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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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春秋-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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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人有疾

寡人有疾,寡人好货。

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寡人有疾,寡人好勇。

——又爱钱、又好色,火气又大,对这样的人你还能说什么呢?孟轲先生说,好啊,只要百姓吃得饱,只要街上没有老姑娘和老光棍儿,只要一怒而能安天下,那么,您就好货、好色、好勇吧。

读《论语》,我觉得孔子是老人,平和,看清了世间事,当然也有点老人的怪脾气。读《孟子》,我觉得那铿锵的声音出自中年人,他威严、精悍,他必定长一脸络腮胡子,他锐利地盯〖Zei8。Com电子书下载:。 〗着你,随时准备战斗,随时准备以雄辩的言辞考验和召唤你的良心。

孟子是那个时代的良心。孔子生活在他所想像的落日余晖中,而在孟子面前,茫茫长夜已降临,“上下交征利”,“率兽而食人”——在鲁迅之前两千二百多年,孟子就以“吃人”的意象断定社会的兽性本质。也正因为暗夜当前,孟子激烈而坚定,他把一种行动的理想主义气质注入孔子开创的传统:“仁义”不仅是源于古老记忆的价值,而且成为一种必须为之战斗的社会理想。

对气大声宏的“理想主义者”,我一向怀有疑虑。理想主义是美的,一个人很可能仅仅因为理想主义的美才成为理想主义者,所以当今的“理想主义者”学中文的居多,结果呢,我们看到的大抵是作秀而已。所以,我真正尊敬的理想主义者为数甚少,孟子是其中之一。该先生东奔西走,见过了一连串儿君王,从不谄媚,从未卑怯,他永远居高临下——大众欣赏和热爱居高临下地对他们说话的人,比如台上的明星或屏幕上的专家或骂人的作家,但君王们可没有这种自我作践的癖好,所以,孟子的居高临下是危险的,他竟履险如夷。

这需要真正的勇气,而孟子从不缺乏勇气,“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这种“气”,在古代儒生身上时有所见,他们是真的不怕,不仅因为他们胆儿大,更因为他们从孟子那里传承着一个根本信念:在君王的权威之上,另有道德和伦理的权威,凭依着这种权威,他们英勇无畏地捍卫人类生活的基本权利,比如不挨饿,不被欺负,不被人吃。

那些儒生已被忘掉,只有孟子,尽管我们努力忘掉他,他那机智、热情,或严厉如坚金的声音在汉语中依然回响:“五十步笑百步”、“挟泰山以超北海”、“缘木求鱼”、“君子远庖厨”、“与民同乐”、“国人皆曰可杀”……

但响声最大的,可能还是孟子的对话者诚恳的声音:俺有毛病,俺好钱,俺有毛病,俺好色,俺有毛病,俺见了穷人、弱者或者想起远在天边的外国人就压不住火儿,怎么办呢?

孟子沉默。

人性与水与耍赖

有一次孟子碰见告子,二子讨论了一个大问题:人性之本质。告子曰:人性如洪水急流,东边'〃文〃'决了口就向'〃人〃'东流,西边'〃书〃'决了口就向'〃屋〃'西流,“人性之无分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

孟子不以为然,该老先生好口才,冷笑一声问道:

水固然是向东流也行向西流也行,但难道它向上流也行向下流也行吗?

这一下问得告子当场傻掉,是啊,水是下流的,水向低处走,也就是说,水并不是那么好性子,随你怎么引导和塑造。

这和人性有什么关系呢?有关系,孟夫子气壮山河地断言:“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

显然,孟子是主张“人之初,性本善”的,对不对且不说,他这种论辩方法我就很不佩服,人性是人性,水是水,两样东西不可比,一定要比,水之下流也未必证明人性之善,证明人性之下流岂不更为贴切?

但在古典中国,孟子的说法一直占着上风,每个中国人都坚定地认为自己本来是善的、好的,只是……唉!世道啊,没办法呀,怎么俺如今变成了这样了呢?二千多年来,大家就没好好想想,如果每个人原本都是善的,那么那个“恶”是从哪儿来的呢?

到了二十一世纪,如果认真研读一下贪官污吏们在监狱里的写作成果,你会发现,老套路没有变,此时率兽食人的“猛虎”居然也是孟子的信徒——虽然这帮家伙大概一辈子也没读过一行《孟子》,虽然孟子提起这帮家伙就咬牙切齿——他们通常会哼哼唧唧地回忆纯洁的童年或青年时光,那时他们是多么善良,然后呢,就用上了孟子的老话:“今夫水,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也就是说,我这无辜的水儿啊,本来是向下的,但不幸碰上了抽水机,我连山都上去了,但这能怨我吗?

尽管我不赞同死刑,但每当看到此等处,我还是忍不住想:这厮也只好去见上帝了,也许只有上帝的审判才能让他知道自己的罪,知道一个人活着不是随势而流的无辜的水,而是有着严峻的道德责任,必须自己做出抉择、自己承担后果。

简单地说,咱们的逻辑是拉不出屎赖茅厕,这种逻辑始自孟子,后来到了二十世纪初,忽然又发现了西方浪漫主义,卢梭什么的,原来也是主张人性本善呀,于是乎我们又都成了廉价的浪漫主义者,你就听听吧,中国的作家们和中国的贪官污吏们有一个共同的写作倾向:他们都喜欢哼哼唧唧地歌颂他们的童年。

童年,据现代心理学研究,不过是一张白纸,无分善不善也,这似乎和告子的观点相同,但也有重大区别,比如皮亚杰就断言,人性的形成起于“认识”,而“认识”这件事是由主体做出的,也就是说,你是你,你不是茫然的水,你要是行了恶事还是先别赖社会,你至少得有勇气自己扛起来,中国人不是还说“好汉做事好汉当”吗?

但“好汉”毕竟甚少,孟子是我敬重的先贤,他就是好汉,可惜他一不小心就为后来的无数赖汉提供了耍赖的口实。

象忧亦忧,象喜亦喜

“象忧亦忧,象喜亦喜”,《红楼梦》里有此雅谜——看官且慢兴奋,在下不谈《红楼梦》。一部《红楼》,大小文人参详了一百多年,只看出满纸八卦,杜鲁门·卡波提曰:“所有的文学都是飞短流长”,这话至少适用于“红学”,专业和业余的狗仔队认定,该书便是大清朝的政治谣言高层绯闻——据说这很有趣,但我看还是张靓颖或厉娜的花花事儿更有意思些。

现在说正题,“象忧亦忧,象喜亦喜”,语出《孟子》,说的是舜爱他的老弟——该老弟名象,据神话学者研究,他还真就是一头大象,至于大象怎么就成了舜王爷的弟弟,学者没说,我们所知的是,象高兴了舜就欢喜,象要是挂着脸,舜也跟着忧愁。

那么象是不是同样爱着他的哥哥呢?非也。象弟最盼望的一件事就是他的舜哥死,马上死。

这就不能不谈到我们的大圣人舜王爷的麻烦家世,舜之父据说名瞽瞍,此二字皆有失明、盲目之义,我怀疑这是讽刺老爷子是非不分黑白莫辨,当然,瞽瞍也许确实是个瞎子,而且可能是中国最早的游唱乐手,据说十五弦的古瑟就是瞽瞍所创。这位音乐家的原配就是舜的母亲,后来死了,他又娶了一房,生了个儿子就是象。

父亲…后娘…异母兄弟;权力…血缘…财产…人的自私和残暴;这是有家庭、有婚姻、有私有制之后就有了的老故事,而舜的故事是老故事中最初、最老的:舜成了人家三口儿的眼中钉,他们对这没娘的孩子百般虐待,而舜呢?那时没有警察妇联和媒体,他只能忍,而且他是如此善良,他把这视为一种考验,考验他对父亲和家人的爱,他当然经得住考验,他还为其后数千年间的中国孩子发明了承受家庭暴力的正确原则:“小杖受,大杖走”,要是父亲大人抡着小棍子打过来,那就扛着,要是棍子又粗又长那就赶紧跑,跑不是因为怕疼或怕死,而是担心自己没出息不禁打,万一被一棍子打死了,岂不陷父亲大人于不义?

我幼时没挨过爹的打,但我们那个大院里的孩子们都曾热烈地想象自己遭受酷刑,老虎凳、辣椒水、吊起来、鞭子抽,来吧(当然不会真来)!我们为真理而受难,牺牲的羔羊感到黑暗的甜美——如今想来,这中间必定萌动着受虐倾向,痛苦是爱是美是忠诚是道德是快乐。

就这样,舜在迫害和拷打中成长为一名圣人,尧王爷打算把天下传给他,不过还要考察,考察的办法之一是把两个女儿一并嫁给他,当然带着丰厚的陪嫁。

舜成了大人物,有产有权有名有背景,他的瞎老爹怎么办呢?这个固执的老人,他认为他有了更充分的理由恨自己的长子,他决心杀死他。

于是,据孟子说:“父母使舜完廪,捐阶,瞽瞍焚廪。使浚井,出,从而折之。”

父亲慈祥地笑着,把大儿子叫来替他修缮粮仓,舜刚爬上房顶,父亲就抽走了梯子,放火。

当然没有得逞。老爷子脸皮够厚,过几天又找上门:儿子啊儿子,回去把老井挖一挖。舜又去了,他下到井里,一抬头,只见黄土倾泻如暴烈阳光。

小儿子象力大如象,一口气把井填实了,把他哥活埋了,拿脚踩了踩,转身奔向舜家,一路大喊:

“谟盖都君咸我绩!牛羊父母!仓廪父母,干戈朕、琴朕!(此处一字电脑没有,左弓右氐)朕!二嫂使治朕栖!”

这是上古的大白话:舜死了,我干的!牛羊归爹娘!粮仓归爹娘!干戈归我!琴归我!弓箭归我!两个嫂子跟我睡!

他就这么一边发表分割财产的宣言,一边闯进了舜家,迎头看见他的哥哥舜正在安然抚琴,此时,即使是象也有点不好意思了,为了纪念这点不好意思,当时的人们想啊想,终于想出了“忸怩”一词,象“忸怩”道:嘿嘿,哥,你没事儿啊,人家正担心你呢嘛!

舜慈爱地看着这个弟弟,曰:象啊,来的正好,哥这一大摊子家业正想让你帮着管管呢。

很久以后,有人问:舜不知道象要杀他吗?

孟子说:他当然知道,但象忧亦忧,象喜亦喜啊。

——这个故事有古希腊悲剧的严厉、阴森和绝望,但有个中国式的完美温暖的结局,舜终于感动了他的瞎老爹,感动了象,他们从此过着和谐幸福的生活。

善是无敌的,仁是无敌的,在孟子的讲述中,舜的故事成为神圣的启示,我们必须相信善相信爱,相信宽恕和忍耐。

我愿意相信。但是我注意到孟子省去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环节:舜是如何逃过谋杀的?

对此,《史记》中有语焉不详的记载,大意是两个背景非凡的太太拿出了法宝:绘有鸟纹和龙纹的衣裳,结果,舜化为鸟飞离火海,化为龙顺黄泉而逃。

孟子当然不信这套,所以略过不提,同时,他可能也意识到他的训诲有一个致命的漏洞:如果舜要靠太太的搭救才能逃脱恶势力的戕害,那么善的力量由何体现又何以成立?难道做一个善人又不想被人坑死就得先娶一个至两个有背景的太太?难道善的前提必须是权力或成功?

与孟子的论述相反,我们常常发现善竟是世上最软弱的事,善不会向你应许任何现世的利益,善不是一个有关获取的故事,而是关于舍弃;善之艰难,尽在于此。这是人类普遍的痛苦和困惑,孔和孟都未能给出有力的解答,两位好心肠的老先生只是絮絮叨叨地告诉我们:做个好人并不难,做个好人有好报。

舜的故事中,有一个场面最为苍茫深远:“舜往于田,号泣于天”。

荒野上,舜仰天长哭。对此孟子作了一番牵强乏味的解说,我一个字都不信,我只看见几千年前的那个人,他孤独地、无所凭依地坚持着善,此时,他不是孔孟所想象的因善而成功的人士,他在受苦,极端软弱,天无言,荒野无言,只有这个灵魂在颤动。

——“象忧亦忧,象喜亦喜”,《红楼梦》中的谜底我忘了,也懒得去查,大概是镜子,或者演员。



据说,古时有三位勇者。

一位是北宫黝,该先生是受不得一点委屈的,“不受于褐宽博,亦不受于万乘之君”,别管你是布衣百姓还是大国君主,惹了他他都跟你翻脸,“恶声至,必反之”,怎么骂过来的,原样骂回去,或者索性就拔刀相向。

北宫黝大概是个侠客,闲下来也许还写点杂文,另一位勇者孟施舍可能是武士或将军,他的勇比较简便:不管对方是小股来袭还是大军压境,一概“视不胜犹胜也”,打得过打不过先打了再说。

后来,有人向孟子请教如何做个勇敢的人,孟子举出北宫黝、孟施舍,觉得没说清楚,又举出了第三位勇者——孔子。

孔子之勇是:“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矣;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缩”不是畏缩之“缩”,而是古时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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