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个人有一个比较独特的观点,在前面的讲座中提出来以后,引起很大的争论。看到各种不同的意见特别是批驳我的意见以后,我是很高兴的。我觉得《红楼梦》这一部奇书,它当中有一些需要去破解的文本现象,这不是少数专家就能够把它解决的,需要大家共同地来平等探讨,而且需要长时间探讨,各种不同的观点可以长时间地各自保留。通过不断地探讨,大家可以去加深对这部书的内涵以及曹雪芹写作的艺术手法的认识。
我个人对《红楼梦》十二支曲当中的《枉凝眉》这一支曲,有一个独特解释。我认为这支曲是以贾宝玉的口气来咏叹两个人:一个是史湘云,一个是妙玉。我认为,前面那一曲《终身误》里面,是以贾宝玉的口气咏叹了薛宝钗和林黛玉。为什么这四个人要用两支曲来加以咏叹呢?我又有一个独特的看法,就是在第五回,太虚幻境有四个仙女报了名字,她们的名字,影射着贾宝玉一生中最重要的四个女子,就是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和妙玉。我提出这个看法,完全不意味着我以为自己真理在手,别人就都是错的,我只是经过反复考虑以后觉得,我这个思路有它一定的道理,无妨讲出来供大家参考。
实际上,对《红楼梦》十二支曲的讨论是很繁难的,因为它会碰到一个均衡性的问题。比如有的人认为《终身误》就是写宝钗一人的,是用宝玉的口气咏叹宝钗;《枉凝眉》呢,则是用宝玉的口气咏叹他和黛玉的关系。可是,如果是这样,它就不均衡了。实际上,在《终身误》这支曲里面不仅是说到宝钗,分明也说到黛玉,它就和前面那个薄命司册页一样,金陵十二钗正册的第一幅画、第一首诗,它就是黛、钗合一的,《终身误》明明白白也是黛、钗合一的。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又单给黛玉来一个《枉凝眉》呢?它就有一个均衡性方面的问题。
我关于《枉凝眉》的说法,也遇到一个均衡性的问题。我认为《终身误》是黛、钗合一的咏诵,《枉凝眉》是湘、妙合一的喟叹,这固然与太虚幻境四仙姑名字的隐喻可以相合,但后面的曲子里,为什么又单有关于湘云的《乐中悲》和关于妙玉的《世难容》两支曲呢?
这种不均衡,可能是曹雪芹故意的。你可以认为在《红楼梦》套曲里黛、钗不必均衡,那么我也可以认为湘、妙在套曲里也不必与其他各钗均衡,在有了关于她们两个合一的《枉凝眉》以后,因为她们的重要性——特别是在八十回后的重要性,可能曹雪芹就是刻意要为她们再各写一曲。
我的思路目前还没有改变,在我个人看来,《枉凝眉》曲里面有一些句子应该指的是史湘云,是从贾宝玉的角度,以他的口气咏叹到史湘云本身,以及史湘云和他的关系。
比如说“一个是阆苑仙葩”。我在前面讲座里一再跟大家说,林黛玉在天界是绛珠仙草,草与花有区别,这里的措辞却是“仙葩”,“葩”只有一个含义,就是花。在大观园的怡红院,种了一株海棠树,第十七回描写到它的时候(虽然那时候那处地方还没有命名为怡红院),曹雪芹特意用了“丝垂翠缕、葩吐丹砂”的字眼来形容。后来我们就发现,史湘云的丫头恰恰就叫翠缕。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参与者抽花签,史湘云抽到的,就是海棠花。曹雪芹以海棠花来喻史湘云,已经深入读者之心。“阆苑仙葩”指的应该就是史湘云。有人会说,“阆苑”是仙苑,“葩”又是“仙葩”,可是史湘云并没有仙界的身份呀。其实大观园的景象,堪比仙境,第十八回元妃省亲,众才女奉命作诗,迎春有句“谁信人间有此境”,李纨诗里用“蓬莱”、“瑶台”形容,林黛玉则明书“仙境别红尘”,可见“阆苑”就是指人间的园林;卫若兰可以称“才貌仙郎”,妙玉可赞其“才华阜比仙”,用“仙葩”形容史湘云这枝美丽的海棠花,有什么不可以呢?
在《枉凝眉》曲里,接着有这样的句子:“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我认为这句话应在了贾宝玉和史湘云身上。贾宝玉在大观园里面嬉游的时候,他和史湘云相处得非常好,兄妹之情,处处流溢。可是,他们两个之间那时候并没有产生爱情,两个人都没觉得,他们之间会有一种奇异的缘分。可是,随着世事的变迁,在有生之年,他们两个居然在离乱后奇妙地遇合了。
再下面,“一个枉自嗟呀”,“一个是水中月”,发出嗟呀的是贾宝玉,所嗟呀的对象“水中月”,影射的也是史湘云。第七十六回在凹晶馆,史湘云和林黛玉两个人联诗,联到后来,两个人就想不出妙句了,这个时候,史湘云就看见有一个黑影,她就用一个小石片向湖中打去,只听打得水响,于是,“一个大圆圈将月影荡散复聚者几次”,一只鹤就惊飞了,史湘云马上吟出“寒塘渡鹤影”的妙句。“一个大圆圈将月影荡散复聚者几次”这句描写,实际上也暗示着史湘云后来更加坎坷的命运,她和贾宝玉的关系,就仿佛月影被石片打破一样,荡散复聚者几次。我觉得这也是一种暗示。
当然会有人说,这支曲最后的词句是:“想眼中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这更说明唱的是林黛玉了,林黛玉爱流泪嘛。您这个思路我很尊重,有一定道理。但是,贾宝玉他也可以流泪。因为大家知道,在第二十八回,贾宝玉到冯紫—英家里面去喝酒聚会,聚会中大家轮流唱曲,贾宝玉就以自我咏叹的口气唱了一支《红豆曲》,《红豆曲》当中有一句就是“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宝玉他也有一腔痛泪,所以《枉凝眉》这个地方虽然出现了流泪,不一定非得往林黛玉身上去想,它也可能就是宝玉想起与妙玉、史湘云的奇异邂逅、生离死别,就觉得有流不尽的泪水。
如果说,把《枉凝眉》曲拿来证明八十回后会有宝、湘遇合的情节,难以服人,那么好,我们再看看,从前八十回书里,能不能找到其他相关的伏笔。在书里,湘云是一个大诗人,她的诗才不让黛玉、宝钗、宝琴,往往还显得更敏捷、更灵动。那么,我们看看在湘云的诗里面,有没有那样的句子,能够让我们产生出关于她后来命运的联想。当然是有的,先来看她第三十七回的《咏白海棠》。她后来居上,一口气写了两首。别人都说,我们各写一首,觉得把话说尽了,哪里还写得出来?你怎么一下子就写出两首啊?她创作力就那么旺盛。在她的《咏白海棠》诗里,有这样的句子:“自是孀娥偏耐冷,非关倩女亦离魂。”什么意思呢?“孀娥”这个“孀”,它用了一个“女”字边,什么叫“孀”?寡妇嘛,曹雪芹通过她的诗,再次向读者传递出这样的信息:她婚后会守寡。当然第五回通过判词和有关她的曲子——我现在说的还不是《枉凝眉》,是大家没有争议的《乐中悲》——就已经非常清楚地表明,她会成为寡妇,那么《咏白海棠》就跟第五回呼应,透露出她会成为“孀娥”。但诗里增添了新的信息,就是她成为寡妇后,没有丧失在严寒般的环境里继续活下去的勇气,“自是孀蛾偏耐冷”,多么顽强啊!那么继续活下去,会出现一个什么情况呢?叫做“非关倩女亦离魂”。倩女离魂是个有名的故事,最早被唐代的陈玄写成传奇《离魂记》,元代又被郑德辉写成杂剧《迷青琐倩女离魂》,清代时舞台上经常演出,它是一个爱情故事,简单来说,就是一个叫倩娘的小姐,与她表兄相爱,她父亲却偏把她许给了别的人家,她就病了,卧床不起,她表兄娶不到她,愤而远行,没想到夜里倩女忽然出现,说是来追赶他的,他们就共同生活,后来他们一起回倩娘家,倩娘父母大吃一惊,说倩娘一直昏睡不醒,没有离开家呀。谁知那个昏睡的倩娘忽然起来了,迎向回家的倩娘,两个倩娘就合为一体了——原来昏睡的倩娘的魂魄离开了肉体,去追赶了她的表哥。那么曹雪芹就通过史湘云的这句诗,告诉我们:她虽然并非倩女,因为她跟表哥贾宝玉以前并没有爱情关系,但是她后来的命运遭遇,也等于是灵魂出了窍,直到与贾宝玉在离乱中遇合,才魂魄归体。这两句是对史湘云八十回后命运的最明显的暗示。当然,像“玉烛滴干风里泪,晶帘隔破月中痕。幽情欲向嫦娥诉,无奈虚廊夜色昏”这些句子也含有“月”派失败后,宝、湘命运发生逆转的不祥预告。
再比如说,第三十八回,是写菊花诗了。史湘云写的《对菊》里有这样一些句子:“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使人感觉到好像是写一种经过苦难以后与亲友遇合、相对苦守的那种情形。《供菊》这首诗里面,她又写道:“霜清纸帐来新梦,圃冷斜阳忆旧游。”
就是在非常贫困、寒素的一种生活境遇中,她和另外一个人共度怀旧的岁月。当然,这样为人物设计所吟出的诗句,向读者喻示人物今后的命运,是曹雪芹的一种艺术手法,搁到那段故事里的具体情境里,当时写诗的人,并不知道那都是些“谶语”,似乎是无意识地“为艺术而艺术”地写出了那些句子。诗的意蕴总是比较朦胧的,《红楼梦》里的诗又是以角色的名义吟出,一般都包含着两层以上的喻义,就更加玄妙。一个诗句,人们可以从不同角度来理解它,因此,我这样来分析,也可能你还是不能信服,希望我再提供一些论据。那么,还能不能找到另外的佐证呢?我觉得还是有的。
大家知道,曹雪芹在创作《红楼梦》的过程当中,他还有一些社交活动,跟他交往的一些朋友留下了一些诗。比如说,他有两个最好的朋友是两兄弟,一个叫敦敏,一个叫敦诚,这敦敏、敦诚在他们流传至今的诗集里面,就都有涉及到曹雪芹的诗。敦敏有一本个人诗集《懋斋诗抄》,里面有一首《赠芹圃》——曹雪芹的正名叫曹,字芹圃,雪芹是他的号,当然他还有芹溪居士、梦阮等别号,只是我们现在习惯把他叫做曹雪芹。《赠芹圃》也就是赠给曹雪芹的一首诗,诗里面写到了曹雪芹的生活状态,发出了诗作者的感慨。诗里没有明显地涉及到《红楼梦》,但后四句是:“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风月忆繁华;新愁旧恨知多少,一醉白眼斜。”燕市就是北京这座城市,秦淮是金陵的代称,当然金陵在过去是个比较宽泛的概念,把扬州、南京、苏州等一大片地方全包括在内,但秦淮河是在南京,而且至少从宋代起,直到清代,那里一直是所谓的“狎邪之地”,也就是妓馆密集的地方。那么在燕市这个空间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发生了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遇合”,其中一个人应该就是曹雪芹,因为这首诗是为他而写的,那么另一个人是谁呢?尽管诗句用了很含蓄的写法,还是不难判断出来,另一位是曾经沦落到秦淮青楼的女子。那个时代男子去妓院或在妓院外与妓女交往,都是常见的现象,《红楼梦》里就写到贾宝玉去冯紫英家赴宴,有锦香院的妓女云儿在座,而且云儿还知道袭人。但这句诗里写到的“秦淮风月”,一点没有寻欢作乐的意思,而是散发出非常悲苦的味道,它所传达出的信息,分解开来就是:曹雪芹跟一位不幸沦落到青楼的故旧女子遇合,二人回想起原来各自家族在金陵的繁华生活,不禁长歌当哭。前面我多次讲过,曹家三代四人担任江宁织造,金陵地区、秦淮河边,是他们家族发迹之地,不说别的,康熙六次南巡,四次住在他们家,经历的繁华景象到了不堪的地步。那么,谁家的女子会在跟他遇合后,就此产生强烈共鸣呢?应该就是多年来担任苏州织造的李煦家。李煦跟曹寅一起在金陵接待南巡的康熙,《红楼梦》第十六回赵嬷嬷说:“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凭你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那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那就是当年曹、李两家接驾情况的真实写照。大家更别忘记,李煦的妹妹嫁给曹寅为妻,就是曹雪芹的祖母,那么,曹雪芹在家败离乱后遇合的同辈女子,很可能就是李家的一位小姐,也就是他的一个表妹。
有类似内容的诗,敦敏写了不止一首,他另外一首诗题目很长,在讲薛宝钗的时候引过,现在必须再引:《芹圃曹君别来已一载余矣,偶过明君琳养石轩,隔院闻高谈声,疑是曹君,急就相访,惊喜意外,因呼酒话旧事,感成长句》。从诗题可以知道,曹雪芹在写作、修订《红楼梦》的过程里,曾经南下一年,这首诗里又有两句:“秦淮旧梦人犹在,燕市悲歌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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