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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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小说集-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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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我看,结论是不能接受的。卡塔菲勒斯写道:接近尾声时,记忆中的形象已经消失;只剩下了语句。语句,被取代和支离破碎的语句,别人的语句,是时间和世纪留下的可怜的施舍。

 献给塞西莉亚·因赫涅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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釜底游鱼

一个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郊区居民,一个除了好勇斗狠之外一无可取的无赖泼皮,投身巴西边境骑手纵横的荒漠,妄想成为走私贩子的头目,这种事情似乎注定是不可能的,我要向有此见解的人叙说本哈明·奥塔洛拉的遭遇:他出生在巴尔伐纳拉区,当地的人对他也许没有什么印象,他死于南里奥格朗德一带,饮弹毙命,咎由自取。我不了解他冒险经历的细节;以后如果有了新的材料,当再作修正和补充。这个概略目前也许有用。

1891年,本哈明·奥塔洛拉十九岁。他是个结实的小伙子,前额狭窄,浅色的眼睛显得很坦率,性格却像巴斯克人那样横暴;在一次斗殴中,他侥幸刺中对手,便认为自己是条好汉;对方的死亡迫使他必须立即逃出共和国,这一切都没有使他感到不安。本区的把头给了他一封介绍信,让他去找乌拉圭一个名叫阿塞韦多·班德拉的人。他上了船,一路颠连劳顿;第二天,他踯躅在蒙得维的亚街头,心情抑郁,自己也说不清所以然。他打听不到阿塞韦多·班德拉的下落;快到半夜时,他在作坊街一家杂货铺里喝问酒,一帮赶牲口的人一言不合,争吵起来。拔出了明晃晃的刀子;奥塔洛拉不知道哪一边有理,但是危险的乐趣吸引了他,正如纸牌赌博或音乐吸引别人那样。混战中,有个雇工握着匕首想偷袭一个戴深色帽子、披斗篷的人,被他挡住。这个人就是阿塞韦多·班德拉。(奥塔洛拉知道后撕掉了介绍信,因为他想以自己的功劳作为进身之阶。)阿塞韦多·班德拉尽管长得壮实,却使人错误地觉得他有些佝偻;他面目老是不舒展,揉合着犹太人、黑人和印第安人的特征;他的神态既像猿猴又像老虎;横贯他脸上的一道伤疤仿佛粗硬的黑胡子,添了一点装饰。

那次争吵本来就由烧酒引起,酒上了头闹一点误会,来得快去得也快。奥塔洛拉和赶牲口的人一起喝了酒,然后陪他们去胡闹了一番,最后日上三竿,一起回到老城一座破旧的大房于。在最深一进的院子里,那帮人把鞍鞴铺在泥地上,躺下就睡。奥塔洛拉暗自把那天晚上同前一晚相比;如今他交上一帮朋友,踏实多了。使他稍微感到不安的是自己居然不怀念布宜诺斯艾利斯。他一直睡到晚祷时分,先前那个喝得醉醺醺、想用匕首捅班德拉的雇工叫醒了他。(奥塔洛拉记起那人和大家一起胡闹作乐,班德拉让他坐在自己右边,不停地怂恿他喝。)那人对他说老板要找他。在一间面朝门厅的像是办公室的屋子里(奥塔洛拉从未见过带边门的门厅),阿塞韦多·班德拉和一个白皮肤、红头发、神情骄矜的女人在等他。班德拉夸了他几句,请他喝了一杯烧酒,说他是好样的,问他愿不愿意同大伙一起去北方赶一批牲口。奥塔洛拉接受了;天蒙蒙亮时上了路,直奔塔夸伦博。

于是奥塔洛拉开始了一个不同的生活,早晨是辽阔的原野,白天有马的气息。对他来说,那是崭新的、有时甚至是酷烈的生活,但他的血液里早已带有这种生活的倾向,因为正如别的民族崇拜和预感到海洋一样,我们(也是引进这种象征的人)向往在马蹄下发出回响的无边无际的平原。奥塔洛拉本来就在车把式和赶牛人集居的地区成长;不到一年已经成了高乔。他学会驯马,把牛群拢在一起,用套索套住牲口,甩出流星绊索绊倒牛只,还学会熬夜,顶住风暴、严寒和酷热,用口哨和呼喊催赶牛群。

在学习期间,他只见过阿塞韦多·班德拉一次,但一直念念不忘,因为能成为班德拉手下的人就能受到尊重和畏惧,因为高乔们都说在需要拿出男子汉气概的事情上,谁都比不上班德拉。有人认为班德拉出生在夸雷姆岛①以北的南里奥格朗德;这种说法听来好像是贬低班德拉,其实是夸他熟悉浓密的森林、沼泽地和无法进入的、几乎没有尽头的蛮荒地带。奥塔洛拉逐渐了解班德拉的买卖是多种多样的,主要是走私。赶牲口只是佣仆的工作;奥塔洛拉打算升为走私贩子。某晚,两个伙伴要越过边境运一些烧酒回来;奥塔洛拉故意向其中之一挑衅,伤了他,取而代之。激励他的是向上爬的野心和一种可疑的效忠感。他的想法是,我要让头头知道,他手下的乌拉圭人统统加起来还抵不上我一个。

①夸雷姆,乌拉圭和巴西边境河流中的岛屿。

又过了一年,奥塔洛拉才回到蒙得维的亚。那帮人在岸边和城里闲逛(奥塔洛拉觉得这个城市真大);到了老板的房于;把鞍鞴铺在最深一进的院子里。过了好几天,奥塔洛拉还没有见到班德拉的面。伙伴们担心地说他病了;一个混血儿经常端了开水壶和马黛茶上楼去他的卧室。一天下午,吩咐奥塔洛拉干这件差事。他隐隐觉得受了屈辱,但也有点高兴。

卧室破旧幽暗。有一个朝西的阳台,一张长桌上乱七八糟地放着长鞭短鞭、腰带、闪亮的枪支和匕首,远处有一面镜子,玻璃已经模糊了。班德拉仰面躺着;他在睡眠中呻吟哼哼。这场病是最近在毒辣的阳光下过度曝晒引起的。铺着白床单的大床把他衬托得又小又黑;奥塔洛拉注意到他的白发、疲惫、懒散和岁月造成的损害。那老家伙居然统管着这许多人使他产生了逆反心理。他想只要一拳就能结果老头的性命。这时候,他从镜子里看到有人进来。是那个红头发的女人;她穿着内衣,光着脚,冷冷地打量着他。班德拉在床上半坐半躺;一面谈帮里的活动情况,喝马黛茶,一面用手指玩弄那女人的发辫。最后,他让奥塔洛拉离开。

几天后,他们奉命去北方,到了一个荒僻的庄园,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任何庄园都是这般凄凉:周围没有添些凉意的树木和小溪,太阳从早到晚直勾勾地晒着。瘦得可怜的牛群关在石砌的牲口圈里。这个可怜的场所叫牵牛花庄园。

雇工们围坐聊天时,奥塔洛拉听说班德拉不久就要从蒙得维的亚来到。他问为什么;回答是有个外来的二把刀高乔野心勃勃,管得太宽了。奥塔洛拉知道这是一句玩笑话,但这个玩笑很可能成为现实,他听了心里很舒服。后来,他又听说班德拉得罪了一个政界要人,那人不再支持班德拉了。这个消息也使他高兴。

陆续运来一箱箱的长枪、女人房间里用的银水罐和银脸盆、精致的锦缎窗帘。一天早晨,山那边还来了一个阴沉的骑手,胡子浓密,披着斗篷。他名叫乌尔比亚诺·苏亚雷斯,是阿塞韦多·班德拉的保镖。他很少说话,带巴西口音。奥塔洛拉不清楚他的沉默寡言是出于敌意、蔑视,还是单纯的粗野。但他明白,为了实现他策划的阴谋,必须赢得这个人的好感。

一匹骅骝后来闯进了本哈明·奥塔洛拉的命运。那是阿塞韦多·班德拉从南方带来的骏马,毛色火红,黑鬃黑尾,镶银的马具精光锃亮,鞍鞴用虎皮镶边。这匹漂亮的坐骑是老板权威的象征,因此小伙子想占为己有,他甚至带着怨恨的欲望想占有那个头发红得发亮的女人。女人、马具和骅骝是他想望毁掉的那个男人的属性或者形容词。

故事到这里变得复杂深奥了。阿塞韦多·班德拉老奸巨猾,善于渐进地施加压力威胁,真话和玩笑交替使用,屈辱和他说话的人;奥塔洛拉决定用这种模棱两可的办法实现他的艰巨计划。他决心一步步地取代阿塞韦多·班德拉。在共患难的危险任务中,他赢得了苏亚雷斯的友谊。他透露了自己的计划,苏亚雷斯答应给予支持。此后发生了许多事情,我略有所闻。奥塔洛拉对班德拉不再唯命是从,他对班德拉的命令不是置之不理,就是更改,或者反其道而行之。大势所趋仿佛对他的阴谋有利,加速了事态的发展。一天中午,他们在塔夸伦博和里奥格朗德那边的人发生了枪战;奥塔洛拉篡夺了班德拉的地位,向乌拉圭人发号施令。他肩膀给一颗子弹穿过,但是那天下午奥塔洛拉骑着头头的枣红马回牵牛花庄园,那天下午他的血滴在虎皮鞍鞴上,那天晚上他同红头发的女人睡了觉。别的说法对事件的先后次序有所变动,并且否认是一天之内发生的。

尽管如此,班德拉一直是名义上的头目。他照旧发号施令,只是没有被执行;本哈明·奥塔洛拉出于习惯和怜悯没有碰他。

故事的最后一场是1894年除夕的骚乱。那一晚,牵牛花庄园的人吃新宰的羊,喝烈性烧酒。有人没完没了地用吉他弹米隆加曲调。奥塔洛拉坐在桌子上首,喝得醉醺醺的,不停地起哄要笑:那个使人头晕目眩的巅峰是他不可抗拒的命运的象征。在大叫大嚷的人们中间,班德拉默不作声,等着喧闹的夜晚过去。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响了,他像是记起该办什么事似的站起身。他站起身,轻轻敲那女人的房门。女人似乎在等召唤,立即开了门。她光着脚,衣服还没有穿整齐。老板拖腔拿调地吩咐她说;

“你同那个城里人既然这么相好,现在就当着大伙的面亲亲他。”

他还加了一个粗野的条件。女人想拒绝,但两个男人上前拽住她的手臂,把她按在奥塔洛拉身上。她哭得像泪人儿似的,吻了他的脸和胸膛。苏亚雷斯已经掏出手枪。奥塔洛拉临死前忽然明白:从第一天起,这帮人就出卖了他,把他判了死刑,让他得到女人、地位和胜利,因为他们把他当成死人一个,因为在班德拉眼里,他早就是釜底游鱼。

苏亚雷斯带着几近轻蔑的神情开了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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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学家

匈奴人夷平花园,践踏圣杯和祭坛,骑着马闯进修道院的藏书室,撕毁他们看不懂的书籍,骂骂咧咧地付之一炬,唯恐那些文字里隐藏着对他们的神——半月形的钢刀——的亵渎。他们焚烧羊皮纸和手抄本,但是火堆中央的灰烬里一本《上帝的公民》的第十二卷却安然无恙,书里说的是柏拉图在雅典讲学时宣称,许多世纪之后一切事物都会恢复原状,而他仍会在雅典面对同样的听众重新宣讲这一学说。那本没有烧毁的书受到特殊尊重,那个遥远的省份里一再阅读它的人却忘了作者之所以宣布这一学说只是为了更好地反驳它。一个世纪以后,阿基莱亚①的副主教奥雷利亚诺听说多瑙河畔有个最新的“单调”教派(也叫“环形”派)宣称历史是个圆圈,天下无新事,过去发生的一切将来还会发生。在山区,轮子和蛇已经取代了十字架。大家湍惴不安,但听说那位以一篇论上帝的第七属性的文章而著名的胡安·德·帕诺尼亚要出面驳斥如此可恶的异端邪说而又感到宽慰。

①阿基莱亚,意大利古城,公元452年被匈奴国王阿蒂拉的入侵军队摧毁。

这些消息,特别是后面一条,使奥雷利亚诺感到遗憾。他知道凡是神学方面的新鲜事物都要冒一定风险;随后又想,时间循环之说过于出格,过于耸人听闻,因而风险更大。(我们应该害怕的是那些可能和正统混淆的异端邪说。)然而,更使他痛心的是胡安·德·帕诺尼亚的干预——或者说侵犯。两年前,此人就以废话连篇的《论上帝的第七状态或永恒》篡夺了奥雷利亚诺专门研究的课题;如今,时间的问题仿佛也成了他的领域,他要出头来匡正那些环形派的论点,而他运用的也许是普罗库斯托①的论点,比蛇毒更可怕的解毒药……那天晚上,奥雷利亚诺翻阅了普鲁塔克有关中止神喻的古老的对话录;看到第二十九段有嘲笑斯多噶派的文字,那些禁欲主义者主张世界无限循环,有无限的太阳、月亮、太阳神阿波罗、月亮神狄安娜和海神波塞冬。他觉得这一发现是有利的预兆;决定抢在胡安·德·帕诺尼亚前面,驳斥轮于派的异端邪说。

①普罗库斯托,古希腊阿蒂卡地区杀人越货的强盗。

有人追求女人的爱情,是为了把她抛在脑后,不再去想她;奥雷利亚诺的情况相似,他之所以要胜过胡安·德·帕诺尼亚,是为了平息怨恨,而不是为了整帕诺尼亚。只要着手工作,进行演绎推理,发明一些辱骂的话,运用“否则”、“然而”、“绝对不”等词,就可以心平气和,忘掉怨恨。于是,他营造了大量盘根错节的句子,设置了重重插入句的障碍,粗枝大叶和语法错误似乎成了蔑视的形式。他把语音重复作为工具。他预料胡安会以先知般的庄严怒斥环形派;为了与胡安不同,他采用了嘲弄的方式。奥古斯丁①曾经写道:耶稣是把不敬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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