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太陌生,”伦罗特纠正他说。“这里有他的全集。”他指指壁柜里一排大部头的书籍:一本《神秘哲学辨》、一本《罗伯特·弗勒德哲学探讨》、一部《塞弗·叶齐拉》的直译本、一部《巴尔·谢姆传》、一本《哈西定教派史》、一本有关四个字母的名字的专著(用德文写的)、另一本有关摩西五书的术语的专著。警察局长带着畏惧甚至厌恶的神情望望那些书。接着他笑出声来。
“我是个可怜的基督徒,”他说。“你愿意的话,把这些大部头书都拿去吧;我不能把时间浪费在犹太人的迷信方面。”
“也许这件罪案同犹太人迷信的历史有关,”伦罗特嘀咕说。
“正如基督教一样,”《意第绪报》的编辑壮着胆子补充了一句。他眼睛近视,不信神,胆子极小。谁也没有理他。一个警探在小打字机上发现一张纸,上面有一句没完的句子:
名字的第一个字母已经念出。
伦罗特忍住微笑。他突然有了藏书或者研究希伯来语言文化的爱好,吩咐探员把死者的书籍打包,送到他的寓所。他不理会警方的调查,埋头研究那些书籍。一本大八开的书记载了虔诚教派的创始人伊斯雷尔·巴尔·谢姆·托布的教导;另一本谈四个字母的名字,也就是神的名字的功能和恐怖;还有一本的主题是神有一个秘密的名字,其中概括了他的第九属性,永恒,也就是立即了解宇宙过去、现在和将来的种种事物,正如波斯人认为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大帝能从水晶球里看到一切。传说神有九十九个名字;希伯来语言文化学家认为这个不全的数字是出于对偶数魔力的畏惧;哈西定教派则认为这个欠缺说明还有第一百个名字,也就是绝对名字。
几天后,《意第绪报》的编辑打扰了他的研究。编辑来访,想谈谈凶杀案;伦罗特却谈神的种种名字;那位编辑在一篇占三栏篇幅的报导里宣称调查本案的埃里克·伦罗特最近一直在研究神的名字,以便发现凶手的姓名。伦罗特已经习惯于新闻报导简单化的作风,并不生气。有一个出版商发觉人们甘心于购买任何书籍,居然出版了《哈西定教派史》的简装本。
1月3日晚上,首都西郊一个十分荒凉的地方发生了第二件罪案。4日天亮时,在这一带骑马巡逻的宪兵发现一家关闭的油漆厂门口倒着一个披斗篷的人。血污满面,仿佛戴着红面具;前胸深深插着一把匕首。墙壁红黄两色的菱形图案上有几个炭写的字。宪兵辨认出是什么字……当天下午,特莱维拉努斯和伦罗特前去偏远的犯罪现场。汽车左右两旁,城市逐渐解体;天空越来越宽广,房屋稀少了,偶尔可以看到一个砖瓦厂或者一株杨树。他们到达了凄凉的目的地:小街粉红色的土坯墙仿佛反映着恣肆的夕阳。死者身份已经辨明。他是丹尼尔·西蒙·阿塞韦多,在北郊老区有点名气,从车把式爬到选区打手,又堕落成为小偷和告密者。(他独特的死状似乎符合他的身份:阿塞韦多是一代善于使匕首而不会用手枪的歹徒的最后的代表人物。)用炭写的字是这样的:
名字的第二个字母已经念出。
第三件罪案是2月3日晚上发生的。快一点钟时,警察局长特莱维拉努斯办公室的电话响了。说话的是一个喉音很重的男人,显然不想让别人知道身份,说他姓金茨伯格(或者是金斯勃格),愿意以合理的报酬提供有关阿塞韦多和雅莫林斯基被害的情报。嘈杂的口哨和喇叭声淹没了告密者的声音。接着,电话断了。特莱维拉努斯不排斥开玩笑的可能性(那几天正好是狂欢节),但还是查出对方是从土伦街的利物浦酒店打的电话,那条散发着海水咸味的街道既有看西洋景的手推车和乳制品店,又有妓院和兜售《圣经》的行贩。特莱维拉努斯找酒店老板谈了话。老板名叫布莱克·芬尼根,爱尔兰人,以前犯过罪,如今衣着讲究得出奇,他告诉特莱维拉努斯说,最后使用酒店电话的是一个姓格里菲斯的房客,刚和几个朋友出去。特莱维拉努斯立即赶到利物浦酒店。老板说了如下的情况:格里菲斯八天前租了酒吧楼上的一个房间。那人尖腮高鼻,一脸灰色胡子,黑色衣服很寒酸;芬尼根(特莱维拉努斯猜到他原先把这个房间留给一个伙计住的)漫天要价;格里菲斯当即付了他开的房租,没有二话。他几乎从不出来,晚饭、中饭都在房里吃;也没有在酒吧露过脸。那晚,他下楼到芬尼根的办公室打电话。一辆厢式四轮马车停在酒店门口。车夫没有动窝;有几个街坊想起他戴着狗熊面具。车厢里下来两个打扮得像小丑似的人;个子都很矮小,谁都注意到他们醉得东倒西歪。他们吹着小喇叭,闯进芬尼根的办公室;同格里菲斯拥抱,格里菲斯似乎认识他们,但对他们很冷淡;他们用意第绪语交谈了几句——格里菲斯低声带喉音,那两个人尖声用假嗓音说话——然后一起上楼。一刻钟后三个人兴高采烈地下来;格里菲斯摇摇晃晃,仿佛醉得和那两个人一样。他给夹在那两个戴面具的小丑中间,高出一头,东倒西歪。(酒吧里的一个女人记得面具上黄、红、绿色的菱形图案。)他磕磕碰碰,倒了两次;两次都被小丑扶起来。他们朝附近长方形的船坞走去,上了马车,转眼不见了。后一个小丑踩上马车踏脚板时,在拐角的石板上乱画了一个淫猥的图形和一句话。
特莱维拉努斯看了那句话。几乎早已料到,那句话是这样的:
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母已经念出。
随后,他检查了格里菲斯一金茨伯格的房间。地上有一块四溅的血迹;角落里有匈牙利牌子的烟蒂;柜子里有一本拉丁文的书——《希伯来古希腊文化研究》,莱斯敦著(1739年版)——里面有手写的评注。特莱维拉努斯看了就有气,派人把伦罗特找来。伦罗特顾不上脱帽子,一到就马上翻阅那本书,警察局长则盘问这起可能的绑架案的互相矛盾的证人。凌晨四点钟,他们离开了酒店。在弯弯曲曲的土伦路上,他们踩着狂欢节遗留下来的、狼藉一地的彩色纸带,特莱维拉努斯说:
“如果今晚的事只是一场演习呢?”
埃里克·伦罗特笑笑,把《研究》第三十三篇一段画线标出的文字郑重其事地念了出来:希伯来人的日子从傍晚开始,到第二天傍晚结束。
对方试图挖苦他:
“这就是你昨晚得到的最有价值的材料?”
“不。更有价值的是金茨伯格说的一个字。”
下午出版的报纸没有忽略这些死亡或失踪的新闻。《剑形十字报》把这些事同最近一次隐士代表大会的严格纪律和日程相比;欧内斯特·帕拉斯特在《殉道者报》上谴责“一场秘密而有节制的排犹运动的不可容忍的拖延,用三个月的时间消灭了三个犹太人”;《意第给报》排除了反犹太人阴谋的骇人听闻的假设,“虽然不少有识之士对三重的神秘案件无法得到更好的解答”;南方最出名的枪手“花花公子红”夏拉赫断言他的区域永远不会出现那类罪案,指控警察局长弗朗茨·特莱维拉努斯失职。
特莱维拉努斯3月1日晚上收到一个密封的大信封。他打开后发现里面有一封署名为巴鲁赫·斯宾诺莎的信和一张显然是从贝德格旅行指南撕下来的城区详图。信中预言3月3日不会发生第四起罪案,因为西面的油漆厂、土伦路的酒店和北方旅馆是“一个神秘的等边三角形的精确顶点”;地图上用红墨水笔画出了这个完美的三角形。特莱维拉努斯耐心看了那篇几何学论证,把信和地图送给伦罗特——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只配给他。
埃里克·伦罗特细细研究。三个地点确实是等距离的。时间对称(12月3日、1月3日、2月3日);空间也对称……他忽然觉得快要破谜了。一个罗盘和一个指南针完成了他突如其来的直觉。他一笑,念念有词地说着最近才学到的“四个字母的名字”,打电话给警察局长说:
“谢谢你昨晚派人送来的等边三角形。它帮我解决了问题。明天星期五,罪犯们就能关进监狱;我们可以高枕无忧了。”
“那么说,他们没有进行第四件罪案的计划?”
“正因为他们在策划第四件罪案,我们才能高枕无忧。”伦罗特说罢就挂断了电话。一小时后,他搭上南方铁路公司的列车,前往废弃的特里斯勒罗伊别墅。我故事里提到的城市,南部有一条泥泞的小河,由于倾倒垃圾和制革厂排放的污水废料,河道已经淤塞。河对岸的郊区工厂林立,地痞流氓在一个巴塞罗那头子的庇护下如鱼得水。伦罗特心想,其中最出名的一个,“红”夏拉赫,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了解他这次秘密来访,不禁笑了。阿塞韦多是夏拉赫的同伙;伦罗特曾考虑过夏拉赫是第四名受害者的可能性。后来又把它排除了……实际上他已经破了这个谜;一些简单的情况,一些事实(姓名、逮捕、审讯和判刑的手续)如今已不能引起他的兴趣。他想散散心,在三个月的案续调查之后得到休息。他想,罪案的解答竞在一个不知名的三角形和一个古老的希腊字里,谜已经豁然开朗;花了一百天才弄清楚使他感到惭愧。
列车在一个寂静的货运站停住。伦罗特下了车。那是一个像黎明一样荒凉的下午。茫茫平原上的空气潮湿寒冷。伦罗特信步在田野上走去。他看到狗,避让线上有一节车皮,看到地平线,一匹白马在水塘边饮水。擦黑时,他看到特里斯勒罗伊别墅的长方形的望楼,几乎和周围的黑桉树一般高。他想,离那些寻找名字的人盼望的钟头只有一个黎明和一个傍晚(东方和西方的发白和夕照)。
别墅不规则的周边是一道生锈的铁栏杆。大门关着。伦罗特认为从大门进去的希望不大,便沿着栏杆绕了一大圈。他又回到关着的大门前面,几乎是机械地把手伸进栏杆,摸到了插销。铁器的吱呀声出乎他意外。大门吃力地被推开了。
伦罗特踩着多年干枯的落叶,在桉树丛中走去。特里斯勒罗伊别墅的房屋近看满是无用的对称和怪僻的重复:一个阴暗的石龛里一尊冰冷的雅典娜雕像同另一个石龛里另一尊雅典娜像遥遥相对;一个阳台是另一个阳台一模一样的反映;两溜石阶各有双排扶手。一座双面的赫尔墨斯雕像投下奇形怪状的影子。伦罗特像刚才绕着别墅那样绕着房屋走了一圈。他察看了所有的地方;发现平台脚下有一扇百页门。
他推开门:几级大理石阶通向地下室。伦罗特直觉感到建筑师的偏爱,猜想地下室对面也有石阶。他果然找到,踏着石阶上去,举手推开出口的地板门。
一丝亮光引导他走到窗前。他打开窗子:一轮黄色的满月在凄凉的花园里勾勒出两座干涸的喷泉的轮廓。伦罗特察看了房屋。从餐厅前室和走廊出去总是一模一样的天井,或者转来转去还是原来的天井。他顺着尘封的楼梯上去到了圆形的前厅;面对面的镜子反映出无数的形象;他懒得再打开窗子了,因为窗外总是那个荒凉的花园,只是望出去的高度和角度不同而已;屋里是一些蒙着黄色罩子的家具和蜷缩在网中的蜘蛛。一间卧室引起他的注意;里面一个瓷瓶插着一枝孤零零的花;轻轻一碰,干枯的花瓣纷纷掉落。在三层楼,也就是最后一层,他觉得房子大得无边无际,并且还在扩展。他想,房子实际上并没有这么大。使它显得大的是阴影、对称、镜子、漫长的岁月、我的不熟悉、孤寂。
他顺着螺旋形楼梯登上望楼。月光通过窗上的菱形玻璃透进来;玻璃是黄、红、绿三色的。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不禁目瞪口呆。
两个身材矮小而结实的人凶猛地扑上来,制服了他,解除了他的武装;另一个很高大,严肃地招呼他说:
“难为你啦。你省了我们一天一夜的时间。”
那是“红”夏拉赫。两个人捆住伦罗特的手。他终于缓过气来说:
“夏拉赫,你是在找那个秘密的名字吗?”
夏拉赫仍旧若无其事地站着。他没有参与刚才短暂的扭打,只伸手接过伙伴缴下的伦罗特的枪。他开口说话了;伦罗特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一种疲倦的胜利感、一种像宇宙一般寥廓的憎恨、一种不比那憎恨小多少的悲哀。
“不,”夏拉赫说。“我寻找的是更短暂脆弱的东西,我寻找的是埃里克·伦罗特。三年前,你在土伦路一家赌场逮捕了我的弟弟,下了大牢。我肚子上挨了警察一颗枪弹,多亏手下人用马车从枪战中把我抢救出来。我在这个荒凉的对称的别墅里煎熬了九天九夜;高烧把我折磨得死去活来,那个既望着夕阳又望着朝霞的可憎的双面雅努斯雕像使我昏睡和清醒时都不得安宁。最后我厌恶自己的身躯,我觉得两个眼睛、两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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