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钵,踽踽独行,往前移动。她这样做只是为了避免被打、被杀、被卖的悲惨命运。她不会有什么更好的前景,她只是,第一保了一条命;第二,相对还有一点个人行动的自由;晚上她就会在破落的尼姑庵金漆剥落的佛像下睡觉。清晨起来以后再继续地缁衣乞食。这是怎样凄怆的情景啊!
高鹗续书写的是,贾家沐皇恩、复世职、延世泽,宁、荣两府全恢复了,贾珍也得到皇帝赦免,回来以后重新整理宁国府,贾珍就说了,那就把拢翠庵圈进来。大家知道原来大观园是拆了一部分宁国府的花园构成的,所以重新整理宁国府的时候,是可以把大观园拢翠庵给圈进来的,这点高鹗写得并不错。但是贾珍说,就让四妹妹在那儿静养吧,因此好像贾惜春最后不但没有离开贾氏家族,甚至还回到了宁国府里头,她出家,是就地出家,在拢翠庵里安身。这就完全不符合曹雪芹的原笔原意了。
附带说一下,拢翠庵的古本《红楼梦》上有两种写法,一种是木字边,是帘栊的栊,“栊”的读音是“龙”,意思是形容庵里面的植物修剪得特别好,青翠的植物像帘栊一样;另一种写法,“拢”的偏旁是提手,读音是第三声,意思是形容青翠色的植物仿佛被集中在一起非常丰茂。这两种写法都能成立。现在通行本里你读到的往往都是栊翠庵,我个人取拢翠庵的写法,因为我认为曹雪芹这个文本的遣词造句是非常考究的。大家知道,大观园里面有一个很重要的水系叫做沁芳,有沁芳闸,有沁芳亭,沁是一个动词,芳是芳香,就是这个水域,它的芳香是一层层地往下渗透和一层层地往上透出,沁出芳香。那么“拢翠”和“沁芳”应该是配伍的,第一个字应该都是一个动词。这仅供大家参考。
那么说到拢翠庵大家很清楚,这个拢翠庵不可能是一个古寺,原来宁、荣两府里面并没有一个尼姑庵,是因为贾元春要省亲,省亲当中要行佛事,所以在建造大观园的时候才建造了一个拢翠庵,而且下帖子请来了一个带发修行、出身名门的尼姑,就是妙玉。它应该是一个新的庵所,它不可能有古佛。第五回关于贾惜春的册页上的画,就跟你说是画了一座古寺,判词又明确告诉了,她是“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更说明她出家不可能是在并不古的拢翠庵。
那么我们现在再想一想,这样一个女性的命运,我们真是会发出长久的喟叹。在曹雪芹笔下,贾迎春是一个薄命的女性,是那样死去了。香菱又是另外一种生存轨迹,最后也死去了。那么现在的八十二回到九十回的情节单元里,他就会写到贾惜春最后处于一种实际上是生不如死、死也不如生的,非常悲惨的一种状态。
有人就会问我了,说根据你这么分析,在八十一回之后,在九十回之前,贾迎春的结局出现了,香菱的结局出现了,那么现在贾惜春的结局又被你说出来了。因为根据你的分析,惜春的结局确实是不可能写在很后面,她得在抄家以前出家,当然会写在第八十二回到九十回的情节单元里面。那么在这个情节单元里面,还会写到哪些入了册页的女性的命运结局呢?
我觉得,首先会被涉及到的会是袭人。有人又在那儿琢磨了,说袭人,她不是嫁给蒋玉菡了吗?高鹗也是这么写的,这是很透明的一个结局啊,难道您又有什么新发现吗?难道关于袭人出嫁,高鹗写得又不靠谱吗?真不是我个人跟高鹗过不去,经过对八十回后曹雪芹全本《红楼梦》的探佚,我发现袭人嫁给蒋玉菡的具体情况,曹雪芹所写出的跟高鹗在续书里面所写的,大相径庭。袭人离开荣国府,是一种惊心动魄的情况,何以惊心动魄呢?请听我下一讲的探佚。
第七章 第八十二回至第九十回之谜'3'——袭人、麝月之谜
上一讲末尾,我说根据曹雪芹的构思,和他所写成的八十回后的故事,袭人离开荣国府,是一段惊心动魄的情节。有的红迷朋友惊讶:会是那样吗?因为他们很熟悉高鹗的写法。
高鹗他续的最后一回,一百二十回,才写到袭人离开荣国府。他怎么写的呢?他写宝玉去参加科举考试,认认真真地作完八股文,然后出了考场就失踪了,最后证实是出家了。宝玉出家了,那么薛宝钗就等于成了一个寡妇,她得为宝玉守节。如果宝玉有小老婆,过去一般是两种情况,一种是自愿陪着正妻守节,一种是公婆和正妻允许她出去另嫁。宝玉当时还没有正式的小老婆。袭人呢,她自己觉得自己是个小老婆,那么也有些人觉得她就是小老婆,但是咱们捋一捋前八十回的描写就知道了,她只获得了一个候补小老婆的资格,王夫人给她特殊津贴,预支了她一个将来的地位,可是并没有落实。这样袭人就很尴尬了。她对宝玉有感情,也愿意陪伴在宝钗身边,她应该是愿意为宝玉守节的,但是,你不是小老婆,你还没有正式获得那个名分,你没有守节的资格。公婆正妻如果允许你守节,那公婆和正妻反倒是违背那个时代那种社会的道德规范了。所以王夫人、宝钗都不能留她,必须安排她出去嫁人,薛姨妈也出面来劝。以她多年来跟宝玉的那种情况,她离开荣国府去嫁人,她自己会觉得是背叛贾宝玉,府里的一些人也会那么评判她。当然,她可以一死了之,但是高鹗以不无讥讽的语调往下写,就是袭人又并做不到为宝玉去死。开头她觉得死在荣国府对不起贾家,委委屈屈回到哥哥家里,又觉得家里把婚事操办得很风光,也不能死在家里,那就嫁过去再死吧,果真嫁了过去,又发现娶她的人对她非常好,死在那里也不合适,怎么办呢?也就接受了现实,何况更发现所嫁的就是跟宝玉非常要好的蒋玉菡,而且还有条血红点子的汗巾子,似乎证明着这是命中注定的姻缘。袭人的故事就结束在这里。这是高鹗的写法。
高鹗写袭人离开荣国府嫁人,最后引了清初一位叫邓汉仪的人写的两句诗:“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诗里用了一个典故:战国时代,楚文王灭了一个小国叫息国,就把息国国君的妻子俘虏来当做自己的小老婆了。这个女子可以叫她息夫人。这个息夫人,按过去的封建伦理道德,丈夫被人灭了,应该殉葬,以示忠诚。可是呢,人多惜命,息夫人也不例外。对一个人来说,千古最艰难的事情就是去自动死掉。息夫人尽管无限伤心,却苟活没有去死。为了平衡自己的心态,她就不说话。她长得很美丽,楚文王很喜欢她,她也给楚文王生了孩子,可是不管楚文王怎么跟她说话,她不答应。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有人问她,她才开了口,说我一个女人,应该从一而终,我却嫁了两个丈夫,还给第二个丈夫生了个孩子,我觉得我没脸,没有资格再开口说话。
高鹗引这个诗,就是给袭人来一个“盖棺论定”。就是明确地批判袭人对宝玉不能从一而终。大家一定记得在前八十回里面有很重要的一回,第十九回,前半回叫做“情切切良宵花解语”,写袭人和贾宝玉之间的关系,袭人提出几个条件,让宝玉答应,说你果然依了我,刀搁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宝玉全都答应了她。高鹗续书,写了上面那些情节,再引邓汉仪的诗,意思就是,并没有刀搁在你脖子上,结果你呢,“抱琵琶另上别船”,多没气节,多么虚伪。
由于高鹗续书里这么来写袭人,再加上前八十回里面,曹雪芹笔下的袭人也做了一些不雅之事,就使得历来的读者多半对袭人不满意,认为袭人有问题。概括起来说,一些读者和一些评论家,他们指出袭人有三个问题,从三个方面对她进行批判和否定。
第一个问题,这是曹雪芹写的,第六回一开始我们就看到的,叫做“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就是她跟宝玉发生肉体关系。她并不是宝玉的小老婆,王夫人也还没有把她预设为一个准小老婆,她只是一个丫头,她和男主人瞒着家长,发生这种关系,是越轨的。那以后,她知道宝玉婚姻大事还提不到日程,可是宝玉又已经发育成熟了,需要性方面的享受,更不用说生活上需要她周到的照顾,那么她就通过这样全方位地为宝玉服务,不但笼络宝玉,还辖制宝玉。所以很多读者对她是很厌恶的,觉得这个女人实在是不怎么样。
如果说第一个问题,两厢情愿的事,还好说,那么第二个问题,可就严重了。在前八十回曹雪芹笔下就写了,大家印象很深,就是贾宝玉被他父亲贾政痛打了一顿,打得皮开肉绽,这之后呢,袭人跑到王夫人那儿说什么呢?她竟然表示:“论理,我们二爷也须得老爷教训两顿,若老爷再不管,将来不知做出什么事来呢。”一些读者乍读到这儿,就觉得好奇怪啊,宝玉被打成这样,你跟宝玉那么好,你怎么就能说这种话呢?袭人就抛出一个逻辑:宝二爷年龄一天天大了,跟前老有小姐晃悠,这不是原话,是大意,那么她举了两个例子,一个是做陪衬的,就是薛宝钗,她重点突出的是林黛玉,她强调,宝玉也好,黛玉也好,都人大心大了,这种情况下呢,就很危险了。所以她提出一个建议,说干脆别让宝二爷住在大观园里面了,最好把他再挪出来,住到王夫人眼皮底下为好。她就等于是向王夫人告发了宝玉和黛玉之间的情爱关系,她出这种主意,就是要斩断人家的情缘。王夫人一听以后呢,大吃一惊,没想到这孩子这么懂事,所谓懂事,就是按封建道德标准来衡量,她非常遵守那些男女相处的规范,非常维护宝玉在男女关系上的清白,王夫人就大为欣赏,后来王夫人从自己的月钱里面拨给她二两银子一吊钱,作为特殊津贴,待遇跟赵姨娘、周姨娘一样,等于给她一个候补姨娘的身份。
大家记不记得在第三十七回有一个细节,怡红院的丫头们给袭人取了一个外号?做文本细读的话你不能放过这些文字。什么外号啊?叫做“西洋花点子哈巴”,就是把她比喻成哈巴狗,她姓花,宝玉给她取的名字叫袭人,所以“西洋花点子哈巴”这外号是非常贴切的,既跟她的姓名谐音,也形容出她在王夫人面前的讨好姿态。这些丫头对她一方面服从、尊重,另一方面心中也是有看法的,晴雯对她的尖酸刻薄的讽刺就更多了。袭人是这么一个人,后来宝黛爱情婚姻形成悲剧,她是有责任的。
早在晚清的时候,有一种《红楼梦》通行本,叫做《增评补图红楼梦》,现在在市面上也可以找到新印的,里面有评语,这些评语当然跟脂砚斋的评语没法相比,是一些后来喜欢这个书的人加的一些评语,这些加评语的人也不清楚前后四十回是高鹗续的。有一位写评语的叫大某山民——这个“某”在古文里面是“梅”字的一种写法——他特别厌恶袭人,说:“花袭人者,花贱人也。”另外一位评家叫护花主人,他说,历史上有一个人特别讨厌,就是王安石——当然从历史学角度来看的话,王安石是一个政治改革家,这里且不讨论那个——护花主人说,王安石是一个奸人,可是王安石的奸,奸在不近人情,不近人情就好识别;可是袭人呢,作为一个奸人,她是一个近人情的奸者,她把她的奸猾进行了伪装,包装得很有人情味,所以她就危害性更大。这是以往对袭人批判的典型言论。
第三个问题是在高鹗笔下产生的,就是我刚才讲的袭人出嫁这一段。高鹗狠狠地讥笑、讽刺了她。
三个问题加到一起,袭人就基本上成了一个负面形象了。虽然读前八十回,你也可以从当中感受到袭人的某些优点、长处,可是因为这三个问题太大了,就全给掩盖了。
根据我的探佚成果呢,曹雪芹的本意,并不是要把袭人写成一个“贱人”“奸人”,不应该把袭人视为一个负面形象。曹雪芹写出了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存在,他笔下的袭人,按照自己的内心需求,自然地流淌她的生命。袭人是一个性格很丰满,有正有邪,有优点、有缺点,行为有对也有错,更多的时候她的言行也无所谓对错,糅合着复杂的生命本能,构成一个有血有肉的形象,使你深切地感觉到,那个时代那种社会,真有那么一个生命,如此这般地存在过。
下面就来讨论一下所谓袭人的三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就是她和贾宝玉偷试云雨情,怎么看待这段情节?这段情节是要表现袭人道德上的越轨,对袭人这种行为进行谴责吗?我认为曹雪芹他写这段情节没有这个用意。这段情节主要是写出贾宝玉作为一个男性,他在生理上、心理上都成熟了。我在前面关于贾宝玉的讲座里有很多分析,这里不再重复。曹雪芹在行文当中说得很清楚,贾宝玉在梦游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