年,长安县鸣犊镇农家少年陆步轩从引镇中学毕业,以高出本科线100 多分的成绩考取了北大中文系,是当年长安县的文科状元。四年苦读毕业后,陆步轩被分配到长安县柴油机配件厂。当时的县计委对这个高才生比较关心,借调他到机关工作。后来计委办企业,陆步轩自告奋勇去了企业,但几年后企业垮了,他失去了“饭碗”,以后他搞过装修,开过小商店。长安县计委几经改制,后来变成长安区经贸局下属的工业国有资产管理公司。对陆步轩的情况,区经贸局也无能为力。陆步轩的单位“柴配厂”早已停产,去年厂里给他办了最低生活保障,对他也算是一点安慰。
2000年,陆步轩租了房子开起了肉店,文弱书生操起了切肉刀。但卖肉的生意也不容易做,每天起早贪黑,一年忙到头,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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