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想住哪儿,林黛玉说喜欢潇湘馆,他说自己喜欢怡红院,后来果然他们俩各自住了进去,其他一些小姐分住不同的空间,李纨带着贾兰住进了稻香村,里面还有一个拢翠庵,本来就住着一个尼姑妙玉。大观园从此就热闹起来了。
二十三回写这个事的时候,有一笔好像是很随便地那么一说,一般读者都容易忽略过去,就是在正房贾政说完话以后,让贾宝玉退出,他特别怕他父亲,在父亲面前浑身不舒服,一听让他退出,如临大赦,很高兴,“慢慢地退出去”——这是在家长跟前装样子——出了正房以后,就现了原形,向屋外的金钏儿笑着伸伸舌头,“带着两个嬷嬷一溜烟去了”。去哪里?没搬进大观园之前,他是跟贾母住,于是书里面很明确地写出,他到了穿堂门前,只见袭人倚门等在那里,他一面跟袭人说话,一面就回到了贾母身边。通读前八十回后,你应该对荣国府的建筑布局,形成一个概念。从贾政、王夫人的正房出来以后,过一个属于王夫人院的穿堂门,就进入夹道,然后再到一个穿堂门,这个袭人当时倚着的穿堂门,是从这个夹道通向贾母院落的。针对这处文字,脂砚斋有很重要一条批语,叫做:“妙!这便是凤姐扫雪拾玉之处,一丝不乱。”什么意思啊?脂砚斋当时已经看到八十回后,看到一个全本《红楼梦》了,在全本《红楼梦》八十回后,有一个情节就是王熙凤扫雪拾玉,扫雪拾玉的地点在哪里呢?就在二十三回所写到的,进贾母院的这个穿堂门外边一点。脂砚斋赞叹曹雪芹的写作技巧,说你看多妙啊,他在二十三回安排贾宝玉经过这个小空间,在八十回后的某一回,他恰恰就要利用这个小空间,生发出一个很重要的情节,就是王熙凤扫雪拾玉。脂砚斋指出这种草蛇灰线、伏延千里的安排,一丝不乱,就是说曹雪芹写到后来的时候,他没忘记前面所设下的这个伏笔,非常对榫。这条批语就再次说明,曹雪芹写没写完《红楼梦》呢?是写完了的。八十回后的文字,是不是曾经存在过呢?是存在过的。
关于荣国府的建筑结构,我要多说几句。曹雪芹写这个府里的故事,所安排的场景空间,不光是正房大屋、花厅厢房,他多次写到夹道、穿堂这些附属空间。对《红楼梦》我主张进行文本细读,你读的过程当中除了把握其中人物的性格,人物的命运,矛盾冲突的发展,你还应该有空间感。读的遍数多了,你应该对他所描写的荣国府和大观园的建筑布局、空间状况,形成连续性的立体画面。
大观园咱们先不说,先说荣国府。荣国府的空间构造,大体而言,第一个部分就是荣国府的主建筑群,从府第正门进去以后,几进阔绰的院落,其高潮,最重要的一组建筑,就是荣禧堂,那是贾政和王夫人居住的空间,也是整个府第当中最重要的一个家族活动的空间。荣禧堂之后,还有房子,两旁还有偏院,其中一所居住着赵姨娘和贾环,另一所则居住着周姨娘。是很宏大繁复的一组建筑。然后呢,在荣国府的主建筑群的西边,还有一个很大的院落,这个院落由贾母居住。第三回写黛玉投靠外祖母,通过她的眼光,对这个院落有很细致的描述。从它的外院通向里院,有垂花门,垂花门里面连着游廊,通向非常高大宽阔的正房,不仅足够贾母自己居住,宝玉、黛玉、史湘云、薛宝琴,先后都在那里居住过。后来书里面补充说明,因为贾母爱看戏,又加盖了一个花厅。正房后面还有房子。以上两个空间里,发生的故事最多。在这两个大的空间的后头,有贾琏和王熙凤他们住的一个比较小的院落,门前面一个粉油的影壁——影壁是北京大小院落常见的,一个起到遮蔽和装饰作用的建筑构件——在王熙凤住的这个院落里,发生的故事也不少。
在以上三个建筑群之间,还有没有其他空间呢?是有的,不是说他们隔一堵墙,穿过墙的门就去了,不是那样的。当中有很重要的过渡性空间,叫做夹道,也可以叫做甬道。紫禁城,现在叫故宫,你去参观,就会发现其中不同的建筑群之间,会有很长的夹道,两边是红墙,红墙当中会有一些门,这些门有的就叫做穿堂门。当然,荣国府的夹道,比起紫禁城里的,会短一些,窄一些,也不允许使用红墙黄瓦,但是,你可以想象出,还是相当气派的。
曹雪芹的文笔确实如脂砚斋所说,细如牛毛。他多次把故事情节,安排在夹道里面,安排在穿堂门前后。一个死板的作者写贵族家庭的故事,只会描写正房、厢房、花园里面的场景,而曹雪芹他以生花妙笔,把许多情节,安排在夹道里。
贾芸,这是贾氏宗族近支的一个后代,他那一支衰落了,住在寺庙旁的西廊下,生活比较清寒。他老想到荣国府来找贾琏和王熙凤谋一点差事,使他的生活得到改善。贾芸到荣国府来谋差事,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情节就发生在这个夹道里面。他有意识在夹道那儿等着,因为王熙凤休息好了出来办事,从她那个小院绕过影壁,必然会出现在夹道。终于有一天,他跟王熙凤遇上了,王熙凤见了他根本不停步,两个人之间有一番耐人寻味的对话,展示出两个人不同性格,最后呢,贾芸通过向王熙凤奉献冰片、麝香,就谋到了差事。
曹雪芹还多次写到贾宝玉在这个空间里面的遭遇,他有一次碰到了府里“官中”办事的人,有一次遇到一些贾政豢养的清客,再一次,贾宝玉在夹道里面碰见二三十个拿着笤帚、簸箕的小厮,小厮们没想到贾宝玉突然出现,吓坏了,因为他们跟贾宝玉地位相差太悬殊了,立刻退到墙边,垂手侍立,其中一个领班的小厮,就过来给宝玉打千致敬。曹雪芹在夹道里面展开了丰富多彩的人生画面,他把府里面最高层和最底层的角色,都很自然地在这样的过渡性空间里加以展现。
脂砚斋告诉我们,八十回后,王熙凤会在夹道里扫雪拾玉。究竟怎么回事?先来说扫雪。王熙凤原来是府里面一个女霸王,只有她让人家来扫雪的,哪儿有她自己扫雪的啊?想当年,扫雪的事不用她开口,平儿开口就行了,甚至平儿都不必开口,二等丫头丰儿,就可以指使人去扫雪,她怎么至于扫雪呢?但是故事发展到这个阶段,荣国府先是遭受第一波打击,有的主子可能还没被直接打击到,王熙凤却已经非常惨了,贾琏把她休了,按说休了她,她跟平儿换了一个过子,成为通房大丫头,不是主子了,是不是来查封荣国府的忠顺王,就会暂时放她一马呢?那是不可能的,且不说府里会有人告发她,指出她曾是全府的管家婆,忠顺王带来的人,包括忠顺王本身也都知道,她原是府里当家的,查问府里的事情,绝对把她当成一个重点。第二波打击,来势更加凶猛。贾赦、贾政、贾珍、贾琏都被治罪了,邢夫人、王夫人、尤氏、平儿全都随之被处置了,或者随夫流放到苦寒之地,或者被赐死,或者被拿去卖掉,但是对于王熙凤,却一时并不结案。
皇帝对罪家的打击,会是一波一波地进行吗?对有罪之人的处置,会拖颇长时间才结案吗?清朝雍正皇帝对曹家的打击,就是一环一环地进行,没有马上一刀切。历史上雍正皇帝处置康熙朝苏州织造李煦——他是《红楼梦》里贾母原型的哥哥——是一上台就把他治了罪,抄了他家,发卖了他的亲属和奴仆,对他本人,则拘禁审问了很久,到雍正五年才终于定案,把他流放到打牲乌拉苦寒之地,去给披甲人为奴。对曹(他如果不是曹雪芹父亲就是叔叔)的惩治,第一波打击是把他交给怡亲王看管,到了雍正六年,才以“骚扰驿站”的罪名将他抄家逮京治罪。实际生活当中既然有过这样的事情,那么在小说里面,曹雪芹写到皇帝分两波打击荣宁二府,写王熙凤从被审问到被发落有一个较长的过程,就不足为奇了。他有生活依据,当然,他对“真事”以“假语”进行了艺术加工。
简而言之,荣国府遭到第二波打击,被彻底查抄了,主持查抄的忠顺王,就想从中得到更多的战利品。皇帝在宣布查抄某贵族官员的时候,往往会把查抄出来的财物,全都赏给负责查抄的官员,雍正下令查抄曹就是这样,把曹所有的家产,都赏给了他指定的查抄官员隋赫德。那么故事里写皇帝把贾家查抄出来的财产赏给忠顺王,忠顺王因此不能轻易放过每一笔财富,把府里长期管财的王熙凤囚押起来,进行拷问,让她交代,就很合理了。那时候贾宝玉可能都移送监狱了,但王熙凤却留下来,跟府里其他有待处置的丫头婆子男仆小厮,集中到贾母院的厢房里——贾母在荣国府遭受第一波打击前,就已经去世了——晚上打地铺挤着睡,白天罚做苦役,下大雪了,你就要扫雪。王熙凤万没想到,自己原来一个“巡海夜叉”般令人畏惧的全府总管,此时沦为阶下囚,时时会被拷问,让她交代还隐瞒了哪些财产,就是她全说出来了,忠顺王也不信,总觉得荣国府那么大,还有个大观园,除了已经抄出来的,还有没有偷藏偷埋在墙壁里、地底下的金银珠宝?肯定一边在所怀疑的处所掘墙挖地,一边凌逼王熙凤从实招来。那种境遇,真比移送到监狱关押还惨。那么又到冬天了,下起大雪,王熙凤被驱使从事贱役,就是扫雪。
王熙凤扫雪,扫到当年袭人倚过的那个穿堂门外边,就拾到一块玉。是块什么玉呢?有的红迷朋友会说,一定是通灵宝玉!这是书里最重要一块玉啊!但是我的看法还不一样,不一定我就对,也可能你是对的,但咱们可以讨论。我认为不是通灵宝玉。通灵宝玉是贾宝玉与生俱来的一个东西,尽人皆知,甚至皇帝他也会知道。因此,出于迷信心理,一般的人不太敢碰这个东西。通灵宝玉应该一直还由贾宝玉自己戴着,即使遭遇厄难,他不会把通灵宝玉抛弃,也不会粗心地将它掉落而无感觉不拾取。即便是查抄者将其收缴,也会很郑重地把它存放在一个地方,不会随便掉在雪地里。参加查抄的人员也不至于去偷通灵宝玉,因为根据书里的交代,按俗世的标准,它的成色不好,是一块病玉,它只是具有特殊的意义,在俗世的商品交易里,它值不了多少钱。更何况根据书里神话式的构想,天界的一僧一道,他们对这个玉能够进行指挥,如果这个玉没有了,那可能是被一僧一道呼唤走了。所以,王熙凤扫雪拾到的,不会是通灵宝玉。
不是通灵宝玉,那王熙凤拾到的是块什么玉呢?咱们想一想,书里面提没提到一块玉,被人偷了?细读《红楼梦》前八十回,你就会发现,是有关于一块玉被偷的事情,在宝玉跟随贾母居住时,发生过,偷玉的还有名字。这是在哪一回写到的啊?是在五十二回。
五十二回讲的是“俏平儿情掩虾须镯,勇晴雯病补雀金裘”。平儿虽然只是一个通房大丫头,但她帮着王熙凤拿事,手中也相当有权,在王熙凤生病的时候,有时候先不通报王熙凤,她自己就对事情作出决定,平冤决狱,指挥若定。她八十回里表面身份低下,实际上一度在荣国府里面,是非同小可的人物。她常跟府里的正牌小姐一起活动,她戴的首饰,比如有一只虾须镯,金镯子上面还镶着珍珠,就非常华贵,跟主子们戴的首饰属于一个品级。
那一年也是下雪,“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在大观园芦雪广(这里“广”字读“掩”,依山傍水的园林建筑叫“广”)里,史湘云带头,吃烧烤,烤鹿肉,小姐们平等对待平儿,她就一起吃烤鹿肉,为了吃着方便,把虾须镯褪了下来,谁知吃完了以后,那虾须镯竟不翼而飞!被谁偷了呢?书里往后写,交代出来,是被怡红院的小丫头坠儿偷了。坠儿,你听这个谐音,曹雪芹的艺术手法之一是拆字法,艺术手法之二是谐音比喻。“坠儿”就是“罪儿”,她偷东西,按世俗的标准,当然有罪。平儿发现坠儿的偷窃行为以后,她心地善良,不愿意张扬,她到怡红院把麝月叫过去,悄悄地告诉她。平儿强调,别把这事张扬出去。为什么啊?她不是为坠儿着想,是为了宝玉着想。她说,宝玉是偏在你们身上留心用意、争胜要强的——因为大家庭有不同的房,你宝玉是一房,贾环也是一房啊,哪房也不愿意出丑闻,我这房出一个小偷,别的房该伸出食指划脸皮了——宝玉是一个很要面子的人,所以平儿说,为了宝玉别公开。然后就说了,那一年有一个良儿偷玉——她往前追溯,那件事可能发生在黛玉进府之前——刚冷了一二年间,还有人提起来趁愿,这会子呢,又跑出个偷金子的,而且更偷到街坊家来了。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