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 中国将一年没有收获。
这意味着什么呢 如果一个人十天不吃粮食会被饿死; 那么中国一年没有收获就意味全部中国人将会饿死三十六次。
死了三十六次的人第二年怎么还能继续播种呢 所以一年没收获也就等于永远没收获。
一群踉跄奔跑的人狂呼着从四面八方堵截一条吃人尸的野狗。
靠吃死人肉而长得又肥又大的野狗轻松地甩开饥饿人群包围; 眼看着扬长而去。
好心的卫兵从车窗探出身开了一枪。
野狗应声倒地; 倾刻就被人们生吞活剥; 为争一块碎肉或狗皮; 彼此打得头破血流。
原来的食物链断掉粮食一环; 又出现一条新的食物链。
有遍野的人尸为食; 野狗、老鼠、乌鸦一类动物急速繁殖; 反过来它们又成了快饿死的人想方设法获取的食物。
不少人学会了从死人身上收集蛆虫; 洗几遍; 再晒到半干的程度; 吃起来死人味就会少得多。
还有的人躺在地上装死; 任可让乌鸦啄几口; 瞅准机会猛抓住一只; 连肉带毛吞进去; 就可以顶上好几天。
欧阳中华沉默地看着车窗外。
毁灭降临了; 大劫难已经开始。
这应该算是他盼望已久的。
未来的新世界注定只能从毁灭中产生。
然而这毁灭刚露端倪就已如此惨绝人寰; 连他这被称为铁石心肠的人也毛骨悚然。
毁灭一开始便不可逆转; 新生却一如既往地遥远和模糊; 甚至更为遥远模糊。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死掉三十六次; 连一次也不能死; 才能再说下面的事。
他领导的“生态保护局”不如叫“生命保护局”更贴切; 而且只能叫做“少数生命保护局”。
无论他把这个局扩大到多大; 也无论他和他的手下如何玩命地工作; 生存基地也只能是一些微乎其微的点; 就像无根的球藻; 增殖再多; 也挡不住死亡大潮的席卷。
新基地多数建在海岛、沙漠绿洲或海拔高路难行的高原上。
这种指导思想不是救人; 反而是躲人。
或者说; 为了救一小部分人; 必须用地理隔绝把他们保护在大部分人难以席卷的地方。
按这种指导思想; 当初“绿协”的六个试验区全不是理想地点; 任何人凭一双脚都能走到; 而且自然保护区保护下来的正好是对饥民有最大吸引力的植物动物。
生存基地随之就会成为被攻击的目标。
太白山基地已经经历一次攻击了。
路上死尸越来越多; 汽车频繁地闪来躲去; 晃得人头晕。
欧阳中华一直在想该不该派大牛从饥民手里夺回太白山; 还是该让那个基地就此完结。
到目前为止; “绿协”只剩太白山和梵净山两个基地; 其中又以太白山规模更大。
失掉太白山; “绿协”会被削弱很多; “绿党”在绿色运动中的主导地位则会加强。
也许是那个很有戏剧美感的山洞使他留恋。
洞中秘密储存的二十五吨压缩干粮和罐头也是一个因素。
但是最根本的原因也许在于太白山给他的失败。
他等于是被逐级递选制从那里赶出来; 那滋味一直使他心里火辣辣。
由他收复太白山是一种证明。
为什么神农架坚如磐石 为什么太白山会在逐级递选制手中丢掉; 而又会在大牛和“绿卫队 ”手中拿回来 这种实实在在的对比比什么理论都更有说服力。
收复本身并不困难; 然而始料未及的是这事竞成为“绿协”对他和“绿党”更为不满的原因。
分裂不但没有缩小; 反而更大; 连“绿党”内部也发出了指责的声音。
他不得不丢下别的事亲自前来处理。
问题就出在大牛身上。
要说他愚蠢; 他却能敏锐地领悟到欧阳中华想趁太白山骨干人员都去“绿大”讲学的机会; 借这次收复把太白山控制到自己门下。
仅仅到此顶多是一种农民式的精明; 但这个蠢货却把占领的意图化作当仁不让的公开行动; 一上太白山就成了太白王; 竟要把连欧阳中华都得让三分的“绿协”统统踩在脚下。
“老夫子”和他据理相争时; 他把“老夫子”胳膊拧到身后; 一边哈哈大笑一边逐渐加力; 直到把那根瘦麻杆似的胳膊拧断。
车开到周至县城; 大牛和他那帮“绿卫队”部下已等候多时 。
他们转圈传一个酒瓶; 恶狠狠地吃着罐头。
一个个全身上下披挂着武器弹药; 从最新式的高速冲锋枪到扎着红缨的大砍刀。
子弹链明晃晃的挂在肌肉累累的赤膊上; 几个月时间; 这一群曾是那样腼腆朴实的农村小伙像被换了灵魂。
收复太白山时; 他们的杀人如麻是使“绿协”产生憎恶的主要原因。
太白山的无线电台大量描述了他们如何以杀人为乐; 妇孺老幼皆不放过; 用活人当靶子比赛枪法等行为。
欧阳中华对此并不全信; 文人容易言过其实。
但他确实相信这些农民正是被鲜血换了灵魂。
在按他的意志扩大根据地和保卫春耕的过程中; 神农架的战斗越打越多; 越来越激烈。
不仅要对付洪水般的饥民; 还有形形色色的土匪强盗; 甚至成团成营的军队。
“绿卫队”已经打成了一支骁勇善战的队伍; 光是缴获的武器就堆满了两座山洞。
不管多么老实胆怯的人; 当他眼前总是出现在他枪下倒毙的人、狂喷的血流、恐怖的面孔和下跪求乞时; 他也会获得不同寻常的自信; 换上一副日益冰冷的心肠; 尤其是一群感情从来就十分粗糙的农民; 怎么可能不变得残忍 ! 欧阳中华只让大牛一个上了车; 坐在后排。
双弹匣的冲锋枪夹在他两膝之间; 随着汽车颠簸来回晃动。
对欧阳中华的训斥; 他只是咧嘴傻笑; 两手一颗一颗地往弹匣里压子弹; 看上去根本没认真听。
几个月不见; 他对欧阳中华的服从没变; 却少了原来那种奉若神明的恭敬。
欧阳中华突然感觉有点失去把握。
然而只闪了一下; 他相信自己的威力。
“绿协”就大牛事件向“绿党”发起抨击后; 他通过无线电台命令大牛带着队伍立刻离开太白山; 到周至县城等他。
太白山电台回答大牛拒绝执行; 因为他听不懂收报机嘀嘀哒哒的声音; 不相信是欧阳中华的命令; 谁骗他他就要砸碎谁的狗头。
为了让自己的声音直观地传给大牛; 欧阳中华只好请黄士可特批了一条短波频率; 通过收音机对大牛下命令。
此刻大牛坐在身后就是证明; 他服从命令而且只服从自己的命令; 这就足够了。
“有一出古代戏叫‘负荆请罪’; ”欧阳中华有意让自己的态度很严厉; 头也不回。
“演的一个武将得罪了一个文官; 为了表示悔过; 武将叫人把自己绑起来; 身上挂着荆条到文官家去请罪。
一会儿到山下; 我也要你这样做。” “是演戏 ”大牛嘿嘿笑; 顿时被吸引。
“那时你要再嘿嘿笑; 我就真拿荆条抽你! ” 欧阳中华对这类政客把戏从来都很反感; 但现在必须做。
这件事使他的政治声誉受到很大损害; 他被视做这批暴力份子的豢养者和纵容者。
他倒不在乎那些教条主义者的迂腐攻击; 但是把暴力施用到绿色运动内部来了; 这使他气得七窍生烟。
照理说真该狠狠惩处一下这个蠢货; 可目前正要用他; 不宜过于严厉。
到底怎么才能平息这件事; 只有到太白山再相机行事了。
进入太白山; 从干线公路拐上崎岖土路。
欧阳中华换下秘书; 开车不到二十公里; 便发现前方山口涌出几百名饥民。
新大陆的探险家接近吃人生番时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觉呢 眼前是一群蓬头垢面的鬼; 呲牙咧嘴的兽。
一个个张牙舞爪; 疯狂而兴奋地搬起石块往路上堆。
另外一群人则向汽车跑来; 挥舞着棍棒梭标; 撕破的衣服仿佛羽毛一样在身后上上下下地翻飞。
“冲! 冲! ”大牛的喊声从后面震得两耳发麻。
“冲过去! 一停就没命! ”他哗地拉开枪机; 向车窗外探出身去。
可是过宽的肩膀使他卡在窗框上; 没伸出去的枪把车底板打了一排窟窿。
“不许开枪! ”欧阳中华怒吼。
秘书的腿被走火的子弹擦伤; 也在连声怪叫。
已经能看清暴民的脸了。
领头的那个瘦子下巴像个犁尖; 眼眶里似乎只有滚动的眼白。
调头已经来不及; 也不是他来这的目的。
然而向前就会把那些瘦棱棱的躯体压成咔嚓响的干树枝! 大牛至少这点说得对; 不能停; 一停就没命! 路上的石头已经堆起尖了; 连坦克都难过去。
左侧沟底是一条卵石和淤泥板结在一起的干河床。
关键是路与河床之间的十几米高差; 必须躲过能让汽车翻掉的沟台、土崖和松土。
在领头那个暴民的棍子马上就砸到发动机罩上的一瞬间; 他猛把方向盘打向左边。
制动器一点作用也没有。
他先是听到石头在车下尖锐地划响; 如同开膛; 然后车便飞起来; 似乎整个世界都失去重心。
一声巨响; 五腑六脏全颠倒了位置。
透明的窗子一瞬间变成花白; 玻璃碎成千万块小片。
周围爆起冲天尘土。
但汽车仍然在飞驰。
河床甚至比路还平稳。
闯过这关并没使他感到轻松。
这些是偶然过路的流民 还是太白山基地又遭攻击 “绿卫队”不在; 基地一点抵抗力也没有。
找到一道合适的斜坡; 他把车重新开上路。
车速加到最高。
山风呼呼地从没了玻璃的窗子吹进。
大牛又在咔咔地压子弹; 直到把胸前所有弹匣全部压满。
终于已能看到管理局办公室所在的山坳; 卫兵突然吃惊地低呼一声。
欧阳中华向右侧山坡一看; 一脚踩住刹车。
山坡上; 一个混身染血的人正在跌跌撞撞地奔跑; 身后一个暴民平端着梭标越追越近。
梭标尖眼看快戳到了那人后心。
那人突然绊上一个树根; 鱼跃般飞起; 眼镜只剩一条腿钩着耳朵; 人重重摔在地上。
暴民上前一脚踩住他的脊背; 手中梭标慢慢举起; 像是要品味一下穿透一只蛤蟆的快感。
欧阳中华止住举枪瞄准的卫兵。
他已经看出那就是被大牛扭断胳膊的“老夫子”。
不是亲眼见; 他很难想像“老夫子”带着一支断臂还能跑得这么快。
“大牛。”他动了一下头。
大牛开枪从不瞄准; 一抡胳膊便横扫一片。
那根梭标刚举到头顶; 晃动了一下; 便软软地从脑后掉了下去。
如果大牛再扫一个来回; 那只饿扁了的腰就会被子弹齐刷刷地切断。
欧阳中华亲自把“老夫子”背到车上。
“老夫子”的眼泪流到他背上。
“是大牛救的你。”他平淡地说一句; 没再多加一个字。
这一句足够了。
扭断一支胳膊; 救了一条命; 谁也会认为这二者是可以抵消的了。
“老夫子”对大牛的憎恶却太深; 甚至一条命也挽不回来; 他的眼泪立刻干成一堆盐粒; 连看也不看大牛。
“基地又被占了。”他说。
欧阳中华没说话; 这已经是很明白的事。
“得去救他们! ”“老夫子”紧紧抓住欧阳中华的手。
他已语无伦次; 半天才听出基地有几十个人没跑出来; 成了流民的俘虏。
“怎么救 ”欧阳中华打断他。
“老夫子”愣住了; 在折了一条腿的眼镜后面茫然地瞪着变形的眼睛。
他曾激烈地就暴力主义反对欧阳中华和“绿党”; 并且说过任可丢掉一百个基地; 也不能容忍大牛那类畜牲进行血腥屠杀。
“想想办法。”他软弱地哀求。
“我赞成非暴力主义。”欧阳中华冷冷地说。
“我巴不得世界永远没有暴力。
按照非暴力主义的原则; 现在的办法只有去讲道理; 请暴民放人; 退出基地。
要论讲道理; 咱们这些人里数你行。”大牛乐呵呵地拍起巴掌。
他听不懂主义原则一类的词; 却猜得出是什么意思。
“欧阳! ”“老夫子”愤怒地叫了一声。
“你这不是刁难吗 跟他们有什么道理能讲 他们正在拷打我们的同志; 逼他们说出秘密仓库的位置……”“你说怎么办 ”欧阳中华平静地问。
“老夫子”顿了一下; 避开眼睛。
“现在不是谈主义的时候; 关键是解决问题。
再过一会; 仓库就可能被他们占领; 我们的同志就可能失去生命! ”“老夫子”全身扭动; 痛苦之极。
“所以你要马上说出解决方法。
这是你们‘绿协’的基地; ‘绿党’必须按你们的方式行事; 不能再像上次一样违犯你们的原则。”“中华! ”“老夫子”扑到他面前。
“小毕在里面呢! 还有小毕全家! 我看见几个暴徒把她按在地上……求你了; 求求你……快去救她……快……”欧阳中华突然感到一阵恶心。
他知道那个小毕; 原来在“老夫子”家当保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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