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说了句到时再说吧。上星期据说市里三定方案已经下达,而老板又通知他今天上午跟他谈事,莫非是关于他调换岗位的事?
可是已经过了8点,上班的人都陆续进了办公室,还没见老板的影子,方浩估计他一时来不了,便兀自去了自己的办公室。一进门,桌上的电话机就响了,拿起话筒,是老板从市政府打过来的,说他正在开市长办公会议,上午就不来财政局了,要方浩发个通知,下午召开全局干部、职工大会,有重要事情布置。
放下电话,方浩就拿了粉笔,到办公楼前的黑板上写通知。写完通知,见手上沾了不少粉笔灰,便到龙头下去冲洗。洗毕,伸手去衣袋里翻找揩手的手绢,结果手绢没找到,却翻出一张纸来,竟是昨天傍晚板栗郑重其事地交给他的要钱的报告。
方浩想,上午老板不在家也好,先去找一下行财科的罗科长,把报告交给她,看她的口气到底如何,自己心中也好有个数。
4
行财科在五楼西头最偏僻的角落里。好像那是一个最不重要的科室,所以才随便搁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其实恰好相反,那是一个负责全市行政事业单位财政支出的实权科室,用炙手可热来形容其热门亦不为过。拿财政局内部的话说,那是第一世界,像地球上的美国、俄罗斯一样排行老大。
想想也是,如今是个重实权实利、讲现买现卖的年代,理论联系实惠,有道是有钱不是万能的,但没钱是万万不能的,过去传说有钱能使鬼推磨,现在有钱甚至能使磨推鬼。社会上不是流行“财政是爹,银行是娘”的口头禅吗?那么行财科就是爹手上负责开启保险柜的金钥匙,每一个行政事业单位的头儿和财务科长都眼巴巴紧盯住这枚钥匙,只要这枚钥匙愿意往锁孔里戳,那些单位就乐意赔笑脸,赔比笑脸更为实在的东西。
因此像行财科这类科室即使再偏僻,也会车水马龙、门庭若市。酒香不怕巷子深,老话是不会过时的。倒是像办公室、政工科、监察室这一类科室,尽管就在二楼的楼梯口和显眼的地方,还是门前冷落鞍马稀。怪不得全局的干部、职工都觑着行财预算这些第一世界,恨不得他们的科员刚上四十就双目失明,副科长不到五十就脑溢血,科长没做上几天就被检察院、反贪局捉拿归案,绳之以法,然后由自己取而代之。
这天上午方浩离开二楼的办公室,到五楼西头的行财科找罗科长的时候,他满脑子都是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方浩想,是不是自己的心理变得越来越阴暗了?他知道,阴暗心理多了总不是什么好事,至少带着阴暗心理去办事是不太聪明的。方浩有意识地调节着自己的心绪,尽量去想些令人满意的事情。他想自己这半辈子总体来说还是幸运的。读中小学那阵正搞“文化大革命”,虽然衣食不足,却幸运地不必像现在的学生那样读死书,死读书。高中毕业,“文革”结束,恰逢高考恢复,凭一点小聪明考上大学,幸运地没被高额学费挡在大学门外。大学毕业,企业还像企业,幸运地在厂里做上技术员和厂办秘书。企业快不行了,又幸运地进了机关。而且这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没有过刻意追求和苦心钻营,每走一步都似有神灵暗中相携。
这么一想,方浩就变得心明眼亮,心绪大为好转。等他走到行财科门口的时候,已是神清气爽,天宽地阔。无意中在走廊尽头的玻璃里瞥见自己的光辉形象,气色还挺不错的,简直阳光得一塌糊涂。方浩心想,这就对了,如果满脸的晦气,谁会欢迎你?
恰巧有一拨人陆续从行财科出来,给方浩留下一个空隙。罗科长送走客人,刚回到座位上。见方浩走进去,赶忙去挪椅子,被方浩抢先把椅子抓住,移到罗科长侧面,主动坐下。罗科长说:“今天什么风把大主任吹上了五楼?”
“不是东南风就是西北风。”方浩说着,偏偏头在罗科长身上瞄一瞄,说道,“罗科长如今是越来越俏了,你这身淡紫色连衣裙,起码让你年轻了十岁。”罗科长脸上溢满笑意,说:“真的?”她起身扭扭腰,低头自赏起来。方浩说:“不是真的,难道还是假的?不是我夸你,这淡紫的颜色配你白净的肤色,这飘逸的款式套你丰盈的身材,简直是浑然天成,恰到妙处。”
罗科长已被方浩奉承得喜不自胜,坐回到座位上,嗔道:“你这种摇笔杆子的人,摇起舌头来也这么厉害,看我用胶布把你的嘴皮子粘住。”方浩说:“我这可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感慨,绝无半点水分。”罗科长说:“你的赞美诗拿去逗那些十八岁的少女吧,我这半老徐娘怎么会听你哄?”方浩说:“你半老什么?咱俩到街上排排对子,保证别人会说你是我的小情人。”
罗科长拿起桌上的鸡毛掸子去敲方浩,骂道:“拿大姐开心,看我敲烂你的脑袋。”
说笑了好一会儿,罗科长才问方浩有什么事要她办。方浩知道自己这一番半真半假的吹捧已经见效。要不是高兴,罗科长怎么会主动问自己?为保险起见,方浩没有急于拿出板栗的报告,他还要绕一个圈子。他说:“刚才老板从外面打电话回来,要我发通知,下午召开全局干部、职工大会,而且光写在黑板上还不行,还要口头通知到科室。”
方浩这是添油加醋,其实老板根本没说要口头通知,他是为了寻找一个来行财科的最冠冕堂皇的借口。罗科长说:“是什么重要会议,这么郑重其事?”方浩说:“这我可就不得而知了。”罗科长说:“是不是三定的事?”方浩说:“据说三定方案已批了下来,只是不知是不是这事。”罗科长说:“方案早下早定,我也好到清闲的科室去轻松一下,免得在这鬼地方做不完的啰唆事。”方浩说:“据说根据三定方案,局里人员交流起码在50%以上,但我想这个50%绝不会有你在内,因为你是年前才接替老科长上岗的,不可能这么快就挪动,否则也不利于行财工作的连续性。”
罗科长望定方浩,说:“你的话是不是代表了老板的意图?”方浩诡谲地笑道:“这种观点估计老板也会接受的。”罗科长也笑了,半开玩笑道:“你是老板身边的人,如果能让老板接受这个观点,我给你烧香磕头,今后凡是你老弟交办的事,我做大姐的一定遵照执行。”方浩说:“真的?”罗科长说:“我何时说过假话?”方浩说:“那好,我这里就有一事祈求于你。”
说着,方浩拿出了板栗的报告。
罗科长接过报告瞥上一眼,问方浩:“这个报告重要吗?”方浩当然知道罗科长问这话的含义,于是慎重地点了点头。罗科长说:“方主任我实话对你说吧,你这种报告,我这里有不少,有些是挂号寄来的,有些是托熟人转交的,有些是缠着我硬要我收下的,有些甚至是先在市长、书记那里签了字再送到我手上的。要钱的理由也很充足,学校要改造危房、医院要修补围墙、机关的办公楼要塌陷、派出所的枪械老化、监狱的厕所粪池缺了口……真的是应有尽有。”
罗科长一边说还一边拉开了抽屉,要方浩瞧,说都是要钱的报告。方浩伸伸脑袋,果然就瞧见满满一抽屉的报告。罗科长说:“有好多还被我当做废纸扔进了纸篓,不然我没这么多的地方保管。”她又在抽屉边上敲了敲,说,“这些报告其实也都是废纸,包括市长、书记签了字的。你想现在经济环境跟不上,一搞分税制,财力往中央集中,地方上守着几个破产企业和小额零星的农林特产税,还背着赤字包袱,干部工资都发不出去,哪里还有余钱办事?以往省里每年还有一两笔专项经费拨下来,给基层的学校或医院撒点胡椒粉,今年全省水患严重,有两个钱都拿去救灾了,这些专项经费恐怕也泡了汤,没指望了。”
罗科长滔滔不绝叙谈这些大道理小道理的时候,方浩认真地在一旁听着,那情形就像课堂上那最听老师话的乖孩子。其实,方浩经常要综合财政情况,他自然清楚眼下的经济和财政形势,那是用不着到罗科长这里来补课的。但方浩深知自己现在是求人办事,虽然没手拎礼品,怀揣红包,可听人发表宏论,满足其可爱的表达欲这么个小小的义务,还是应该尽到的。而且方浩相信,万变不离其宗,罗科长的话终究会回到主题上,对此他没有任何理由持怀疑态度。相信群众相信党嘛,包括罗科长。
果然,罗科长用手扬起方浩那个报告,说道:“话又说回来,方老弟你的这个报告跟人家的报告不同,我是不敢儿戏的。”说着,罗科长把报告翻过来,用铅笔在背后左下角标上一个小小的方字,表示是姓方的送的,然后把报告塞进左边的一个小抽屉。
“研究经费报告时,我们是先看背面,然后再看正面的。”罗科长笑笑,放低声音说道。方浩说:“我知道了,你们是教古文的教授,先看注释,再看原文。”
5
中午下班后,方浩特意到农贸市场转了一圈,买了一只仔鸭和鲜辣椒、仔姜之类,兴冲冲拎回家里。没多久,夏雨也下班回来,见了鸭子,问方浩是不是家里要来客人。方浩说好久没吃老家那种炒法的血浆鸭了,中午把鸭子宰了,晚餐炒着吃。
夏雨在方浩脸上瞧瞧,见他气色挺不错,心想,平时要他去买菜,好像是要他上杀场,今天却主动买鸭子回来,又不是为了招待客人,那一定是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夏雨说:“厂里没事做,下午我就不去了,在家把辣椒和姜切好,下午下班后,你再回来宰鸭子也不迟,那样鸭血还鲜一些。”方浩点点头,认可夏雨的建议。
夏雨的猜测一点没错,这天中午方浩心中确实有几分高兴,因为上午跟罗科长谈得比较投机,把板栗的报告交给了她,这事也算有了一点底。为家乡的事高兴,方浩就想起要用家乡的炒制方法炒血浆鸭犒劳自己。
问题是,方浩这份高兴劲并没能维持多久,下午局里的职工大会一开,他就泄了气。
这个职工大会与方浩跟罗科长论过的什么三定方案,其实一点关系也没有。编委下达的三定方案的编制和职位自然已经到了财政局,但那只是纸上谈兵,并没进入实质阶段。难度也不小,具体到干部的安排,也就是说哪些人下、哪些人上、哪些人占哪些岗位,牵涉到每个人的切身利益,定起来并非那么容易,也许没一年半载是扯不清的,不可能这么快就开大会公布方案。
下午的大会讲的是有关机关经济实体的事情。老板在台上振振有词道:“兴办经济实体,赢利弥补办公经费的不足,这是市委市政府早已下文大力提倡的,局党组经过讨论研究,决定创办一家大酒店和一家娱乐中心。”
兴办实体,方浩当然还是支持的,办得好,能得点福利,何乐而不为?问题是老板接着就发了一个号召,这让方浩顿时就傻了眼。老板说:“办这两个实体,其设施规模和装修工程都较大,估计投入会超过800万元,但大投入,才会有大产出,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那么投入资金从哪里来?我们的原则是,不动用国家财政的一分一厘,而靠两条腿走路,一条是到财政厅要一部分低息周转金,另一条是全局干部、职工入股,每个职工至少要入两股,也就是大酒店和娱乐中心一家入一股,每股1万元。”
接着老板还说道:“我知道大家也不富裕,一下子拿2万块钱出来有一定困难,但借也要借拢来,这是大家的事,大家的事大家来办,把实体办好了,红利福利大家得,还可安排部分职工的家属子弟就业。当然,入股不带强迫性,万一有人不入,以后分红和发福利轮不到你,别有意见就是。”
散会后,方浩蔫着脑袋走出了会议室。
方浩一筹莫展。这入股的钱哪里来?像老板说的,去亲戚、朋友那里借?方浩的亲友都在乡里,交农业税的钱都凑不齐,哪有钱借给他?老板话说得艺术,入股不带强迫性,可你真的不入,那又是集体观念不强。国人喜欢泛政治论,动不动就上升到政治的高度,说你对党组的决定不支持,对党和人民的事业不关心,缺乏政治责任感。
说实在话,方浩并不在乎以后有没有红利和福利可分,他这个人自小穷习惯了,没饭吃、没衣穿的日子挨过不少,那都过来了,如今有工资有住房,已别无他求。但这入股的事并不仅仅为了日后的红利和福利,而是关系日后的政治命运的问题。尤其是在三定方案将要确定的节骨眼儿上,如果你连领导要你入股都不踊跃,领导还放心把重要岗位交给你吗?如此说来,即使领导不给你上升到政治高度,你自己也会悄悄往政治高度上升。
自然,这天晚餐虽然夏雨炒的血浆鸭相当不错,方浩却食之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