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雀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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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雀记-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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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愕然,一眼认出那是白小姐办公室里的鎏金菩萨像,几天不见,那尊菩萨的头部多了一道刺眼的刮痕。

原来郑姐带了九名僧人去过一号楼,为弟弟念经驱魔,香火旺了点,动静也大了点,浓烈的熏香味与嘈杂的人声,恰好是康司令最反感的两种事物。康司令派勤务兵去抗议,郑姐不买账,康司令便亲自出马,用一条独臂抱起菩萨像,把菩萨扔下了二楼的窗口。郑姐和九名僧人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菩萨金身在楼外的草地上发出訇然的巨响,他们才尖叫起来,说你是司令就可以这样对待菩萨吗,菩萨才不会考虑你的级别,康司令,你小心报应。后来受伤的菩萨像由九个僧人护送到乔院长的办公室。郑姐跟在后面,悲怆已经大于愤怒,乔院长说郑姐那样的女强人,遇到康司令也终于俯首称臣了,她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软弱的泪花。

乔院长怀着必要的恭敬与歉意,迎接了菩萨。但是办公场所供奉这么一尊神圣的菩萨,实在不是长远之计。趁着郑姐后来冷静下来,他们就菩萨的去向讨论了几个回合,并没有双方认可的结果,白小姐就先来了,带来了那只大信封。乔院长说那不是什么贿赂,是一笔基建费,郑姐要院方负责在井亭医院找个清净的地方,搭建一座香火庙,给郑老板专用。

柳生听得发愣,过后便啧啧地感叹起来,大手笔,牛逼啊!有钱人他妈的就是不一样,枪管用,钱更管用,看起来,有枪的还是难不倒有钱的么。

他们难不倒,难倒我了。乔院长一脸愁容,摊着手问他,你告诉我,上哪儿去找空地盖这个香火庙?井亭医院好歹是名牌医院,文明示范单位的牌牌,挂了好多年了,谁敢破坏医院的环境?检查团一来,媒体一曝光,倒霉的还是我!

他瞥了一眼抽屉,心里想乔院长你不肯盖香火庙,为什么要收下她的钱?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都是大活人,难免口是心非,那么厚的信封拿在手里,谁不动心呢?他眨巴着眼睛思考乔院长的难题,一边铺开围棋棋盘,点了第一手棋,脑子里突然一亮,说,有了。乔院长疑惑地看着他。柳生说,我有地方了,有地方给郑老板烧香了,你不用找空地盖房子,那水塔不是现成的香火庙吗?找人把水塔装修一下,让郑老板去水塔烧香,谁也不影响,多好!

很多时候,柳生自认为要比别人聪明一些,这一次,堪称最完美的例证。他听见乔院长由衷地赞美了自己。赞美了他的智商之后,又赞美他的商业头脑。赞美过后是谈生意。改造,装修,请菩萨,请佛龛,置办香炉烛台,自然要由柳生经办。这种半公半私的事情,利润最大,柳生一向最感兴趣,但这笔生意有点复杂,要赚这笔钱,他就要带人进水塔施工,想到要与水塔朝夕相处,他心里隐隐地发毛,所以,他嘴里胡乱地应付着乔院长,乔院长,我跟你谁跟谁?我们先下棋,工程再商量,慢慢再商量。

他在乔院长眼里是无需商量的角色,需要商量的是郑姐,为此,乔院长做了三个小时的说服工作。由于郑姐坚信菩萨是郑老板最后的希望,香火是菩萨的食粮,对菩萨有诚心,便不可断菩萨之炊,后来她勉强接受了水塔改建香火堂的方案,只是要求工程马上开工,限期十天之内竣工,以便郑老板及时给菩萨进香。

乔院长把柳生喊到办公室去,当场数了一笔钱给他。柳生见钱就拿,拿了又有点胆怯,试探着对乔院长说,修庙请佛我不在行,要不,我再发个包,去替你找个行家来?乔院长疑惑地瞪着他,这要什么行家?你以为是盖大雄宝殿呢?暴发户搞迷信,提供个场所罢了,只要金碧辉煌就可以!我这是头一次见你躲生意,再发个包,你那一份钱不少掉很多吗?柳生还是犹豫,说,不是钱的事,是我心里犯嘀咕,我父母都信菩萨,把菩萨请到那水塔里,菩萨会怪罪我吧?乔院长说,我也信菩萨,菩萨慈悲为怀,四海为家,没你那么小心眼,荒山野岭都能建庙烧香,水塔怎么啦?那水塔是五十年代建的,不是豆腐渣工程,菩萨在里面很安全,怎么会怪罪你?

水塔里的工程超出了他对所有生意的想象。他从来没有料到,十年以后他会回到水塔,利用这座废弃的水塔来赚钱。接手这么一项工程,类似于清除一个噩梦,也类似于包装一个噩梦,难度不高,却需要一根强大的神经。这工程难为了他,但人情与利润累加在一起,抵消了他心里的不安,他终究还是忙碌了起来。

水塔是他的禁区,他已经很多年没去过水塔了。

穿过树林,还是那座水塔,水塔的顶部,依然是乌鸦的家园。青苔覆盖了水塔,尘土覆盖了青苔,岁月被岁月所遮掩,当年的犯罪现场,如今已经了无痕迹。一切应该都被遗忘了。水塔保持缄默,困扰他的是水塔顶上的两只乌鸦,他总觉得乌鸦的鸣叫有点反常,鸦鸣声回荡在清冽的空气中,以尖锐而烦躁的音色,向他历数人间沧桑。他畏惧乌鸦的鸣叫,他记得很清楚,当年逃出水塔的时候正值黄昏,四周一片死寂,唯有那两只乌鸦,发出了见证者尖利的鸣叫。

他带着三个工匠忙碌了一个星期,完成了水塔的改造和装修。施工方案其实简单,水塔被拦腰截断,香火堂设在下面,他让工人把通往水塔顶部的铁梯封死了,按照他的思路,那个位置,正好被用来供放佛龛。当锈蚀的铁梯消失在钢筋水泥之中,一个噩梦被埋葬了,水塔里的世界焕然一新。他欣赏着那堵崭新的墙面,看着工匠往墙面上涂刷乳胶漆,心里陡然升起奇妙的喜悦之情,他创造了那堵墙,似乎借机获得了一次新生,因此,他一反常态,尽情地表扬了工匠们,干得好,堵得很好,刷得也很好。

工程收尾了,他给白小姐打电话,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要求她来验收工程。白小姐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骂了一句脏话。他有此思想准备,敏捷地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她那边挂了电话。他想象着她在电话另一端的心情,认定那样一句脏话,不过出于一种轻微的怨恨,过去的事情,应该已经过去了。他走到水塔外面,仰视泵房幽暗的窗口,恰好一只麻雀从树林那边飞过来,飞进了窗口。从此以后,只有鸟类可以进入那个禁区了。他感到欣慰。他亲手堵住了一个黑暗的记忆,他亲手堵住了一条通往罪恶的路,他把一个秘密交给菩萨,从此以后,仁慈的菩萨会镇守所有黑暗的秘密。

郑姐选了个黄道吉日去请新菩萨,新菩萨来自更有名的崇光寺。但是黄道吉日管不了天气。那天的天空阴沉沉的,水塔似乎并没有做好迎佛的准备。夏日里缠塔攀升的爬山虎,到了深秋气力已经不支,大风吹过来,枯干的枝蔓迎风飞舞,水塔看上去像一个披头散发的巨人,面目有点狰狞。他站在水塔的台阶上指挥两个搬运工,把菩萨宝座从面包车上请了下来。搬运工都是新手,干活笨手笨脚的,一不小心,兹地一声,菩萨脚上的一块金粉被刮掉了,他不得不大声提醒,小心脚!小心手!小心菩萨的头!好不容易,菩萨的金身倾斜着进入水塔,立在一张大理石桌面上,原先模糊的身形显出了庄严的气势,水塔开始被佛光照亮了。他盯着菩萨的金手,那金手是抬起来的,朝着西南方向,指尖上闪烁着五片金色的圆润的光芒。依照他的理解,菩萨的手势不是代表宽恕,便是代表遗忘。他感到安心,彻底信任了那片金光。他记得母亲说过,谁能给新开光的菩萨敬第一炷香,一生将享受菩萨的保佑,他不敢敬第一炷香,怕被郑家人发现痕迹,趁着郑家人还在路上,他跪下来,抢磕了第一个响头,他对菩萨说,菩萨保佑,我已经改过自新,我不是坏人了。

第26章 羞耻

在朋友圈里,柳生的口碑算是不错的。以香椿树街的标准来看,他的生活模式,已经接近一个成功人士了。他会赚钱,也会花钱。每次赚了钱,他必然犒劳自己,买一套西装,或者换一个最新款的手机,如果赚得多了,他要向朋友们吹嘘,吹嘘之后必然请客,请一班朋友吃一顿,洗个桑拿,或者去KTV飚歌,让大家都来分享他的成功。水塔工程竣工之后,他照例约了春耕和阿六去洗浴中心。这次去得不巧,做泰式按摩的小姐刚刚把脚踩上他的背,手机响了,他嘴里说关机关机,看看是乔院长的电话,又拿起了手机,对朋友们解释道,乔院长的电话不能不接,他的电话,有商机的。

结果不是商机,是一件麻烦事。乔院长说香火堂的门被人撬坏了,催促他去换一扇结实的防盗门。他没有料到,水塔改建的香火堂在井亭医院受到如此的追捧,郑老板出资修庙,却无福独享烧头香的权利。此间人士都迷信崇光寺的威名,崇光寺请来的菩萨金身就在水塔里,他们抑制不住火热的膜拜之心,有人在清晨时分破门而入,抢在郑老板之前烧了头香,弄得水塔里面满地残灰,又脏又乱。乔院长说郑老板很生气,不是头香,他情愿不进水塔烧香。乔院长说他也很生气,柳生,我给你那份钱也不算少吧?你从哪儿弄了扇老木门来糊弄他们?赚钱也要凭良心,为什么不舍得安一扇防盗门?

他的心一沉,放下电话对春耕他们发牢骚,赚点钱也不容易,忙完工程还要忙保修,烦死人啊。他不敢违抗乔院长,马上离开洗浴中心,开着面包车直奔装饰市场,拖上了一扇结实的防盗门,还有一个安装工。面包车开进井亭医院的时候,远远的,他看见水塔外面有一个黑衣女人的身影,很像白小姐,但等到他停好车,与安装工一起拖着防盗门过去,已经找不见白小姐的影子了,只有那两只乌鸦守候在水塔的顶上,呱呱地鸣叫。

水塔的门果然被撬坏了。安装工在忙碌的时候,他仔细地察看了一遍香火堂,里面确实乱,乱得触目惊心。四只蒲团不见了,新铺的米色地砖上留下了杂乱的鞋印,墙上雪白的乳胶漆已经被旺盛的香火熏黄,香火烛光熄灭了,佛龛前仍然可见各种自制的香炉,有的是用可口可乐的瓶子裁剪的,有的用一次性纸杯,有的用破损的瓷碗,他看见菩萨的金臂上挽着一条贺联,祝井亭医院全体病人早日恢复健康!菩萨的莲花座上放着很多红色或黄色的小纸条,打开一看,大多是香客们祛除病魔的祈望,其中有几张纸条明显出自医务人员之手,有人拜托菩萨,让一个名叫胖胖的孩子来年考上重点高中,有人要菩萨保佑王彩霞顺利获得会计师执照。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有一张邪恶的白纸混在香客们美好的祈望中,白纸黑字,看起来特别醒目:柳生是个强奸犯!他吓出一身冷汗,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要向菩萨告他的状。他下意识地怀疑过白小姐,观察字迹,斟酌之下,又觉得不像她的风格,此后他怀疑祖父,好久没去照料祖父了,那老头会不会使阴招报复他?但他清楚祖父的身体机能,肌肉萎缩,手指早就拿不住笔了。他闻了闻纸条,似乎要辨析那是谁的气味,当然无果,他骂了一声放屁,咬着牙,唰唰几下,撕碎了那张小条子。

乔院长嘱咐他把新钥匙交给白小姐,他去了一号楼,推她的门推不开,听听里面没有生意,不知为何不敢敲门。他在楼梯上茫然地转了几圈,最终还是回到了传达室,请门房张师傅把钥匙转交给白小姐。他说麻烦你告诉白小姐,明天开始郑老板就可以去烧头香了,我这次装的门,别说那些精神病人,就是火箭炮也打不开了。张师傅接过那串钥匙挂到墙上,歪着头注视柳生,忽然朝他嘻地一笑,用你的火箭炮呢,柳生?听说你的火箭炮很厉害啊!他听对方的玩笑有点出格,说,老张你什么意思?你又不是小姐,我的火箭炮跟你有什么关系?张师傅说,跟我没关系,跟白小姐有关系吧?听说你以前那个什么,你那个过白小姐的?柳生一惊,脸上乍然变色,什么那个?那个什么?张师傅扭捏一番,强奸两个字还是说不出口,竟然用两只手做了个下流手势,问,听说是真的?柳生足足愣怔了两秒钟,拉上传达室的窗子,隔着窗玻璃对张师傅喊,有人还说我搞过你妈妈呢,你说是不是真的?

他匆匆地离开了一号楼。起初他没有意识到张师傅对他的伤害有多严重,只是觉得胸口有点闷,脑袋发晕,双腿走路是软绵绵的。到了食堂门口,他拉开面包车的车门,食堂门口的两个厨子诧异地打量着他,柳生你怎么了?脸色不对头呀。他先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脸色怎么不对了?之后,他的手按在肚子上,揉了几下,他说,我是胃痛,我的胃痛得厉害。

后来,他的胃部竟然真的痛起来了。他从汽车的反光镜里发现了自己惨白的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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