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玻璃碎裂声。我和老林惊愕地望过去。
“啊!”女人的惊叫炸响,令人毛骨悚然。“暴龙!……暴龙!”卓玛脸色惨白,失魂落魄地惊叫着,冲出老肖的厨房,把厨房门一关,吓得声音都变调了,“暴龙冲出来了!老肖……”她连滚带爬地跑回了自己房间,“砰”一声关上了房门。
“嘭!梆!梆!”随着狮吼般的獒吠,老肖的厨房门被撞得震天响!
在卓玛惊叫冲出的同时,所有人都瞬间冲回了就近的房间,噼里啪啦一连串关门闭户的声音。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大家的反应太迅速,我没见过这阵势,还在门边发愣,就被老林一把抓回房间。他迅速关门,转身就抵在门上。他的动作紧张却不慌张,看来这在獒场是时有发生的事。外面,不锈钢盆掉地的哐啷声还没停,不知刚才谁正在洗盆子,情急之间丢下就跑了。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肯定是老肖的藏獒跑出来了。”老林靠在门边听动静。
藏獒跑出来了?我鲜血直冲脑门,糟了!格林还在外面!我急忙拉门,要往外冲。
老林一把推开我:“你干什么!”
“格林还在外面!”我喊着,一个劲儿地抢门。
老林死死抵住门吼着:“你出去更乱!”扯起嗓子高喊,“老肖,赶快!”
老肖大声的呵斥响遍前场:“嗬!嗬——暴龙!回去!回去!”
铁链的哗哗声、追逐声、獒吠声、吆喝声……就是没听见格林的声音。我急得在屋里上蹿下跳。
“不要闹,藏獒见了生人,控制不了的……”老林低声警告,我心急如焚。
好一会儿终于听见老肖喊:“拴住了!拴住了!”
老林打开一条门缝,只见老肖拽住一根大铁链,像纤夫一样背在肩上,奋力拖拽,铁链的那头拴着一只庞大的金色藏獒,挣扎咆哮着,像头狂暴的雄狮。老肖边呵斥边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金獒拉回他们獒场的犬舍,关进铁笼,高声吆喝,解除警报。
老林这才打开门,我赶忙冲了出去,大喊格林,四处寻找。
老肖已经从他们獒场走了出来:“他在车子下头,暴龙钻不进去!”老肖指了指停在前场的一辆车。
我忙趴低往车下一看,只见格林警惕地缩在车底中间,狼眼圆睁,一脸戒备。听见我解除警报的呼声,格林迅速从车下面钻出,抖抖一身的灰尘,跳进我怀里。
“叫你不用担心的,狼的反应比人快得多。”老林说着掏了一把纸巾擦汗。藏獒跑出来的时候,老林都没太慌乱,他这身冷汗是被我抢门的劲头给吓出来的。
格林的心在狂跳,眼神很奇怪,像电焊的光,看得我也疑惑起来:格林在城里也见过其他狗,其中也有大型狗,可格林从来没有像这样躲避过。回想起昨天我放他进中场时他的犹豫徘徊,格林似乎对藏獒有着深深的顾忌,难道狼和藏獒真的是素昧平生却有血海深仇的天敌吗?
我安抚着格林,突然又意识到一个问题,或许格林对藏獒并不是完全陌生,当他还是没睁眼的幼崽时,黑暗世界里不正是一帮藏獒或藏狗带领人类来扫荡了他们的家园吗?或许格林不知道藏獒的样子,但是他幼小的记忆中却深深烙印了这獒吠和獒味。藏獒的气息勾起他记忆深处的恐惧与仇恨。他的眼神和动作是复杂的,既有对同类的亲近,又有莫名的惧恨。
躲避的工人们纷纷走了出来,惊魂未定地谈论刚才那一幕:卓玛适才到老肖的厨房去借几个鸡蛋,老肖却上老阿姐那边串门去了,卓玛就自个儿翻找鸡蛋。老肖放养在中场里的藏獒暴龙隔着窗户看见外人来屋里拿东西,顿时暴跳如雷,狂吼着撞开玻璃窗就扑进屋来,张嘴就扑咬卓玛的脖子,幸亏卓玛反应快,急转身绕着灶台跑了一圈就冲出厨房,猛拉上厨房门,边喊藏獒名字边跑回自己房间。
养獒有危险,獒场的人都早已形成了这样的危机处理模式,一旦有藏獒跑出,所有人立刻进房躲避,同时喊出是哪家的獒,哪家人就出去控制,因为藏獒只认主人和天天饲养他的工人,除此之外哪怕是邻居都一概不认!
卓玛的肩膀上还挂着暴龙黏糊糊的口水,她脸色惨白,边发抖边哭,腿软得一个劲儿地往下瘫,尼玛抱着她不住地安慰。也难怪她吓成那样,刚才要是跑慢一步,脖子必定被咬了,而在这草原上是很难及时送医的,即使来得及送到县城的医院,也没有输血抢救的条件,一旦被咬,就死路一条。
我抱着格林,浑身一阵冷一阵热。这才明白老林为啥看见我摸皇帝会那么紧张。的确,主人不在旁边,怎么看待我这陌生人,全凭藏獒自己判断,我的做法无异于同死神牵手。
老林看出了我的后怕,安慰道:“皇帝算是比较理智的藏獒,很通灵性。他第一次就和你这么亲近,说不定你们是有缘的。”
老肖凑过来插了句嘴:“我说,还是把这狼放养到你们后场去吧,暴龙今天狂躁得有点反常,我估计跟他闻到狼味儿有点关系。”
大家纷纷附和。老林和尼玛把中场里的藏獒关了起来,我抱着格林,跟着他们通过中场,再穿过犬舍,就来到了老林跟我说起过的后场。这里果然很宽阔,只是感觉很少有人来,荒草齐腰,一窝窝鼠兔跑来跑去收集草籽。格林一看见鼠兔,就开始激动了,挣扎着下地去追鼠兔。鼠兔行动迅速,地洞又多,没经验的格林当然是抓不着他们的,只是好玩而已。
尼玛端来一大盆水,放在地上给格林喝。
“让狼和獒再熟悉一下彼此的味道,明天看情况再见面吧。”老林说。
我“嗯”了一声,我知道老林心里和我一样七上八下,没更多把握不敢挑战狼獒世仇。
我们又站了一会儿,看见格林已经玩得乐不思蜀了,才退出后场,回到前场厨房里。
这里虽说被我称作厨房,却比较宽大,兼具客厅、饭厅的多种功用。这是草原人的习惯,因为草原寒冷的时候多,特别是到了冬天就更是奇冷难当,厨房中间安装着一个大的藏式炉子,烟囱引到室外,炉子里长期燃着木炭或者干牛羊粪,既能烧水做饭,又能取暖。大冬天里,人在外面裹着厚重的藏袍,进屋却可以脱下袖子,甚至可以只穿毛衣。所以厨房是平时大家活动的主要场所。厨房里放着一个简易的折叠三人沙发,一个小桌子。还有一台黑白电视,但是收不到几个频道,而且经常看上一会儿就没信号了,其余的电视剧情节都需要发挥想象力去猜。
大家围坐在炉边,喝着卓玛煮的酥油茶。卓玛脸上还有两道泪痕,但情绪稳定多了。才二十出头的姑娘就陪着尼玛在獒场担惊受怕,也难为她了。
大家听老林说明天要让狼獒见面,有人惊奇赞成,有人担忧反对,各持己见。大伙儿七嘴八舌地聊起了藏獒和狼的种种传闻与故事——相传,獒和狼是天上的一对战神,獒叫做“龙狗”,狼叫做“天狗”,龙狗忠诚骁勇,天狗智慧善战。
战神龙狗因为嗜杀成性触犯天条而被贬到人间来,成了獒。獒选择了依附于人而生活,人给他食物和栖身之所,作为交换,獒为人看护牛羊和财产。但是獒天性暴戾残忍,身上有股浓重的杀气不能为人所用,所以必须在他出生七七四十九天时,将他与一只还在吃奶的羊羔同栏圈养,四十九天大的獒正是生理和心理发育成熟阶段,让这个时期的獒与羊羔共同生活,目的就是要冶炼性情,减弱杀气,用温婉的羊性冲淡獒身上那太过血腥的兽性,这就是“藏獒渡魂”的传说。如果獒与羊羔和睦相处就算渡魂成功,称之为家魂獒,能够牧羊。如果渡魂失败,咬死了羊羔就是野魂獒,难以驯服。
战神天狗因为贪婪成性妄图吞噬日月,也触犯天条被贬到人间,成了狼。狼选择了自由生活,他浪迹荒野,猎食为生。人类的牛羊也在狼的食物之内。于是这对天上的兄弟,在凡间却成了宿敌。
有了獒的帮助,依赖游牧为生的人们才得以保全牛羊。早些年里,人们为了激发獒的猛性,培养杀手级的保镖,不惜用激进的手段驯养獒。獒主人在地上挖一个五米见方、丈余深的地窖,将一窝十几只几个月大的小獒放在地窖里面,或者关在一个阴冷的房子里,只投少许生肉撩拨其野性,为争肉食藏獒必定从小打斗拼抢。之后长时间断食只给饮水,困在地窖里的小獒们饥饿难耐自相残食,只有最强悍的獒才能在杀死自己同胞果腹之后生存下来!再长大一些,主人就抓一只活狼扔进地窖里,让他全力拼斗杀狼,再大一点,投两只活狼,甚至投放其他凶猛的野兽。直到獒把对手全部杀死,这才是最勇猛的战獒!十只狗里也不见得能出一只战斗到最后完好无损被放出地窖来的战獒。这就是“九犬一獒”的传说。这样的獒一生只见喂食的主人,陌生人一律通杀!
“藏獒渡魂”和“九犬一獒”在藏区草原传说中颇为盛行,这其实是两个极端的筛选,一个是温性筛选,一个是猛性筛选。由此想来,皇帝应该属于家魂獒,而暴龙则属于野魂獒。
早听说过蒙古、契丹、匈奴等北方游牧民族有以狼为图腾的崇拜,没想到西南藏区也有对狼这样神话般的传说。无论真实也罢,传说也罢,狼獒之仇都是世人皆知。听着大家议论纷纷,我心里越来越纠结。狼和藏獒这种仇恨历经千百年似乎已经刻入骨子里。我带格林来到这个獒场实在是太冒险了,但老林却对自己藏獒的性格很有把握,他说他回成都之前的这几天一定要想法让狼獒能够相处,至少不发生流血冲突。
次日,老林带着我和格林进了犬舍,几个场的工人们齐刷刷地趴在窗边观看,甚至有人掏出了傻瓜相机。我护在离格林几步远的地方,像进了斗兽场的武士,一想到马上要放藏獒出来,我止不住鸡皮疙瘩浪打浪。
老林先试探着放出最温顺的一只雌性小獒“小不点”,小不点的年龄只有六个月大,暂时还不像成年獒那样排斥生人。她是一只小品种的母獒,漂亮机灵,也非常顽皮,总喜欢找机会扑到人身上狂闹,但獒的力量哪是一般人承受得了的?人经常被她扑个趔趄,摔倒在地,然后被蹭上一身的口水。小不点虽然说是小藏獒,也起了一个袖珍的名字,其身形重量却是格林的五倍,长得像小牛犊一样大,牙齿尖利,身体壮实,是个蛮丫头。小獒和小狼之间会有仇恨吗?
铁笼一开,大家鸦雀无声。中场里的格林,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下意识地颤动着鼻翼四处乱嗅,耳朵像干沙上的小鱼不停地跳动,格林紧盯着犬舍大门,颈毛随着风像波浪一样起伏,脚爪抓紧了地面。
小不点一出笼子,就导弹似的射向中场里那个素不相识的新来者。格林脚掌迅速扒地,一扭腰就跳到一边,避开这冲刺的凌厉锋芒,毕竟体型悬殊,格林的头也只达到小不点的肚子那么高。狼是不会盲目吃亏的,更不会硬碰硬地接招。小不点卸掉向前的巨大冲力,回身一扑,把格林扑翻在地,格林一声尖叫,迅速翻身收起自己最脆弱的腹部,扭过头猛咬小不点上嘴唇巨大的肉垂,小不点不顾上唇被咬,仗着嘴大唇厚荡过嘴来,连同狼嘴和自己的上唇肉一起咬进了嘴里。
“小不点不准咬!”“格林放开!”
老林警告的叫声和我的喝止声音同时响起,獒和狼都愣了一下,就那样互相咬着嘴僵持在原地。
“小不点,不准咬!”老林再次严正警告,声音中带着强烈的威胁意味。对藏獒来说主人的命令必须遵从,小不点略一迟疑微微松开了嘴。
格林瞄准机会放开嘴,撒腿就跑,他并没有趁机反咬小不点报仇,倒不是因为听我的话,也不是因为宽宏大量,而是在犬科动物法则中有一条“雄性不与雌性斗”的规矩。虽然格林尚小,没有人这样教过他,可这些原始法则就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他的本能中。对格林来说,如果要主动向那只母獒展开进攻,那是违背自己本能的行为。格林左躲右闪地逃跑,小不点穷追不舍,格林夹着尾巴,屁股几乎着地,极力想避免与她发生冲突。
对小不点来说,却是另一种情况,作为雌性,她没有这种本能,相反作为藏獒,她对野性有一种本能的恐惧和排斥,尤其是对狼,这种恐惧异常强烈。在她的骨子里,她隐约记得从她的祖先第一次在草原上看护羊群的那一天起,狼就不断地掠夺羊群,是世袭的劫掠者,而藏獒则是世袭的天域卫士。此世仇早已融入血液,此刻阻止她攻击的唯一理由不是与狼一笑泯恩仇,而是主人的强令禁止!
小不点很迷惑,她紧追着这个入侵者,焦虑不安地叫着,引得三个獒场所有笼子里的三十多只藏獒也跟着叫起来,为主人允许这只狼的存在而满腔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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