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李商隐那两句“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的名句已经不见,换了另外一幅字。原来是四句话:
千峰顶上一间屋
老僧半间云半间
昨夜云随风吹去
到头不似老僧闲
孟不觉好像在哪里读到过这么四句话,敲敲额头,慢慢才想起是归宗志芝庵禅师的偈语。其实字面上的意思也浅显,不难理解。只是何副局长为什么要换上这么一幅字压在这里呢?他该不会是无意为之吧?
说这四句话是偈语,还不如说是古人用徽墨作的画,意境幽远。多读两遍,才在诗里读出一份禅意来。你瞧峰顶巍峨在上,云卷云舒,风来雨去,唯有老僧气定神闲,丝毫不为所动,那份悠然,那份自在,心知便是。孟不觉暗想,何副局长是不是以老僧自比,任你官场翻云覆雨,我自岿然不动?这也太不容易了。能修炼到何副局长这样,久处官场,还能看破仕途,做到宠辱不惊,去留无意,实在要些功夫。
乔老头拖完地,又洗了拖把回来,见孟不觉还站在何副局长办公桌前,便笑道:“在看什么好东西,如此入迷?”孟不觉说:“在看何副局长的书法作品。”乔老头说:“你是说何副局长今天换上的四句话?”孟不觉说:“是呀,这诗还挺有意思的。”乔老头说:“什么意思?”孟不觉就把自己刚才的想法说了说。
乔老头将拖把支到窗台外面挂好,回头说:“就你说的这么简单?”孟不觉望着乔老头,说:“你是说,我还没领会出何副局长的真意?”乔老头笑而不语,手按在门边的开关上,准备关灯。孟不觉只好离桌,出了办公室。
下楼时,孟不觉又问乔老头,何副局长书这四句话,到底是啥用意。乔老头依然没作正面回答,说了赵州和尚的故事。
赵州和尚正在禅院讲经,忽然来了两位僧人,赵州和尚问其中一位,你以前来过禅院吗?答曰,没有。赵州和尚说,吃茶去。又问另一位,你以前来过禅院吗?答曰,来过。赵州和尚又说,吃茶去。旁边的院主奇怪,说没有来过的请他吃茶去,来过的也请他吃茶去,到底是何意?赵州和尚唤声院主,院主马上应诺道,在。赵州和尚接着说,吃茶去。
故事说完,已来到大门口。两人住的不是一个地方,乔老头朝孟不觉挥挥手,溶入暮色之中。孟不觉在原地痴了痴,才转身朝自家方向走去。到过禅院的僧人,和尚叫他吃茶去,没到过禅院的僧人,和尚也叫他吃茶去,就是禅院主,和尚还叫他吃茶去。同样是吃茶去,领受这杯茶的心念不一,悟性不同,茶中滋味自然也就不一样,且不可与旁人道也。这也许就叫做领悟,领了茶,自己再去悟。
那么何副局长书了归宗志芝庵禅师这四句话,压在办公桌台板下面,也定然自有深意。至于这深意到底是什么,那就看各人怎么领悟了。
回到家里,饭菜已经上桌,肖自然问起怎么这个时候才进屋,孟不觉顺便说了说何副局长台板下的四句话,还有乔老头关于赵州和尚的故事。肖自然笑道:“我看纯粹闲诗一首,何副局长坐在办公室里,谁都不上门,无聊之际写几句话玩玩,也值得你这么神经兮兮?”
孟不觉不吱声,只顾低头吃饭。
饭后,肖自然想起一事,说:“星期天是郑大姐的生日,她本来不打算请客,我好说歹说,才勉强同意我去给她做生,也就我们两家,没有外人,随便说说话。”
肖自然如此用心,孟不觉当然没得说的。何况这么难得的与领导打成一片的绝好机会,并不是谁想摊就摊得到自己头上的。
10
星期天早上,夫妻俩将儿子送到市书画院举办的培训班上,然后打个不薄的红包,直奔政府大院。
周副市长已是周代市长,春节后的全市人代会上即将成为正式市长。吴副秘书长也因此水涨船高,被扶正做了秘书长。秘书长比副秘书长自然更加繁忙,但吴秘书长看重夫人生日,特意推掉应酬,在家陪夫人。没有别的客人,只有孟不觉一家,说起话来方便。
很快到了中午时分,保姆端菜上桌,两家人围坐过来,举了杯子,祝贺郑大姐生日快乐!酒是红葡萄酒,度数并不高,却因多喝了几杯,吴秘书长面色酡然,兴意盎然,话也多起来。不经意间就说到孟不觉局里的人事,吴秘书长说:“这段时间,我的手机总是响个不停,好多都是你的同事打来的,说是要来向我请示工作,都被我挡了回去。”孟不觉故意说:“我们那可是政府组成局,政府组成局里的干部来向政府的秘书长请示工作,这不是名正言顺么?”吴秘书长说:“什么名正言顺,我还不知道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
郑大姐这时插话道:“不觉你不知道,那次老吴在你们局里认了你这个亲戚后,你们局里的人天天打电话找老吴,老吴怕他们缠着认亲戚,亲戚多了不好开展工作,所以一概不予接洽,才省了好多麻烦。”
说得两家人都笑起来。吴秘书长笑道:“做官需要智慧。不仅要少给人家惹麻烦,还要少给自己惹麻烦,这就是做官的最大智慧。因为只有这样,才可能腾出更多的时间,为老百姓多做些实事,不然成天陷在人际关系里面,必将一事无成。”
这倒是挺有道理的,孟不觉心里佩服着吴秘书长,嘴上免不了要说些表扬领导的话。
也是酒逢知己,说话投机,又顺便讨好了夫人,吴秘书长今天心情格外舒畅,说话也就少了城府,忽然问了个孟不觉意想不到的问题。
吴秘书长说:“不觉,你不带任何成见地说句公道话,你们局里的李副局长和何副局长两位,谁更适合做局长?”
这个问题倒是孟不觉从没考虑过的。作为局里的中层干部,像谁适合做局长这样的重大问题,孟不觉怎么会去考虑呢?就是考虑也是白考虑了,毕竟谁做局长是上面说了算,并不是局里的中层干部说了算。何况由谁做局长,从来就没存在过适合与不适合之说,只有做得上与做不上的区别,做得上局长就适合做局长,做不上局长就不适合做局长。让你做局长,当然是因为你适合做局长,你做了你就适合了;不让你做局长,当然是因为你不适合做局长,如果你适合,还不早让你做局长了?让你做了局长,你竟然不适合,不仅你自己不肯承认,组织上恐怕也坚决不同意。想想看,你本人不承认不适合,组织上不同意你不适合,你当然就是适合,而且适合得不得了。这听上去有些像是绕口令,却是大实话,机关里人人心里有谱,谁也哄不了谁。
谁做局长,无所谓适合不适合,那么吴秘书长怎么会对孟不觉问起这样的问题来呢?都快一年了,李副局长虽然不是局长,却一直主持着局里工作,属于事实上的局长,还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不适合做这个局长。既然李副局长适合做这个局长,吴秘书长却还要质疑他与何副局长谁适合做局长,这是不是够荒诞的?如果这话出自普通百姓和普通干部之口,也还说得过去,因为他们见识不够,体会不深,容易产生误会。吴秘书长何许人也?堂堂政府领导,怎么能说出这么没有水平的话来?
然而真要说吴秘书长没水平,孟不觉那是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赞成。至少这半年多时间里,孟不觉没少跟吴秘书长接触,他是很有思想,很有见地,也很有工作能力的好领导,无论是主持政务,处理事务,还是与上下左右的各色人员打交往,都有自己的一套。有些官员喜欢自我标榜,说当官讲原则,做人讲感情,办事讲规矩,吴秘书长没这么自我标榜过,但在孟不觉眼里,他这三个讲字确实是做得最好的。
吴秘书长那么有水平,今天竟然说了一句没水平的话,看来并不是吴秘书长真的没水平,而是孟不觉自己的理解有误。也就是说,吴秘书长这句没水平的话,实际是很有水平的。只是这句话的水平又体现在哪里呢?是对李副局长有了看法,觉得他不再适合做局长了?换话说,是不是时过境迁,原本适合做局长的李副局长忽然变得不再适合做局长了,而原本不适合做局长的何副局长反过来又适合做局长了?
念及这个何副局长,孟不觉脑袋里一下子冒出他办公桌台板下那幅字来。当时孟不觉还那么自以为是,认为那是何副局长看破仕途,无意官场,才那么处变不惊,悠然自得,书了那四句话以表心迹,现在看来好像并不完全是这么回事。还有乔老头脸上高深莫测的笑容,以及他说的赵州和尚的故事,也说明那四句话中,暗含了另外的意思,只是孟不觉一时没领悟过来。
孟不觉便意识到,那原本快要递到李副局长手上的橄榄枝,可能已被领导抽了回去,另有所许。昨夜云随风雨去,到头不似老僧闲。看来何副局长已经如愿以偿,接过领导递给他的橄榄枝,不然他哪会那么从容自若,气定神闲?原来李副局长是云,该去的已去,何副局长是僧,该留的得留啊。
如此道来,吴秘书长要孟不觉说的这句所谓的公道话,必得斟酌斟酌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李副局长适合做局长这种话。说李副局长适合做局长,言下之意自然是何副局长不适合做局长。何副局长眼看就要成为何局长了,你还敢有何副局长不适合做局长的言下之意,那你孟不觉恐怕得先考虑清楚,以后自己是不是适合在何局长下面做处长副处长。
孟不觉也就毫不含糊地对吴秘书长说道:“如果领导真要我不带任何成见地说句公道话,我说还是何副局长适合做局长。”
吴秘书长喝干杯中酒,瞅孟不觉一眼,然后指着他的鼻子,大声笑起来。笑过,吴秘书长才说道:“不觉你这家伙,几时变得如此精明起来了?”
没过几天,何副局长果然就成了何局长。
孟不觉说何副局长适合做局长,他就真的做了局长,连肖自然都感到不可思议,开孟不觉玩笑道:“看不出来嘛,我的孟大处长,靠边站了近一年的何副局长转正做局长,也就你一句话的事,你到底是局里的人教副处长,还是市里的组织部长?”
“夫人过誉了。”孟不觉笑道,“你以为真是我一句话让何副局长成为何局长的?领导早就内定好了,只不过吴秘书长那天高兴,顺便问问我而已。”肖自然说:“那你又是怎么猜出是何副局长做局长,而不是好像已成定势的李副局长做局长的?”孟不觉说:“我掐手指掐的。”肖自然说:“你真会掐手指,干脆上街练摊赚钱去。”
局里人更是一个个瞠目结舌,不知风向是怎么转过来的。李副局长主持局里工作快一年时间了,连局里的人事初步方案都提前做好,只等正式上任局长,便重新洗牌,该挪的挪,该提的提,该用的用,怎么一夜工夫,处于下风的何副局长突然占了上风?
自然是几家欢乐几家愁。那些不知走了多少黑路,把宝押在李副局长身上的夜行人一下子都蔫了,秋霜打过一般。而另一些迈不进李家门槛,天天背后骂娘发牢骚的失意者则趾高气扬起来,脖子硬得像掉了秤砣的秤杆,老往天上指。
关于李副局长落马的种种说法,一时在局里盛传起来。有人说李副局长当初对何局长下手也太狠了点,刚主持工作没几天,就将何局长狐立起来,把他的权都撸下,揽到自己手里。岂料何局长也不是吃素的,又有顾局长策应,两人一联手,将市里的关系都调动起来,拉李副局长下马,还不是早晚的事?
还有说都是楼前那对石狮的罪过,李副局长不该夸大其辞,拿石狮拍周市长马屁。据说在本届市领导层里,周市长是个比较务实的领导,他最不喜欢那些不肯干实事,专以溜须拍马为能事的下属。所以那天李副局长说那对石狮听说领导要到局里来现场办公,兴奋得大吼三声,从此便再也合不上嘴巴,周市长表面看去没什么,身上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对李副局长便没了好印象。因此市委常委讨论局长人选时,周市长力排众议,坚决不同意李副局长转正,最后才定了何局长。
这当然是局里人附会出来的说法,事情哪会如此简单?机关里人多事少,无聊得难受的时候,大家凑在一起搞点口头文学创作,容易打发时光。孟不觉也觉得拿那对石狮说事,属于无稽之谈,借石狮拍拍领导马屁,就将到手的局长帽子丢掉,那以后谁还敢去拍领导马屁?身为领导,竟然没人拍马屁,那当这个领导还有什么意思呢?
虽然不认同石狮过错说,却不知缘何,孟不觉进出大楼时,总忍不住要对那对石狮多瞧几眼。是不是这两只石狮有什么灵性,感激何局长的造化之恩,总在冥冥之中庇佑着他,让他历经劫难,终于修成正果?孟不觉甚至生出问问何局长的想法,不知他对此有何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