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贾府里面这些人怎么看待秦可卿。
我们首先选出贾母,贾母是怎么看待秦可卿的?通过贾母给她定位,可以知道秦可卿在贾府当中的实际生存状态。贾母是个什么人呢?过去有一种贴标签的、简单化的分析办法,说,既然贾家是一个贵族家庭,是一个腐朽、没落的剥削阶级的家庭,贾母又是这个家庭宝塔尖上的一个人物,所以不用动脑筋了,这就是一个最糟糕的人,是封建统治阶级当中的一个腐朽、没落的人物,一个老顽固、老封建。这种简单化的分析不适合于《红楼梦》。曹雪芹他写人物是从生活原型出发,他写出了活生生的生命,他使你相信,这种生命在历史的某一个时空里面实际存在过,他写出了人的复杂性。贾母当然是一个封建贵族家庭的宝塔尖上的人物,这个家庭的一些罪恶、阴暗面,她身上也有,她本人也要对这个家族的这些方面负责任。但是这只是她的一个方面而已,贾母实际上是一个很复杂的人物。
贾母有很慈爱的一面,她对家境贫寒的人、地位低下的人,有时候能够表达出一种真诚的关怀,一种怜恤,而且这不是装出来的。你比如说,《红楼梦》里写了这样一个场面,大家一定记得,就是贾母带着荣国府的女眷到清虚观去打醮。打醮是一种宗教仪式,目的是祈求幸福。贾母当然是一个很享福的人了,所以这一回的回目就叫做“享福人福深还祷福”,她觉得幸福还不够,她还要去祈祷神、佛,给她更多的幸福。那天她兴致很高,她说天气很好,在打醮活动结束以后,还可以在那里让戏班子演戏,大家看戏。她说,咱们所有的太太、小姐们全去。贾母兴致一高,底下人当然就呼应,所以荣国府的女眷几乎是倾巢而出,王夫人去了,王熙凤去了,小姐们也都去了,小姐们身边的大丫头也去了,一些管事的妇人也去了,一些嬷嬷、老婆子,服侍她们的,也去了。所以书里面描写的那个场面,是书中的几次大场面之一。贾府的车轿人马前头都快接近清虚观了,后头在荣国府门口还没动窝呢。你想,是多浩荡的一个队伍啊!
因为是一大群女眷去打醮,所以清虚观的道士们就需要先行回避。别的道士都很聪明,一听说贾府女眷快到了,一个个赶快都回避了。有一个小道士,动作比较迟慢,他回避晚了,人家贾府的女眷都进门了,他才往外跑,就一头撞在王熙凤的怀里了。王熙凤受一个大刺激,很生气,伸手就给他一耳刮子,把这个小道士打得翻滚在地,而且王熙凤脱口而出就骂了一句极难听的粗话——实在太难听,都不便在这里引出,你如果忘了,可以翻到那段情节,自己去看。这个小道士本是负责剪蜡烛花的,那时候照明多半用蜡烛,蜡烛燃烧久了,蜡心会积存燃过的焦头,需要用一种剪子修剪,把剪下的焦头收集到剪筒里去,剪过的蜡烛火苗就恢复旺盛了。那小道士慌忙躲避的时候,手里还拿着剪筒。他躲晚了,一看全是妇女,不知道往哪儿逃,慌得不得了。所有那些贾府管事的,那些仆人,都要表示维护主人的尊严,一迭声地叫:“拿,拿,拿!打,打,打!”这个小道士被吓得魂不守舍,哆哆嗦嗦往外逃。这阵混乱,惊动了贾母,她听见了,底下就有一段描写,贾母就问,怎么回事啊?贾珍就赶忙过去处理这个突发事件。
贾珍为什么要出现呢?贾珍是贾氏宗族的族长,当宗族的老祖宗打醮的时候,他要组织子侄们到那儿做后勤保障工作,他是这次打醮活动的总指挥。书里还描写到,作为族长,贾珍是很有威严的,贾蓉怕热躲到阴凉里偷懒,被他狠狠教训了一顿,其他子侄一个个也就服服帖帖,不敢怠慢。这样的场合,贾珍当然在场,他赶紧到贾母跟前,贾母就说,快把那个小道士给带过来,贾珍就把小道士带过去。小道士浑身乱颤,站都站不住了,贾母就慈爱地问他,多大了?几岁了?你叫什么呀?小道士哪回答得出来啊?贾母就嘱咐贾珍了:珍哥儿,你好好对待他,你把他带出去,哄着他,给他一些钱买果子吃,别叫人难为了他。贾母连说,可怜见的,小家小户的孩子哪见过咱们这种阵仗啊!你把他吓坏了,他老子娘该多心疼呀!贾母这样说这样做绝非虚伪,是很真诚的,她确实有怜贫惜老的一面。书里写贾母的这种表现不止这一次,我就不多举例了。
为什么要把贾母对待小道士的事情说得这么细啊,是为了顺这么一个逻辑往下去推演:如果说秦可卿是养生堂抱来的弃婴,她的养父是一个宦囊羞涩的小官吏,她居然只因为她的养父跟贾家有一点瓜葛,就嫁到了贾家,嫁到了宁国府,而且嫁到了三世单传的宁国府的贾蓉的身边,成为了从贾母往下算,第一个重孙媳妇。如果真是这么回事,我们可以推测,贾母第一,很可能反对这门亲事,说,怎么可以这么娶媳妇呢?你宁国府本身跟荣国府还不一样,我们前几讲已经点明了,你都三世单传了,你贾蓉娶媳妇非常要紧,不仅是贾蓉个人的事,是宁国府的事,也是宁、荣两府共同的事,怎么能这么娶媳妇呢?当然也可能,由于贾母一想,毕竟宁国府跟荣国府还是有点区别,宁国府人家偏要娶这么个媳妇,我也不好深管,我就忍了吧。如果说贾母她持这样一个态度,对秦可卿,她应该怎么想呢?她可能就会像对待后来见到的那个小道士一样,可怜见的,你看,父母是谁她都不知道,娘家又那么样的贫寒,嫁过来了以后,一看表现也还不错,于是她就可能嘱咐上下人等,说你们要好好对待她,别委屈了她,类似于对待小道士那种态度,应该会出现在我们眼前。可是我们一看《红楼梦》的描写呢,不对了,不是这么写的。
秦可卿是第五回正式出场的,她一出场就气象万千。第五回写一个什么故事呢?宁国府梅花盛开,所以尤氏兴致就很高,觉得是一个向亲戚,特别是向老祖宗献媚取宠的好机会,就邀请贾母,邀请王夫人、王熙凤她们到宁国府来赏梅花,于是她们就都来了。贾宝玉照例要凑热闹,也跟着来了。贾宝玉虽然一方面确实是反对仕途经济,具有某种叛逆性,比如他说,那些个读书、参加科举、谋求官职的人是国贼禄蠹,但是另一方面,他又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贵族公子。他很慵懒,赏完梅花,吃完午饭,他要睡午觉,而且不是一般地瞎凑合睡,他要好好地睡一觉。这个时候,书里就有一个很惊人的描写,就是秦可卿去安排他的午睡。
大家静下心来想一想,在那样一个封建社会里面,一个封建大家庭里面,贾宝玉这样一个身份的人要午睡,应该谁来安排呢?最妥当应该是贾珍来安排,他堂兄来安排,他们同辈,又都是男性。那么贾珍不在,谁出面安排?应该嫂子来安排,尤氏来安排,对不对?尤氏也没来安排。谁来安排呢?秦可卿来安排!你搞清辈分没有啊?贾宝玉辈分比秦可卿高,他是秦可卿的叔叔,秦可卿是贾宝玉的侄儿媳妇,她辈分低。但是根据书里描写,秦可卿年龄已经很大了,估计有二十岁上下,比宝玉大很多。那么一个年龄很大的侄儿媳妇去安排一个年龄小的叔叔午睡,你动点脑筋就觉得不合理,不妥当,这样的话别人眼里会怎么看她呢?别人怎么看,咱们不管,咱们先看看书里怎么写贾母的眼光。书里怎么写的呢?我们把书先拿手摁上。我们设想一下,我读过好几遍《红楼梦》了,现在从头来重新读第五回,贾母大概会想,可怜见的,家里没人,难为她了??不是的!——“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她不是一次妥当,两次妥当,素来就妥当!她忽然走出来带宝玉去午睡,极妥当。这是贾母的眼光。贾母她认为,秦可卿“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一个是形容她的相貌、身段,一个是形容性格、气质都很不错。这倒也罢了。然后曹雪芹通过叙述性语言,就替贾母做出了一个不可争议的判断。这个判断是这样的,说秦可卿“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第二都不是,并列都没有,稳占第一份。你不觉得奇怪吗?如果第八回那段文字不是我说的打的补丁,而真是那么回事的话,她怎么会是得意的一个对象呢?让老祖宗觉得很得意,而且“第一得意”。
我看到有听众在下面微笑,说,哎呀,《红楼梦》古本很多,文字有区别,有的这么写,有的那么写,是不是你选择的这一本这一句写错了呀?怪了!现在我们所能看到的《红楼梦》的古本有很多种,这些古本当中的很多文句都不一样,但是偏偏这一句,全都一样!可见是曹雪芹的原笔原意。贾母就是认为秦可卿“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在一个封建大家庭,以贾母这样的身份,来对她的儿媳妇、孙媳妇、重孙媳妇做出判断,她认为妥当,她认为得意的第一要素应该是什么,就是血统,就是门当户对,就是家庭背景好。你看,这不是和第八回末尾打的那个补丁,满拧了吗?而且再仔细推敲,这话就太怪了,在故事开始到这个阶段的时候,整个宁、荣两府只有一个重孙娶了媳妇,就是贾蓉娶了个秦可卿,本来是没有可对比的,是不是?可是贾母就等于有一个预言,就是以后贾琏你也生了一个儿子,也娶了一个媳妇,我现在都不用动脑筋,肯定比不了秦可卿;或者你贾宝玉今后也有一个儿子,也娶媳妇,或者贾环也有儿子,也娶媳妇,但都比不了秦可卿。当然,这些人都还没有生儿子。但是,贾母眼前她也有了一个重孙子就是贾兰,“草”字头,跟贾蓉是一辈的嘛。贾兰当时比较小,但也不是很小,贾母只要身体健康,她老去祈福,她有福气长寿的话,她是能眼看着贾兰娶媳妇的,那么,怎么能够事先就断定,贾兰不管娶什么媳妇,秦可卿都永远是第一得意之人呢?怎么秦可卿就那么不可超越呢?这值不值得我们思索呢?我觉得,很值得我们思索。
下面我们再分析一下,秦可卿的公婆怎么看待秦可卿。下面马上有人嘴角在弯,我就知道你是在嘲笑我,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说,哎呀,别提她的公公了,是不是?她公公对她好,还用您说吗?是不是?她公公对她好,还非得她出身背景好吗?人家那是另外一回事!你说得也很对,贾珍和秦可卿的暧昧关系,不是什么极端的家族隐秘,在第七回的末尾,我们就可以看到。当时是王熙凤和贾宝玉到宁国府去玩儿,而且在那一次就见到了秦钟,最后秦钟要回家。秦钟跟秦可卿什么关系呢?名分上的姐弟,既不同父,也不同母,面子上的事,所以并不让他留宿在宁国府,晚上就要送回去。管家派的谁送秦钟呢?一个老仆人叫焦大。焦大喝醉了酒,一听说派这个活,火冒三丈,而且仗着他原来在上几辈主子面前有脸面,破口大骂。骂的话很多,我现在就只拎出一句,他有一句话,惊心动魄,叫做“爬灰的爬灰”!
“爬灰的爬灰”,这是什么意思呢?是指公公与儿媳妇私通。据说过去庙里的香炉里,总有人烧锡纸叠的银锭,也许是表示向神佛献礼,也许是为亲人的亡灵提供在阴间使用的银子。有时候,因为香炉里塞进去的锡纸叠的银锭太多了,外面一层烧成灰了,里面却还剩下许多锡纸并没有烧透,甚至还颇完好。于是,就有人去扒灰,把灰烬扒开,去偷那里头的锡纸,偷出来可以再利用,再变成大小不一的银锭,卖给人拿去烧。所以,“扒灰”就是“偷锡”,转化为谐音,就是“爬灰”,就意味着“偷媳”,也就是公公偷媳妇,跟媳妇乱来,发生不正当关系。
那么焦大骂的什么意思,就很清楚了,他这个矛头直指贾珍,他这个骂的矛头还不是直接指向秦可卿,他的矛头是直指贾珍。他骂的声音很高,不但已经坐上车的凤姐和贾宝玉听得清清楚楚,贾蓉也听见了,尤氏当然听见了,周围的仆妇们也都听见了。
所以贾珍的这个问题,在宁国府不是什么秘密,就算尤氏是一个,比如说,性格比较懦弱的人,或者是这个人没有什么决断,她不能够最后断定,她的儿媳是不是和她的丈夫有通奸的关系,那么至少她应该不愉快,至少她应该觉得很恶心,很堵心。所以到第十回,写到秦可卿生病的时候,尤氏对秦可卿的反应,按我们这样的思维逻辑,应该是这样一种反应:你本来就不知道你的父母是谁,是一个野种,你又是从一个小官僚家里面,勉勉强强嫁到我们家来的,你居然跟你公公不干不净的,你得病了,得病活该,你死了才好呢!而且秦可卿的病,大家知道,书里面隐隐约约也写到,她是月经不调,几个月没有经期,或者经期特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