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的,可以称为“伟人”和“人渣”的那些生命,倘若再从纵向解剖他们的灵魂,那么,也会发现出他们的复杂性、暧昧性。“伟人”与“伟人”“伟”得不一样,而且其与“伟”相伴的,还会有不同的“非伟”甚至阴暗的成分;而即使被指认为“人渣”了,也有可能在其心灵深处发现亮点。作家应该本着自己的生命体验,把自己熟悉的人物那生命存在的复杂性描摹出来。曹雪芹在《红楼梦》的创作里,就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
《红楼梦》和《金瓶梅》很不一样。后者没有在书里表达出超过“指奸责佞”、“因果报应”的社会理想与人文关怀,对笔下的人物刻画生动却缺乏审美指向。曹雪芹却在他那长长的人物画廊里,赋与了对人物的审美判断。他笔下有贾宝玉、林黛玉那样的洋溢着个性解放光芒,使读者从审美中获得人生启迪的形象,也有像赵姨娘那样“蝎蝎螫螫”狠毒而又愚蠢、王善保家的那样挟势兴风招来耳光等作者不藏其鄙夷,更令读者齿冷的猥琐角色。但总的来说,他写的尽是“不好不坏、亦好亦坏、中不溜儿”那样的芸芸众生。在大观园的丫头形象谱系里,他把每一个角色的性格都勾勒得鲜活跳脱,秋纹在上面那场戏里,就一下子与别的丫头区别了开来,成为了独特的“这一个”。
4
跟怡红院里别的丫头们相比,秋纹确实堪称“中间人物”。
晴雯不消说了,是一块爆炭,由着自己性子生活,她虽然喜欢宝玉,宝玉更喜欢她,却从来没有对宝玉私情引诱或娇嗔辖制,对王夫人她毫无“权威崇拜”,对袭人所谋取到的“半合法姨娘”身份嗤之以鼻,她算得是一个反抗性的人物,秋纹跟她的心灵距离不啻千里之遥。
袭人与晴雯思想境界、性格特征、处事方法全然相异,就思想倾向而言与薛宝钗的封建正统观念强烈共鸣,但不能因此就把她定位于“反面形象”,或简单地责备她“虚伪”、“奸诈”,曹雪芹是把她作为一个复杂的艺术形象来塑造的。袭人外表的柔顺掩盖着内心的刚强,她那股刚强劲儿以无微不至地渗透到宝玉生活的每一个毛孔中的“小心伺候,色色精细”,加以“情切切”地“娇嗔”,牢牢地笼络住了宝玉,使宝玉视她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依靠,并且也是很理想的长期性伴侣,她具有很强的主动进取精神,按部就班、耐心韧性地去争取个人幸福——成为宝玉除正室外的第一号侧室。袭人是清醒的。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她该收时能收该放时能放。秋纹跟她一比,那就太浑噩了。袭人对王夫人与其说是效忠不如说是主动去参与合谋,她对家族权威“忠”而不“愚”。秋纹呢,对贾母也好,王夫人也好,除了仰望,没有别的视角;不过是得了一点唾余,就感恩戴德到不堪的地步。在晴雯与袭人之间,她的生存状态和言谈作派显得那么颟顸可笑。
或许她的性格与麝月比较相近。麝月是恬淡平和的,左有以天真魅惑宝玉的晴雯,右有以世故控制宝玉的袭人,她能与世无争,左右不犯,实属不易。宝玉曾惊叹麝月“公然又是一个袭人”,并在与她单独相处时替她篦头,但麝月的效袭人“尽责”,只不过是一种性格使然的惯性,并没有谋求地位提升,更没有取袭人地位而代之的因素在内;对宝玉给她“上头”的意外恩宠,也并没有仿佛得了彩头似的得意忘形。麝月虽也很“中间”,却比秋纹境界稍高。秋纹真是不堪比较。小红攀上凤姐那高枝之前,偶然给宝玉倒过一杯茶,恰好被合提一桶洗澡水来的秋纹和碧痕(有的古本“碧痕”写作“碧浪”,想来与她专负责伺候宝玉洗澡相关)撞见,秋纹和碧痕一起醋意大发,后来找到小红将其羞辱一番,当时秋纹的话听来也颇锋利:“没脸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催水去,你说有事故,倒叫我们去,你可等着做这个巧宗儿,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难道我们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但她真好比燕雀难知鸿鹄之志,小红表面上只是软语辩解,心里呢,秋纹辈做梦也想不到,人家早把怡红院乃至整个贾府的前景看破,“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就是后来攀凤姐的“高枝”,也绝非希图在那“高枝”上永栖,不过是为的“学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见识见识”。秋纹等凡俗人物怎会知道,就在她们以为小红是要在怡红院里“争巧宗儿”而泼醋詈骂的时候,人家已然大胆“遗帕惹相思”,锁定了府外西廊下的贾芸,为自己出府嫁人的生活前景早做打算,一步步坚实前行了。拿秋纹跟小红相比,她不仅太“中间”,也太庸俗,太卑琐。难怪姜祺说:“一人有一人身份,秋姐诸事,每觉器小。”所谓“器小”,就是精神境界卑微低俗,没有什么亮点。
确实如此。芳官的性格锋芒不让晴雯,王夫人对她兴师问罪,她敢于随口顶撞。四儿,原叫蕙香,她跟宝玉生日相同,就敢说出“同日生日就是夫妻”的玩笑话,为这一句话她被撵逐,但也不枉在怡红院一场。春燕,也就是小燕,她够平庸的了,但毕竟她还记得宝玉说过的一段关于女儿从珠宝变成失去宝色,嫁人后竟变成鱼眼睛的一段话,她或许并不懂得那段话的深刻内涵,但她听了记住,并在关键时刻能完整地引用出来,说明她的精神世界里,多少还渗透进了一点新鲜的东西。连坠儿的偷窃虾须镯,我在另文有过分析,指出也是一种对现实的消极反抗,总算做了件不平庸的事情。最接近秋纹状态的是碧痕,第三十一回里晴雯透露,一次碧痕伺候宝玉洗澡,足足两三个时辰,洗完了别人进去收拾,发现水淹着床腿,连席子上都汪着水,可见碧痕起码还享受过一点浪漫。晴雯的话头里并没有提到秋纹,秋纹虽然跟碧痕共提过一桶为宝玉准备的洗澡水,但她似乎到洗澡时就不再参与了,否则“嘴尖性大”的晴雯不会不点她的名。这样看来,秋纹可真是既无大恶也乏小善,既无城府也不浪漫,成为那个时代那个社会那个具体环境里最庸常鄙俗的一个生命。
5
安东·契诃夫的全部作品,包括他的小说与戏剧,贯穿着一个主题,就是反庸俗。过去有论者论及这一点,一唱三叹。
契诃夫当然了不起。反庸俗,这确实算得是人类各民族文学作品最相通的一个伟大主题。但有论者提出契诃夫是世界上头一位着力于反庸俗的作家,则尚可商榷。我以为,曹雪芹的《红楼梦》,其实也自觉地贯穿着反庸俗这一伟大的主题。
什么是庸俗?平庸不是罪过。世人里平庸者属于绝大多数,对这绝大多数“不好不坏,亦好亦坏,中不溜儿”的芸芸众生,总体上说,不应该责备,而应该怜惜,尊重他们的生存,理解他们的心境,说到底,革命者倡导革命也好,改革家推行改革也好,其目的,都应该是造福于这数目最大的社会群体。平庸的生命不要去伤害,不要去反对。不要把反庸俗,错误地理解为针对社会芸芸众生,去否定他们的生存权,对他们实行强迫性改造。庸俗,指的是一种流行甚广的精神疾患,这种疾患犹如感冒,一般情况下,虽然具有多发性、反复性,却并不一定致命。但是如果一个社会庸俗泛滥,那就像流行性感冒肆虐一样,会死人,会造成整个社会的损伤,绝不能等闲视之。
庸俗这种社会疾患,不仅“中间人物”大都感染,某些“先进人物”乃至“英雄人物”,有时也未能免俗。恶人那就更不消说了,尽管也真有“高雅的恶人”,但“俗不可耐”是绝大多数“反面人物”的典型特征。
这里只说集中体现在一般庸人精神里的庸俗疾患。秋纹就可以作为个案加以剖析。
惧上欺下。这是庸俗的典型表现。秋纹对上层主子的“权威崇拜”,上面已经揭示过了,她对地位比自己低的小红“兜脸啐了一口”然后破口大骂,上面也已经讲到。而且,在其他丫头们都并不觉得以“西洋花点子哈巴儿”影射袭人,以及讽刺一下王夫人赏赐袭人衣服,算是什么罪过的氛围里,秋纹明明“不知者不为罪”,却还要真诚而谦卑地去跟袭人赔不是,这场景想必也已经刻进大家心中了,而这一切又都并非是她为了谋求自己的进一步发展,只不过是希望稳住既得利益而已,正所谓“器小”,令人哀其精神世界的浅薄、狭隘。书里其实还有一些涉及到秋纹的细节,表现出她那样的生命的庸俗疾患的另一方面,就是“背景意识”。什么叫“背景意识”?社会上的每一个人,都自动或被动地处于社会网络的一个结点上。每个结点的社会等级是不一样的。社会结点其实是会变化的,个人的“结点背景”随社会的变化也会转换,甚至会发生翻覆性的转换。庸俗疾患的表现,就往往会反映在为人处事时,以自己的优势“背景”自傲,而从比自己“背景”差的人物的谦恭中获得廉价的满足。
第五十四回,浓墨重笔写的是“史太君破陈腐旧套王熙凤效戏彩斑衣”,曹雪芹却也在两大主情节之外,特意写了字数不菲的若干“过场戏”,其中就有秋纹的“戏份”。他写的是,元宵节荣国府大摆宴席,热闹不堪,宝玉忽然想回怡红院静静,没想到回去还没进屋,发觉鸳鸯正陪处理完母亲丧事的袭人在里边喁喁私语,就没进屋,悄悄地又往回返,在园林里他内急,走过山石撩衣小解,当时随身伺候他的,是麝月和秋纹。正如第三十七回秋纹自己所说,就贾母而言,“有些不入她老人家的眼”,贾母只记得袭人,看宝玉回屋并无袭人在侧,说“他(指袭人)如今也有些拿大,单支使小女孩子出来”,可见虽然贾母因为送桂花赏过秋纹几百钱,却根本记不得她名字,认为是无足轻重的“小女孩子”;当然后来听人解释,知道袭人是因为丧母热孝不便前来,才不再深究。那么,秋纹明明刚听见贾母对袭人看重而轻蔑她和麝月的说法,按说应该心中不快才是,至少,应该不必马上引贾母这个“背景”为荣吧,但曹雪芹很细腻地写到,宝玉小解后自然需要洗手,“来至花厅后廊上,只见那两个小丫头一个捧着个小沐盆,一个搭着手巾,又拿着沤子壶在那里久等。秋纹先忙伸手向盆内试了一试,说道:‘你越大越粗心了,那里弄的这冷水?’小丫头笑道:‘姑娘瞧瞧这个天,我怕水冷,巴巴的倒的是滚水,这还冷了。’正说着,可巧见一个老婆子提着一壶滚水走来,小丫头便说:‘好奶奶,过来给我倒上些。’那婆子道:‘哥哥儿,这是老太太泡茶的,劝你走了舀去吧,那里就走大了脚!’秋纹道:‘凭你是谁的,你不给?我管把老太太茶吊子倒了洗手!’那婆子回头见是秋纹,忙提起壶来就倒。秋纹道:‘够了。你这么大年纪也没个见识,谁不知是老太太的水!要不着的人就敢要了!’婆子笑道:‘我眼花了,没认出这姑娘来。’宝玉洗了手,那小丫头子拿小壶倒了些沤子在他手内,宝玉沤了,秋纹、麝月也趁热洗了一回,沤了”,这才跟宝玉回到贾母跟前,继续与宴看戏。秋纹就是这样以自己依附的“强势背景”,把那老婆子震慑了一回,获得了极大的心理满足。这是非常生动也非常深刻的对庸俗心态的刻画,同时也是对庸俗的一次不动声色的批判。
这里附带指出一点,就是通过上面我引出的这节文字,可以清楚地知道,作者虽然在全书开篇时声言,所写是“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然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反失落无考”,其实大量的细节是把朝代和邦国逗漏得很清楚的。你看那老婆子开头拒绝给滚水,是怎么开口说话的?她先讽刺性地叫了声“哥哥儿”,那当然不是叫宝玉,而是叫跟她要滚水的丫头,有的年轻的读者看到这里可能就糊涂了,曹雪芹怎么这样写呢?就算那婆子老眼昏花,认不清叫她的是哪屋里的丫头,总也不至于连男女也分不清呀?这你就应该知道,“哥哥儿”就是“格格儿”,是满语的音译,意思是贵族家庭的小姐,这种语汇是只有清朝才有的,可见作者写的是清朝的故事。那老婆子明知道问她要水的不过是丫头,不愿意给,就故意讽刺地称她为“哥哥儿”,意思是你配吗?你以为你是谁?当然,秋纹挺身而出,抛出“背景”,老婆子才意识到遇见的是比“格格”更尊贵的公子屋里的人,满贾府谁不知道贾母对宝玉的疼爱,捧凤凰似的,别说自己泡茶的水舍得给他用,就是宝玉忽然想要天上的星星,恐怕也会立即派人去取下来!另外,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