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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传五刚进了院子,就听留守在院里的兵娃报告,水英英跑了。
“跑了,不是让你看守着的么?”
“我……我……”兵娃赤白着脸,吓得说不出话。
“说,啥时跑的?!”
“刚跑,不,跑……跑了有一个时辰。”兵娃结巴着,他自己也不知道,水英英到底啥时跑的。
啪啪,冯传五抡起胳膊,就冲兵娃搧了几个饼。“废物,看个人都看不住,我养你还有啥用”。冯传五边骂,边喊吴嫂。
早上离开时,他特意跟兵娃交待,水家这丫头,这两天不大对劲,让她到院里晒晒太阳,她偏是躺炕上不动弹。让她安稳在屋里呆着,她又贼手贼脚,在南院后墙下转磨。“你给我多留点神,别吃饱了就知道睡。”说完,还不放心,又将吴嫂喊来,连吓唬带诱逼说:“上头发了话,这个冬天过去,水家父女就自由了。”见吴嫂冷着脸,又说:“我也是没办法,上头一日不发话,我就一日不敢让她们到院里走,谁让他们是共党的嫌犯哩。你听好了,我把水家三丫头交给你,她要是好好的过了这个冬,我赏你一对手镯,你要不喜欢,我赏你一头骡子。”
没想,水英英还是跑了。
冯传五叫喊半天,吴嫂才磨磨蹭蹭打厨房走出来。
“人呢,我交给你的人呢?”
“哪个人?”
“水家三丫头啊,再给我装糊涂,我一枪崩了你。”
“在屋里睡着哩,睡一天了。”吴嫂边说话,边搓手上的面。
冯传五差点背过气去。他啊啊了两声,一把提起边上吓得哆嗦的兵娃:“还楞着做啥,追啊。”
很快,包括拴五子几个背枪的,全都跟着冯传五奔出了院子。望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夕阳里,吴嫂恨恨地骂:“追,追,追你娘个脚后跟。”
这天后晌,吴嫂做的饭谁也没吃,吃不下。留下的几个帮工还有两位药师,全都抱着膀子蹲夕阳下,猴酥酥地等太阳落。太阳掉下山后,又都围坐在后院里,大眼瞪小眼,不吭声儿,但心,一个比一个紧,生怕冷不丁打院门里看见不该看的。吴嫂喊了几回,除过曹药师屁股动了动,其他人,都没动。天终于黑尽,院外草滩上,还是一如既往的静。药师刘喜财这才起身,没跟任何人打招呼,独自往南院去了。
水二爷也是没吃饭,吴嫂端来的饭,还款款放着。他蹲炕头上,手里抱个空烟锅,人,就像灵魂出了窍。药师刘喜财进来老半天,他理也不理。直到吴嫂进来,他才换了个姿势,一屁股坐炕沿上了。
水二爷的气色好了不少,尽管是在夜黑,但脸上分明跳动着红光。这段日子,吴嫂尽上心的侍候,吃喝虽是差点,但吴嫂的话管用,俗话说,话是开心的钥匙,拿上水二爷这样精明的人,不会听不懂吴嫂那些话。他终于想明白,自己做虐自己,等于是帮冯传五的忙,银子是没了,羊也没了,啥也没了,但他还有一口气。吴嫂说得对:“人赌一口气,你今儿个把自个折腾躺下了,算谁的?我就不相信天老是阴的,我就不相信折断的秧苗再活不过来?你水二爷啥没经过,到老了,你倒装起死狗了。”
“我不是死狗!我水老二啥时做过死狗,要死,我也得咬死几个再走!”
就这么着,他硬是咬着牙子,把日子挺了过来,把自个也挺了过来。
默了好长一会儿,水二爷才说:“草滩上,没动静?”
“没。”吴嫂说。
“操心听着,有动静,给我吭声气。”
“知道。”
说完,吴嫂折身出来了,药师刘喜财又呆了会,一言不发地原又走出来。
一连两天,草滩上都没动静,水英英没信儿,追出去抓人的,也没信儿。院里的人,心似乎有点落地了。
水英英是在吴嫂的帮忙下逃走的。晌午时分,拾粮打山上下来,神神秘秘从怀里掏出一只兔子,吴嫂一把接过,利落地剁了,丢锅里炒上。肉香在院子里飘荡时,吴嫂打厨房里走出,径直来到南院院墙下,冲兵娃喊:“兵爷,跟我来。”兵娃奇奇怪怪看了她一眼,没敢动,吴嫂又喊:“来呀,兵爷,我带你去厨房。”一听厨房,兵娃的心思动了,四下瞅瞅,院里没一个人影,脚步快快地到了厨房。吴嫂揭开锅盖,那香喷喷的兔肉,一下就馋得兵娃走不开了。吴嫂借机说:“兵爷,这肉是我专门为你炒的,你慢慢吃,小心烫着。”临出门时又说:“我把厨房打外扣上,小心让外人瞅见。”兵娃边啃骨头边嗯了声,吴嫂的身影已到了南院。
水英英利落地换了狗狗的衣裳,背起早就准备好的背篓,猫着腰出了院门。
一出院门,她的步子就疾起来,不多时,她已猫在狼老鸦台的地埂下。那儿有个小窑洞,是平日放牲口的人避雨的,水英英倒掉背篓高头的草,打底下拿出包袱,夹上就走。包袱里,是她一路吃的用的。这一次她没选择走青风峡,而是绕过狼老鸦台,打母亲草儿秀的坟前穿过,然后顺着曲曲折折的沟,往酸茨沟方向去。离酸茨沟不远,有座庙,水英英算好,夜里就在庙里投宿,然后翻过黄泥岗,就能望见一条山道,顺着这山道,可以到达平阳川。只要到了平阳川,水英英就有办法了。
水英英必须逃出去,不为别的,她要找到仇家远!
是他,把中药带到了青石岭,也是他,把枪带到了青石岭。更是他,把灾难带到了水家!可他却一溜烟地消失了,把痛,把苦,把比杀头还难受的屈辱,留给了她和爹。如今,爹的腿断了,再也不能指望他给水家还来清白,还来太平。上刀山还是下火海,她去!
这些日子,她心里恨的,骂的,拿刀刮的,除了冯传五,再就是这个仇家远。“我看你上了天,我看你入了地,我就是跑断两条腿,也要把你找来!”
水英英是第二天傍晚时分到达娘娘庙的,娘娘庙是蛮婆子们初一十五烧香磕头的地方,坐落在半山腰里,平日,这儿很少有脚踪。跑了一天一夜的路,水英英实在跑不动了,想在娘娘庙住一宿再走。四下望了望,冬日的山峦静静的,娘娘庙更静,她大着胆子走进去,心里再三给自己鼓劲,甭怕,这是庙,庙里的娘娘不害人的。
庙里的娘娘果然不害人,害人的是蛮婆子。
谁能想得到,水家三小姐水英英奔向平阳川的路,竟让酸茨沟的蛮婆子给阻断了。
水英英后来才承认,这就是命。命是一张纸,写啥不由你,神仙戳个洞,凡人一生补。
水家三小姐水英英在娘娘庙辗转反侧的这个夜晚,远在西安城的副官仇家远也是彻夜未眠。晚饭刚吃过,上司陆军长就将他们紧急召去,通报了前方战况。南宁失守,八塘失陷。日寇凭借着强大的海上力量和空中轰炸,在我疆土上长驱直入,国军损伤惨重啊。前方不但药材匮乏,而且弹药物资供给严重不济,特别是从南宁退守的四十六军,近乎弹尽粮绝,坐以待毙,形势相当危机。陆军长要求后方各部全力以赴,为前方将士募集物资。
“在座都是党国的栋梁,不能因为我们身处安全地带就逍遥自在,国难当头,我等应该竭尽全力,精诚报国。”
其他几个人走后,陆军长心事重重,沉吟了半天才说,阎锡山以六个军兵力,进攻隰县、孝义一带的山西新军决死二纵队,决死二纵队一九六旅旅部被阎军包围解决。大宁、隰县等抗日政权及抗日救亡团体屡遭摧残,牺盟会干部被杀害多人,晋西事变开始了。
“我就不明白,大敌当前,为什么自家人还要自相残杀!”陆军长愤怒地将手中的圆珠笔掼在桌上。看得出,局势令他十分不安,也十分矛盾。到现在为止,仇家远还不知道上司陆军长的真实身份,他也从未向自己明示。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一起共谋大事,陆军长对他,也是知而不问,一切,靠得是彼此的信任还有共同的忧国忧民之心。
“那边的朋友又找我了,二号线急需药品,找你来,就是想合计一下,看有没有新的办法。”陆军长又说。
二号线就是延安。自从青石岭出事后,二号线那边就没再供过药,没药啊。占据着大半江山的国民军药材都如此吃紧,想必他们,该有多难。仇家远阴着的心越发阴沉,青石岭一丢,等于是把甘肃乃至新疆的整条线给断送了。一想这事,仇家远就对自己恨得要死。
回到住所,仇家远心里焦灼不安,很多事仿佛凑齐了似的,一古脑儿往外涌。仇家远是三年前秘密加入共产党的,他的共产主义启蒙老师,竟是李克农。当时他已是陆军长手下一名得力干将,但对自己的这一决择,他义无反顾。在跟李克农的数次秘密接触中,他越发坚定了投身这一伟大事业的信念,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能拯救中华民族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也惟有共产组织。只是,有时想起来,觉得对不住一心栽培他的陆军长。直到他被秘密派往凉州,直到陆军长秘令他往二号线送药,这份不安,才被随之而来的艰苦斗争取代。他相信,无论陆军长是不是共产组织的人,他心里,一定是有这伟大事业的。
可惜,来自黄埔的荣怀山探照灯一样盯着他们。青石岭出事后,他被陆军长紧急召回,先是在西安郊区一秘密居所里避了一段时间。陆军长怕姓荣的死揪住不放,将二号线送药的事揭腾出来。还好,马帮分驼主胡九宁死不屈,至死也没承认替仇家远送过药。胡九被严刑拷打致死后,风声似乎稍稍小了点,可另一个人还在他们手里,陆军长要求他随时做好远走他乡的准备。“兄弟,你做的事你得担啊,实在不行,就到我老家种药去。”陆军长的话里充满了无奈,因为只要何树杨一招供,他通共的罪名便铁定了,陆军长想保都保不了他。
令人奇怪的是,姓荣的却迟迟不冲他下手,难道?正在他坐卧不安时,陆军长带来一个消息,说是姓荣的派查建设去了凉州,而且……陆军长顿了半天,才说出司徒雪儿的名字。一听司徒雪儿,仇家远猛地从椅子上弹起,陆军长示意他坐下:“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你跟她过去怎么样,我不管,但她现在是荣怀山身边的红人,派她去凉州,荣怀山是别有用心的,你切不可感情用事。”
仇家远心里扑腾了半天,那团刚刚燃起的火,无奈地熄灭了。老老实实坐椅子上,听陆军长把话说完。
陆军长说,司徒雪儿执意要把何树杨留在凉州,由她亲自审问。
“她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目前还不得而知,但你我得做最坏准备。”陆军长说完,意味深长地望了仇家远一眼。
这一眼,望得仇家远简直无地自容。
司徒雪儿这个名字,在消逝了几年后,恍若远逝的一场风,突然地又卷到了眼前,仇家远感觉自己坚定的步子被什么东西绊住了。
几天后,陆军长派人来接他,说事情暂且过去了,姓荣的目的不在人上,他是冲青石岭去的。
“青石岭不能丢,说啥也要控制在我们手中。”他一激动,脱口就道。
“怎么控制,难道要我带兵去抢?”陆军长有点失望地盯住他,“你别忘了,姓荣的是有意放过你,他是不想跟我彻底闹翻。再说了,你拿什么理由去跟他争,难道你要自己跳出来,承认你不是党国的人?”
陆军长这一说,他才明白此中的玄机,但,一想那大片大片的中药地,还有它独具的交通要塞位置,心里,就恨不得立刻带兵冲过去,从司徒雪儿手里抢回这块宝地。
眼下,二号线又提出运药,药从哪来,又怎么运过去?他苦苦地想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径直来到陆军长面前,道:“我必须去一趟延安。”
“延安?”陆军长诧异地盯住他。
“是。我必须去见一个人,只有他,才能将青石岭的火种重新点燃,才能将青石岭的药运到延安去。”仇家远说得很激动,他已完全顾不上陆军长的身份了。“谁?”陆军长警惕地盯住他。
仇家远再也不想隐瞒,将这个神秘人物说了出来。
天刚麻亮,晨光还没来及往大地上洒,拴五子的脚步已迈进叫眼官的蛮婆子家。抢在这早的时间找蛮婆子,十个有九个是为了打时。
打时就是找人,青风峡一带,历来就有找蛮婆子打时的习俗,家里丢了人或者家畜,你甭乱找,赶快找蛮婆子,只要将走失的时间说出来,再许个愿,蛮婆子一掐一捏,活的,能给你说出找寻的方向,死的,能给你道出尸首的位置。这事儿,拴五子经过,他连夜往酸茨沟奔,就是想夺个头彩。
拴五子这次是豁出去了,反正已做了恶人,不如做到底,与其让水家父女缓过劲来收拾他,不如趁着劲儿先把他们收拾了。再者,冯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