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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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春秋-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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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羊如果抱着那桶汤哭死过去,那么他是一个人,当然,做一个人的坏处就是暴露了自身的软弱,暴露了他原来竟有不得不坚守的底线或者叫弱点,而乐羊认为他必须强大,比他的敌人更野兽,更无所畏惧,于是,他不再是父亲,也不再是人。

这厮差点儿就因此成了“英雄”,幸有睹师赞揭破了问题的实质:一个心中没有基本界限的人,一个放弃了人之为人的基本立场的人,其谁不食?什么坏事干不出来?

——明摆着的道理,何以魏文侯和众人都没有想到?因为他们心中都有更为远大的目标,他们认为有些事是大的、重要的、崇高的,为了达到某个无可争议的大目标,一个人怎么干都是对的,目的的正确保证了手段和过程的正确,邪恶由此变成了美德或者气概。

对此,咱们的古代圣贤一直有不同看法,儒家讲齐家治国平天下,就是说甭管多大的事儿,先从爱你的父母妻儿做起,这就像美国人选总统,头一条得是好丈夫好爹,这种自小而大一以贯之的标准当然很刻板,而且也容易憋出伪君子,但至少可以防止“其谁不食”的恶魔。

绕来绕去,不过是说,人在任何情况下都应该说人话,办人事。这很难吗?我看难。比如最近乱翻字典,发现一个表明人类基本生殖动作的字居然没有,我理解了半天,可能编者认为这件人事很不雅观,那么好吧,换一本词典接着翻,却赫然就看见了“食肉寝皮”——这肯定不是人对人应该干的事儿,但我们雅正的学者们却觉得它比前边那个被删掉的字更为体面。

伍子胥的眼

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头。

我认为,这是中国精神史上一个被遗忘的重要事件,昭关下飘飞的白发决然地划出了界限:这边是红尘、是黑发,那边是荒原,是孤独的英雄。

司马迁的《史记》,至今不可企及,那是最壮丽的汉语;读《史记》读到《伍子胥列传》,只觉风云激荡,鬼哭神惊:

“抉吾眼悬吴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

——伍子胥横剑自刎。他那双圆睁的眼真的悬在城门上了吗?他的诅咒竟如审判,如天罚,这个两千多年前的楚人,他看见了什么?仅仅是越王勾践那支卑贱而阴险的大军?

在司马迁笔下,伍子胥一直在狂奔,在逃跑,在追逐,他没办法停下来,让上级喜欢,让朋友高兴,让世界舒适地接纳他,他永远搞不好一切关系,永远不能苟且将就,永远怒气冲冲,时刻准备拔剑而起,投入殊死的战斗。

——这样的家伙真叫人受不了啊,咱们的古人不是说了吗:皎皎者易污,你穿一身白衣行走江湖,怎么会不沾上泥点子,况且空气污染还那么严重?

伍子胥却偏要白着,结果呢?生生把自己逼白了头。他不宽恕别人,也不宽恕自己——说这话时,我想起了鲁迅,我想啊想,可惜也只想起了鲁迅,中国人中也许只有他能和伍子胥为伴。

而伍子胥其实是不需要伙伴的,他不会扎堆儿,不会人来疯,不会和群众打成一片;他的心中也没有上帝、没有天道,没有可以壮胆儿的大词,比如他不会说“时代”怎么样、“历史”怎么样、“社会”怎么样,他是英雄,一个人孤独地做出选择,在战斗中承受自己的命运——这是我对“英雄”的定义,他是绝对的“个人”。

在我们这个时代——对不起,我也用了这个巨大的词——红男绿女们乐于相信自己是“个人”。一小时前,电视上一个冷酷的妹妹忽然指着我说:你的风格、你的选择!我的心中一阵温暖,这个“你”就是我呀,还犹豫什么呢,赶快去商场吧。

我知道我在犯傻,那个“你”其实指向无名的广大人群,但是,有什么关系呢?我身在人群之中,我和人们一样想事儿,一样说话,一样买东西过日子,一样上网发牢骚骂人,这使我觉得安全踏实,同时我还可以在幻觉中相信:我是我,不是“我们”,不是别人。

——于是,伍子胥那双幽深的眼睛看着我们,两千年的孤独,三千丈的白发……

谎言饲养的王

燕将乐毅率六国联军攻破齐国,齐王逃到卫国。该王是个想得开的,据史载,在逃亡中他的肚子整整胖了三圈儿,因此,他在卫国的主要工作除了吃和睡就是散步减肥,一日,该王走得乏了,。电子书下载坐在石头上发呆,忽然就想起了他的国家——此时的齐国只剩下两座孤城,临淄王宫里的宝贝被抢个精光,更不用说生灵涂炭,百姓流离,不过伟大的王不会考虑这些琐事,他不想则已,一想就是大问题:历史的经验教训。

于是,齐王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对身边的大臣公玉丹说:“我已亡矣,而不知其故,吾所以亡者,果何故哉?我当已。”——我到底为什么落到这步田地?告诉我吧,我一定改!

王的语调是诚恳的、亲切的,都有点可怜了,公玉丹实在是不能不说点什么了,如果不说简直就是对不起他的王了,于是,该大臣整了整衣冠,豁出去了,这回真的要掏心窝子了——

“王之所以亡也者,以贤也。天下之王皆不肖,而恶王之贤也,因相与合兵而攻王,此王之所以亡也。”

也就是说,您大王落到这么个猪不吃狗不咬的田地,没别的原因,就因为您太好了。天下其他的国君全是坏人,他们就见不得您这么一个好人,于是就合起伙来攻打您、欺负您。

齐王听罢,仰天长叹:“做个好人就这么难吗?”他的眼圈红了,他要是会作诗恐怕一篇《离骚》也做出来了。

该王最终被“坏人”们拉出去杀了,关于他国破身灭的原因,当时想必是众说纷纭,但如果在齐国做个民意调查,上述“好人论”恐怕只有两票,如果调查是匿名的,那肯定就剩下一票。所以,全天下都听得出公先生在撒谎,唯一那个上当的就是他们的王。

我不打算探讨该王的智商问题,对智商低的人我们应该同情。我觉得更有趣的一件事是,公先生为什么撒谎?那时的齐王不过是无牙的老虎,他就是说几句真话谅也不会被推出去砍头,况且人家的态度还那么诚恳,可是公先生还是忍不住要骗他一下,为什么?因为习惯?因为他从中得到了快乐?

是的,我认为,公玉丹先生当时是快乐的,他看着他的王,一句句地编造着精巧的谎言,他为自己的聪明而快乐,而更隐秘、更甜蜜的快乐是:我在欺负他,欺负这个自以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

——在人类历史中,存在一个可怜的群体,他们是孤独的,绝大多数人都认为他们和自己不一样,他们遭到蔑视、遭到欺负,他们是如此无助,以至于即使是光着屁股上街也没人告诉他他没穿衣服,他们被谎言包围、饲养,他们的名字是皇帝或国王。

这位齐王就是他们的杰出代表,他曾经具有绝对的权力,所有的人都对他撒谎,人们撒谎不仅因为恐惧,还因为快乐,看着这头怪兽一本正经津津有味地吞噬谎言,他们感到了近似于欺负弱者的恶毒的快乐:这件事扯平了,绝对的权力令人恐惧,恐惧滋生谎言,而谎言又使绝对的权力变成了笑柄。

然而,公玉丹的快乐我认为更为复杂,是恶毒的,也是温暖的,带着一点怜悯:这个人一直是由谎言饲养得这么胖,现在再喂他最后一口……

战国策

据说,苏东坡他爸苏洵,外出时每携一书自随,人或窥之,则《战国策》也。

这部《战国策》,文章真是好的,英奇纵放,如张召忠论天下事,怎么说怎么有理。老苏爱此书,学的也是作文之道:写文章如打仗,贵在取“势”,敌强我弱时,最好的办法是把水搅混、把局面搞乱,四面出击,虚张声势,饶你花岗石般的读者也得被他说晕。

苏家父子之文皆有《战国策》之风,但学《战国策》只学了个作文,真正的精神全无领会,结果空做了纸上的苏秦、张仪,仕途蹉跎,毕生失意。

而苏秦、张仪,他们是何其得意呀。遥想战国时代,王纲瓦解、道德大废,一切都没了规矩,凡事都没了底线,除了一个孟子还在四处奔走,推销他的“精神家园”,读书人所思所想不外“名利”二字。那是自由的时代,也是黑暗的时代,一切可能性都向人敞开,人不再受传统、圣言和内心律令的束缚,荒原上,文士鼓舌,游侠仗剑,苍蝇无头,瞎猫乱撞,一切生灵都因为没有方向而分外繁忙。

例如苏秦,穷酸书生也,钻山打洞地见到秦王,一通神侃,献分化六国,各个击破之计。孰料秦王不识货,该先生咬牙切齿一番后掉头就去游说六国,这回所献之计却是联合起来,共同抗秦,结果,平地一声雷,挂上了六国相印,就算是铜的每颗也得有十斤:舌头是轻的,话是轻的,但轻风吹来的却是梦寐以求之重。

言辞的滔滔洪流通向欲望的彼岸。所以,那是个话多的时代,漫天飞絮,万叶飘零,大狗小狗都叫,公鸡母鸡齐鸣,话是强者的通行证,沉默是弱者的墓志铭,在盛大的嘈杂中,话与话展开殊死的竞争:你的声音必须被人听到,你的话必须击中目标,说话就是打仗,就是兵行诡道,要拼实力比分贝,也要比技巧,分贝是自然条件,技巧却必须训练。

《战国策》就是说话技巧的教科书,其中有真实案例,也有模拟训练,苦口婆心,倾囊以授,根本要义就是:话是空的,它不指向真理或事实,它指向人的软肋——人的虚荣、欲望和利益。所以瞄准软肋,说吧,没啥不好意思,灵巧的舌头不仅具有审美价值,它能为你赢得世界。

于是,今夜偷偷打开苏洵的行李,你发现一部《战国策》,你愕然、茫然,然后冷笑:《战国策》还用读?江湖之上谁人不是胸中早有一部《战国策》,才下心头又上口头?

隐于屠

中国古人相信,奇人隐于民间。假如来到两三千年前的中国,你要千万小心,路上这个一脸风霜的老农可能刚刚嘲笑了孔子,或者明天早晨荷锄下地时他就碰上了国王,到中午他已经成为宰相……

民间的奇人以农夫居多,一室不扫,何以平天下?同样的,种好一亩三分地,料理天下也不难。——这是古人的想法,我们的古人都是诗人,不讲逻辑,善于类比,常常一个筋斗就从小类翻到了大类,这中间已经跳过了千山万水。

按照这种如诗的智慧,老子说:治大国如烹小鲜,治理一个国家和煎小黄鱼同理,那么,政治家不仅可以在农夫中产生,也可以从厨师中产生。在这方面,有个非常有说服力的例子:商汤的宰相伊尹本就是掌勺的大师傅。

总的来说,我觉得那个时代是有趣的——我指的是秦汉之前的时代,那时我们对才能、身份和命运有一种天真烂漫的想象,我们相信奇迹,奇迹也果然发生;到后来,我们渐渐相信刻苦,相信读书和考试,相信循规蹈矩、老奸巨滑地向上爬……

除了农田、厨房,另外还有一个地方常有古代奇人出没,就是肉店。那些提着尖刀的的肥胖屠夫,临闹市,据肉案,冷眼看熙熙攘攘、软红十丈,他们心中除了当日的肉价,可能还有某种深黑的冲动。

《史记》里,春秋战国几件石破天惊的大事中都有屠夫的身影,著名的刺客聂政“乃市井之人,鼓刀以屠”;信陵君窃符救赵,勇士朱亥一椎砸死大将晋鄙,而朱亥也是“市井鼓刀屠者”。至于不识时务地刺秦的荆柯,当他在燕都鬼混时,一个朋友是搞音乐的高渐离,另一个朋友就是无名的“狗屠”。

显然,屠夫们也有脱颖而出的机会,但比起农夫和厨师,他们的机会更近于本行:由屠猪屠狗改为屠人。而且,聂政和朱亥一样,都是经不住人家几句好话,屠为知己者死,没头没脑的就去卖命。

我反对杀人,但屠夫们的故事里情境的转换令我着迷:血腥的肉店与洁净的殿堂,卑贱的屠夫粗暴地干预了历史,而他根本不知道他干了什么。

司马迁对此也很感兴趣,在他的笔下,聂政是个奇人,聂政的命运是令人惊悚的奇迹。他坐在汉朝的书房,恐惧地注视着聂政一步步穿过目瞪口呆的人群,肾上腺素在他的笔下激越地分泌(当然,仅仅是笔下),他看见了历史中那黑暗狂暴的力量,这种力量隐于肉店中、隐于血中,那是与井井有条的农田、厨房截然不同的世界,是混乱的、非理性的,是本能和毁灭。

司马迁把它写下,然后,急忙忘掉。

办公室里的屈原

《离骚》,古今第一大牢骚也。

据说,屈原是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但照我看来,屈原丝毫不浪漫,《离骚》里,该同志官场失意,就开始失态:“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换上奇装异服,并戒了大吃大喝:“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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