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说:“这是不是歧北落后的一个重要原因?”“可以这么说。不干事、不作为的当官做老爷,有作为的不提拔,久而久之,就是这个样子。”张勇说。“难得你跟我说实话。”刘扬说。“正因为我说实话,我就在这个岗位上一直干着,如果我说领导爱听的话,我早就上了台阶了。”张勇感叹着笑了。
西京、西山两个乡镇一个像样的集贸市场也没有。刘扬问这里集贸市场在哪里。张勇说在公路边上,果品市场也没有。“果品在哪里交易?”刘扬问。“在公路边上,夏秋两季,这条公路堵车堵得非常严重,有时一堵就是半天,上的不得上,下的不得下。”张勇回答刘扬。“没有人管吗?”“辛苦了交警,但交警有啥办法,只是制止不要发生打架的事罢了。”
西京镇上没有街面,公路两边拆得七零八落,只有乡政府、财政所、税务所、工商所、信用社的新楼显得有些扎眼,就像一群衣衫褴褛的农民当中有几个穿戴讲究的城市人在那里扬威炫耀。刘扬问路边上的一位中年农民:“你们这街面是什么时候拆的?”农民说:“好几年了,拆了原来的铺子,新的不让建,就这样摆着哩。”“谁不让建?”刘扬问。“乡政府嘛,说谁要地方就掏钱买。”“一平方米多少钱?”“一个铺面十万元。有这么多钱的人早到市上做大生意去了,还在这地方守个啥呢?”
在西山镇,街道更是乱七八糟,没横没竖,到处是垃圾,到处是市场,卖小吃的,卖山货的,尘土飞扬,脏乱不堪。刘扬和张勇、小何走进一个商店,问店员这个西山镇政府有多少人?回答是一百二十多人。“平时都在忙什么呢?”刘扬问道。“那有啥忙的,都是些吃闲饭的。现在不收提留了,不缴公粮了,这些人还能干啥!”“前几年忙,是不是?”刘扬问。“狗崽子忙于收钱、忙于打人,当官的忙于嫖娼。”这句话把刘扬吓了一跳:“有这事?”“看把你吓的!前几年我们哄孩子,就说乡政府的来了,娃娃马上就不哭了,你说是咋回事?打人打得娃娃都听着就破了胆。”这人喝了一口水,接着说:“收提留时打人,计划生育更是打得理直气壮,人家的口号就是‘宁增十座坟,不增一个人’,你说凶不凶!”“提留多吗?”刘扬问。“多?多得不得了。人家说多少就是多少,我们只是按时缴就是了,迟一个时辰,就要挨打。”
刘扬看张勇:“是这样的吗?”张勇点头:“还有逼死人命的刑事案件呢。”“怎么了结的?”刘扬问。“几千块钱,加哄带吓,就了结了。”张勇回答说。“问题出在哪里?”刘扬问。店员抢在张勇之前回答说:“共产党好着哩,中央好着哩,下头瞎着哩。我们这里土瘦民穷,山高皇帝远,政策到这地方就拐弯了、变味了,发给老百姓的克扣,往上收的层层加码,活剥皮哟!”张勇说:“这个人说得对,问题在于计算农民纯收入的办法不对,把一切收益都折成钱,又不除成本,又按预算的增长幅度计算收入,强行摊派;到了市上加一层,区上县上再加,直加到村组。这样一来,就是下面出了问题,上头一般不管。杨林乡曾有一个青年农民,先是挨了暴打,后是家人埋怨,就喝农药死了。小河区不管,信访办一个女干部还说再死一些才好。市上、省上都没管,最后弄到中央,省上这才浩浩荡荡来处理,最后赔了五千元,还让乡政府扣留了三千。唉,农民在那几年里苦不堪言啊!”
车由西山向杨林乡开进途中,张勇对刘扬说:“西山乡的书记和乡长两个人竞赛着花钱,一个一年七十万,一个一年六十多万,书记弄了个军婚,乡长包养了个‘三陪女’,看不下去的乡干部举报到区上,没人管,又举报到市上,分管农村工作的周(副)市长批给我们和区政府联合调查处理。我们确实查到两个人各批的白条子一百多万——都是从农民身上窃取的血汗钱,但是处理权在区上。区上把两个人都调了,一个现在是区水利局的局长,一个是区科技局局长。”
刘扬又是一跳,睁了眼睛看张勇,只是没有出声。张勇继续说:“刘书记,我现在陪你到各个乡镇调研,完了以后你能不能把我免了,我当一个农业局的调研员,到农科所务操几亩花卉,或者帮人家跑跑腿,这农业局局长的差事让年轻人去干吧。”
“你不想再上一个台阶?”刘扬眼看着前方不热不冷地问道。
“前三年人家让我把农民纯收入编到两千元以上,就给我一个副市长当。我摸了摸我的良心,就没有做这个亏心事。”
“为什么不免你?”
“不知道,也许是我还能干一些实事、年龄又还不算老吧。工业的造假不易发现,商业的造假更不易掌握,而农业一眼就能看穿。你说你的农民人均纯收入上了两千,拿什么达到的两千,得有看头。看什么?看粮食?看畜牧业?看乡镇企业?还是看农民的庭院?咋都算不到两千元上去。”
刘扬不再说话。
车往西走绿色越来越浓,刘扬的眉梢舒展了一些,脸上逐渐有了笑意:“这地方的植被还不错。”河床里有了清澈的河水,河滩上有了放牧的牛羊。空气十分清爽,微微的风吹来,人的身子骨有说不出的惬意。
南山上是绿色欲滴的松树林,直延伸到看不到头的山坳里,山脚下没有水泥桩,没有网铁丝。北山上是稀稀拉拉的矮小的柏树,一身的土灰色,一副萎靡不振的神态,远处看上去,像是被打垮了的敌军,散落在这远离喧嚣的荒原上。北山脚下全用铁丝网着,竖了“天然林保护工程”的巨幅牌子。刘扬看着看着就笑了,他有些纳闷,天然林?天然林有这么小吗?再者,南山上的松树比北山的柏树多得多,也高大得多,为什么南山的树林不竖立“保护”的牌子呢?
“这是天然林吗?”刘扬指着北山上的柏树问张勇。
“不是。这是小河区梅林林场最近几年栽植的,担心这里的农民在里面放牧,就网了起来。”张勇说。
“放牧?这北山上没多少草,放什么牧?南山上的草那么长,瞎子也不会把牲口赶到北山上去呀。”刘扬不解。
“这就是工作上的差别。南山上的树是村上栽的,是粗放式经营;林场就不一样了,一是要做细,二来呢要给领导看,结果就是这样地不同。”张勇解释道,“这南山上的树是实事求是,北山上的树就是形式主义、官僚主义。”
“村上的树就不怕牲口啃吗?”刘扬问道。
“牲口它吃草不吃树呀。这就跟人一样,有细粮就不吃粗粮。”张勇说。
“这里可以发展养殖业嘛。”刘扬说。
“后面深山里的条件更好,但是这里的农林牧矛盾已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
“怎么个水火不相容?”
“这个梅林林场仰仗自己是国家的林场,禁止林区和林缘区的农民放牧,所有原来的牧场差不多全给占用了,栽上了树,有些农民的耕地也给占了;而农民呢,单个或者少数几个人,无法对抗,只有忍受的份儿了。”
“村干部呢?村一级的组织呢?”刘扬问。
“村干部?好多村干部就从来不学习、不看报,不掌握国家政策,不知道中央对‘三农’有多重视,对林场的做法不闻不问,再加上林场现在卖木料有很大的收益,就给村干部一点甜头,拿了人家两瓶酒一条烟的村支书或村主任,还谈什么发展畜牧业!”
“上面下达的畜牧业发展指标怎么完成?”
“编啦。”张勇说。
车爬上一个山梁,山梁明显比其他山高了许多,张勇建议下去看一看这里的风景。张勇说:“这里是歧北的制高点,海拔两千一百米,是歧北的泰山,环顾四周是鸟瞰,有一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毛主席当年在宁夏固原的六盘山上写下一首非常好的词,想必刘书记你一定能背诵出来。”刘扬边下车,边张口就来:“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二万。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刘扬没有到过六盘山,对这首词的宏阔意境没有切身的体会。不过这个山梁上真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往后还有比它更高的山峰,但看过去很遥远,遥远得只是一个个山的轮廓;而眼前,其目之所及的四周及前方——歧北市所在的方向,山小得成了符号,什么叫山丛,眼前看到的即是。一位西部诗人说西部的山如刀丛,刘扬没有体会,因为他见到的西部的山都很大,如刀丛是怎么说的呢?他不信。在这个山梁上,刘扬真正看到了如刀丛的山——不够准确,不能说是刀丛——没有这种形状的刀子,是山丛,一排一排的,没有规则中的一排排,非常壮观。一位同学对刘扬说过他在西安大雁塔上突然产生了一种做帝王的妄想,刘扬想起这句话时他的感觉是自己作为一个人的渺小。
天是浅蓝的,阳光是淡黄的,浅蓝的天空下淡黄的阳光里,山丛是淡淡的灰蓝色,山与山连接的地方,有了层次对比,山头蓝,山的面变得空虚模糊了。本来应该是不空的,是一色的,为什么就空了呢?刘扬不知道。这时他想到了那些山水画,画就是这么画的,刘扬以为这是画家为了把山与山区别开来,在这里,他看到了艺术的源泉。有人给刘扬送过名家名画,他也爱看这些东西,但他没有见过如此壮美的画面;他见过傅抱石等人合作的《江山如此多娇》的印刷品,他想现在健在的美术大师应该到西部来,到这个山梁上来,把如刀丛的西部山峦画出来,把山如丛林的西部风光画下来,让东南沿海的人,让南方人看看祖国河山的神奇美妙。有一个成语叫层峦叠嶂,刘扬觉得这个成语只能说明这里的局部,不能全面地概括歧北市小河区一个山梁前的壮阔美景。
刘扬看了足足二十多分钟。
上车,沿山梁朝前走,是平坦的乡村土路,还算不错,这个山村里有这么一条可以走车的不上等级的公路。
公路上下全是耕地,种着五谷杂粮。靠近公路的耕地里有一些树苗,像秃子头上的毛发,看着就难受。刘扬下车来看。张勇说:“这是花椒树。”刘扬不懂这里的农民为什么要在公路边上的地里栽这些花椒树,而不整个栽起来。锄草的一位农民说:“这是人家的退耕还林项目,有指标,就这么多。”
“受益了吗?”刘扬问。
“受益了。一年给二百斤粮食,二十块钱。”
“就这些?那花椒呢?”
“结不了多少,摘一些自己家里用,没有人来收购。就是有人来收,也没货呀。”
“这就是说没有起到建椒园增加农民收入的作用。”刘扬对张勇说。
农民抢先说:“还增加收入呢,把我们害苦了。这是我们的口粮田,是良田,一亩地要打千儿八百斤小麦的,这样一弄,我们一年能见多少东西!”
地里种着小麦或油菜。
“你们不是种着哩嘛。”张勇说。
“不种吃什么?”农民说道,“前几年人家不让种,地里的荒草比人深,我们担心地给荒透了,就每年拔草。后来粮食没了钱也没了,我们就又种上了。”
张勇脸色一变:“怎么会呢?中央退耕还林的政策没有变呀,你们的粮食和钱为啥会停发呢?”
刘扬对退耕还林方面的政策不是十分了解,就问张勇。张勇说政策没有变,下面执行政策出了问题;并且这纯粹是“眼药工程”,栽在公路边上,让上级领导看的。张勇说:“这就是不折不扣的劳民伤财,栽了花椒树,就要组织农民学习花椒种植技术,让它结果,让它给农民带来实际效益,而眼前呢?只是有树。这就是说,只是栽了,再就没有管过。”张勇点了一支烟,猛吸起来。
“几年没有给粮食和钱了?”张勇问农民。
“四年了。”
“四年,有多少人靠国家的这些钱,靠农民的损失发了大财!真不是东西!”张勇狠狠地骂了一句。
他们上车沿山梁向西南继续行进。到了它的尽头,一个优美的弧线,山梁落了下去,南边出现了一条不是很宽敞的川道,耕地也明显比前面那个村好一些。有几个在地埂上放牧的人,有男人,也有女人。刘扬叫停车,下来跟这些人攀谈。
“前面这个村子叫什么名字?”
“丰裕村。”一位老人说,“你们是来转山的城里人吧?”
“是。我们来这里转一转。”刘扬操一口普通话说。
“你看你们多好,拿着旱涝保收的工资,又不干活,还到我们这山旮旯游山玩水,真是太幸福了。”
“是啊,我们知道自己幸福,你们农民这几年也好嘛,负担没有了,公粮也不缴了,挣到钱自己花,也好嘛。”刘扬笑着说。
“共产党好啊!知道我们农民人的辛苦,对我们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