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左宗棠得知胡林翼(字润之)已向张亮基介绍过自己,于是用手摸一把胡须,边坐边道:“山人适才也是在说笑话,抚台大人如何便当真了?”
张亮基俟左宗棠落座,急道:“季高,您对防守省城有何看法?现在长沙防守的布置是否得当?以我们目前的兵力,能否守得住省城?”
左宗棠皱了一下眉头说道:“抚台大人,您老先不要问我。您老先对山人说一说您老自己的想法。还有妙高峰鳌山庙,您老打算何时收复?”
左宗棠的几句话,又勾起张亮基的万千愁绪。他长叹一口气道:“季高啊,依着我的想法,想明儿就集中兵力收复妙高峰鳌山庙。”
左宗棠惊问一句:“既然如此,您老如何还不下令?粤匪大队可就要赶过来了!”
张亮基摇头道:“向荣不同意,赛尚阿与和春也反对。他们认为,我们现在只宜加固内城防守,不可抽兵城外,以防粤匪有诈。赛尚阿还说,我们就算不收复妙高峰鳌山庙,对省城防守也并无大碍。为什么呢?因为长沙是千年老城,城墙均用青石钢砖筑就,一般炮具根本打他不动。赛尚阿现在虽被革职,但他是满人,朝廷对他还是信任的。他的话,本部院不能不听啊!”
左宗棠瞪大眼睛道:“抚台大人,您老怎么忘了,妙高峰鳌山庙可是省城的一道屏障啊!连三岁的孩子都知道,争长沙者,必争妙高峰。只要妙高峰在,粤匪就休想靠近南城门半步!粤匪为何能靠近城垣,就是因为他们占据了妙高峰鳌山庙啊!何况,赛尚阿是个出了名的老混蛋。他自到广西督办军务,何曾打过一次胜仗!粤匪气焰如此嚣张,全系他措置失宜所致啊!这个老混蛋的话,您老怎么也听啊!您老怎么忘了,省城一旦有失,朝廷最先问罪的,既不是赛尚阿,也不会是向荣,而是您这个湖南巡抚啊!”
一句话,直把个张亮基说的目瞪口呆因吃惊而张大的嘴巴,竟久久合不拢。
想了又想,张亮基猛地站起身来,说道:“顾不得许多了。趁洪逆大队尚未赶到,本部院必须把妙高峰鳌山庙收回来!季高,本部院请您过来,先委屈您替本部院办理一下案牍上的事。烦您现在就替本部院给向荣和春拟一道饬命,着他二人各领本部两营,会同都司张国梁四营,连夜出城去收复妙高峰鳌山庙。务期成功。”
左宗棠见事情紧急,倒也不同张亮基客套,起身便走了出去。张亮基早已着人为左宗棠收拾好了办事房。
左宗棠走进自己的办事房,命人铺纸研墨,很快便进入角色之中。别看左宗棠只是乡间一名老举人,但对衙门案牍上的事并不陌生。因为在这之前,他曾替已故两江总督陶澍,办理过这方面的事,很是得心应手。
向荣和春二人接到饬命,马上连夜来找赛尚阿。赛尚阿见张亮基打定了主意要收复妙高峰鳌山庙,自然也不敢再说二话。
沉吟了一下,赛尚阿嘱二人连夜派人送信给徐广缙,恳请徐广缙转饬张亮基改变主意。赛尚阿对徐广缙比较了解。别看徐广缙面子上很是自负,其实是个最无定见的人。该人为官还说得过去,但于兵事却不甚精通。
见赛尚阿不肯出面讲话,向荣只好一面给徐广缙送信,一面督饬军兵开出城去;和春虽也老大一个不愿意,但也不敢和张亮基公开叫板。
太平军围攻长沙,湘乡小股义军帮会活动频繁,使得荷叶塘白杨坪曾家的这次丧事,办得比较悄然。
曾麟书碍于当前的局势和长子曾国藩的告诫,一个讣告都没有发。
但是,当朝文名鼎盛的礼部侍郎的老母故去,毕竟不是小事。原江西巡抚陆元粮江西学政沈兆霖湖北巡抚常大淳湖南巡抚张亮基由广西带勇来长沙助守尚在路途的江忠源等远近的官员,还是早早地便把挽幛奠仪,着人骑快马送了过来;贵州黎平知府胡林翼,也不知从什么渠道得着了消息,也打发人千里迢迢来到湘乡,为老夫人的灵前添了幅挽幛和一份不菲的奠仪。
按着曾国藩提前信函的叮嘱,曾麟书把挽幛全部留下,奠仪则一分不收,全部交来人带回。这主要是针对交情不够深厚的人而言。
曾国藩的轿子刚到村头,便望见四弟国潢六弟国华九弟国荃,带着妹妹及十几名族亲友好,都站在风地里,瞪睁着眼睛巴巴地等候着他。
曾国藩一见弟妹们头上的孝布,便急忙高喊一声“落轿!”
曾国藩尚未走出轿子,一声撕心裂肺的“娘啊”已从轿里飞出。
轿夫们感到轿子一倾斜,曾国藩已从里面直挺挺地栽了出来。
曾国潢一步跨过来把曾国藩抱住,兄弟几个煞时哭做一团。
性烈如火的戚亲萧孚泗看得心急,不由大叫道:“还没到寿前,在风里哭个啥?冷呵呵的,冻着了可不是玩的!”
萧孚泗说着话,抢前一步,将已经昏厥的曾国藩抗在后背上,登登登便往村子里走。众人簇拥在左右,一路前行。
到灵堂许久,曾国藩才苏醒过来。
曾国藩挣脱众人,先爬到父亲曾麟书的脚前,一边磕头一边哭道:“儿子不孝,回来晚了!让爹受苦了!”
曾麟书未及讲话,曾国藩又一步一头地爬到母亲的寿材前,双手抱住母亲的灵柩,放声大哭起来,仿佛有万千委屈要向母亲倾诉。
“宽一,”曾麟书叫着国藩的乳名:“人死不能复生,你走了恁远的路,快些收泪吧。你娘啊,她也知道你的难处。自古道:忠孝不能两全啊!”
曾麟书嘴上虽这般说,眼里却落下豆大的泪来。
“哥,”大妹国蕙也哭着说:“你能赶回来给娘发丧,娘在天之灵也就满足了!”
“娘得的是什么病?”曾国藩终于止住泪水,问国蕙:“为何走得这般急?”
“急病啊!”曾麟书接口道:“也不知犯了什么邪,和你爷爷一个症状。先说头疼,疼得什么似的,服了两副药也不见效。后来又添了脚麻,麻到路都走不稳。去长沙请陈华佗,去的人还没到长沙,她这里已经不行事了!挨都没挨就去了!”
国蕙道:“娘走时虽不能讲话,可两眼只是望定纪泽看。娘是真想看你一眼啊!”
一句话,又说得曾国藩痛哭了一场。
众人好说歹说劝住后,曾国藩让曾国潢打一盆水进来,又让众人把寿天挪开,曾国藩要给母亲亲自净面洗脚。
曾国蕙一听,急得忙拉父亲的衣角。
曾麟书会意,流着泪对曾国藩道:“宽一呀,你的心事爹知道。可他们几个已经为你娘净过面洗过脚了。依爹看,就算了吧。你身子骨弱,见了你娘又伤心得什么似的!你这份心哪,爹替你娘领了。”
一听这话,曾国藩又哇地一声哭将起来。他边哭边道:“娘生我养我一回,活着做儿子的不能守在身边,走了,儿子再不为自己的娘净面洗脚,您让儿子以后还怎么往人前站哪?”
曾麟书知道儿子主意已定,只好含着眼泪对曾国潢点了点头。
曾国潢急忙走出去,一会儿,端着盆水拿着布巾走进来。
曾麟书招呼两名下人过来挪寿天,自己一边口中说道:“宽一他娘,宽一回来看你来了。宽一身子骨打小儿就弱,你可别吓唬孩子。”
厚重的寿天终于吱呀呀地被挪开了。
曾国藩强忍着悲痛爬到近前,望着母亲的遗容,口里轻轻地喊了一声:“娘,您如何走得这般急呀!儿子已经得到皇上御准,从江西回来,便到家省亲哪!娘啊,儿子在您生前不能尽孝,只能在您走后,为您净净面洗洗脚了!”
说完了这些,曾国藩拿过布巾在盆里洗了洗,便开始给母亲净面洗脚。
老夫人身着诰命夫人的袍褂,足登云靴,左手握了块白面馍,右手拿了根打狗棍,静静地躺在寿材里,安祥地闭着眼睛,仿佛睡熟了一般。花白的头发已被梳理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命妇头饰不知何故,竟没有戴在头上,而是放在枕的旁边。以上种种,全是湖南的入殓风俗。
曾家的族亲好友都围在寿旁,看四十二岁的当朝二品高官,怎样给故去的母亲净面洗脚。
人们欷嘘感叹,无不落泪。
当晚,在娘的灵前,曾国藩和爹商量,想七天后就给娘看茔地,怕长沙一旦不保,太平军打进湘乡来,娘这灵真就不好出了。这倒大出曾麟书的意料。
依曾麟书的想法,原本是想等儿子回来后,把这丧事好好的办上一办。无论怎么样,曾家毕竟是湖南首户。太匆忙了,不仅跟江家人不好交代,就是湘乡方圆百里,也要被人说闲话。何况,在曾国藩进家前,为了能把丧事办得风光一些,曾麟书已提前和湘乡县知县朱孙诒打了招呼,想请县团练派些人过来,在村外设上几道哨,以防不测。朱孙诒已满口答应。
曾麟书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道:“宽一呀,爹没你见的世面大,你认为这么急便把你娘下葬,合适吗?我们可不能让你舅他们挑理呀!”
曾国潢这时小声对曾国藩道:“大哥,朝廷正在向省城增兵。凭长毛眼下的兵力,您说能打破城池吗?”
曾国藩没有接曾国潢的话茬,而是对曾麟书说道:“爹,按理说,我一到家就忙着把娘下葬,是急了些。可现在和以往不同啊。长毛锋芒正锐,由广西一路杀来。官军闻风而逃,已有巡抚将军多人战殁沙场。我丁忧之事天下皆知,长毛也必知。母亲如不及时安葬,长毛一旦风闻杀将过来,不仅生人遭难,怕连母亲也要受辱啊!爹呀,儿子这么做也是不得已呀!儿子何曾不想把娘的丧事,办得轰轰烈烈啊!儿子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
一心想把母亲丧事办得轰轰烈烈的曾国潢再次说道:“大哥呀,湘乡远离省城。就算长毛打破城池,也未必就能打到这里啊!我曾家可不是普通人家呀!这要传出去,我们倒没什么,大哥如何面对天下读书人啊!大哥,您务要三思啊!”
曾国藩阴沉着脸说道:“澄侯,你糊涂啊!不错,湘乡是远离省城。可你知道洪逆此次围攻省城,不独有陆路,还有水路啊!粤匪船只已将湘江占据,日夜游弋。我走到宁乡便听说,为了堵截江面上的洪逆战船水匪,张抚台从城内抽调了好几营的官军。由此可见,洪逆水师多么凶悍!洪逆陆路围攻省城,若水师顺湘水张帆,不要说湘乡,就连宁乡湘阴湘潭,都难以保全啊!”
曾麟书小声问道:“宽一,你说,长毛在省城,已与官兵打成胶着,他还能分出兵吗?”
曾国藩摇头到:“爹,粤匪此次起事,不同于以往啊,闹得大呀。朝廷征调了多路官军征剿,直至今日,不仅未将其剿尽荡平,反倒越闹越大。”话至此,曾国藩的眼里忽然流出泪水:“爹,儿子也是不得已呀!”
曾麟书长叹一口气,许久才道:“这该死的长毛啊!”背起手,慢慢地走出去。
曾国藩见爹临出门时,抬起右手擦了擦眼睛。
曾国藩冲着娘的灵柩边磕头边道:“娘啊,儿子这么做,也是没有办法呀!您老若在天有灵,就宽恕儿子这一回吧!”
当晚,有曾家的帮工向曾国藩禀报,说村外忽然多了许多陌生的面孔。
曾国藩心吃一吓,当即和曾麟书商量,决定第二天就亲自去给娘看茔地。
曾麟书也没想到事情的发展会这么快,只好含糊答应。湖南原本就是大清帮会最多的省份之一,加之山多水多,交通便利,最易于各会道之间联络。洪秀全舍广西而入湖南,看重的也是这点。但让洪秀全没有料到的是,湖南各地的团练也强于其他省份;义民但有活动迹象,镇压也最利。
第二天早饭后,曾国藩毅然决然地带上南家三哥和戚亲王荆七,步行至八斗冲和下腰里宅后山内,准备在这两处地方,给母亲暂厝一块吉地。俟时局平稳,再请人重新点穴安葬。
曾国藩的祖母葬在二十四都木兜冲,其祖父就葬在八斗冲。八斗冲原名八斗牛,说是该地气势状如八头牛抵角的情形。这里有曾家早年置下的五十几亩田产和十几亩山坡荒地。小时候,祖父星冈公带曾国藩捕鸟的地方,就是这里的山前山后。
来到八斗冲,望着这里的山山水水,曾国藩一时心潮澎湃感慨万千。
居京十几年,涟滨书院和岳麓书院的部分同窗他淡忘了,县学的个别秀才有几位他也记不得面目了,但爷爷带他捕鸟的章章节节他却记得清清楚楚,包括爷爷的一笑一颦,一动一作,想忘都忘不了。
由祖父联想到祖母,又由祖母联想到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