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吹哨,他们用脚尖跑,他们唧咕……天赐看着,觉得非常的孤寂。他想回家。那些新入学的,都和他差不多,一个个傻子似的,穿着新衣,怪委屈的。他们看着大孩子们买面包,瓦片①,麻花等吃,他们袋里也都有铜子,可是不敢去买。一个八棱脑袋的孩子——已经念了三年书,可是今年还和新生们同级——过来招呼他们,愿意带他们买点心去,他们谁也不去,彼此看着,眼里含着点泪。
摇铃了,大孩子都跑去站队,天赐们楞着。有个很小的,看人家跑他也跑,裹在人群里,摔了一交,哭成人阵。八棱脑袋的又来了,他是学识不足而经验有余,赶着他们去排班。先生也到了,告诉他们怎排,大家无论如何听不明白。先生是个三十来岁的矮子,扁脸,黑牙,一口山西话。他是很有名的教员,作过两本教育的书。除了对于新学生没有办法,他差不多是个完全的小学教师。天赐不喜欢他的扁脸。排了好大半天,始终没排好,他想了会儿,自己点了点头。他一个个的过去拉,拉到了地方就是一个脖儿拐:“你在这几涨着!”大家伙并不明白“涨着”的意思,可是脖儿拐起了作用,谁也不再动了。先生觉得这个办法比他的教育理论高多了,于是脖儿拐越打越响,而队伍排得很齐。再排一回,再排一回;有个小秃尿了裤子。天赐也着一泡,怕尿了裤子,于是排着队,撩着衣襟,尿开了。别人一看,也搂衣裳,先生见大事不好,整好队伍先上了厕所。先生的教育理论里并没有这一招儿,他专顾了讲堂里边的事,忘了学生也会排泄。
上了讲堂,天赐的身量不算矮,坐在中间。他觉得这小桌小椅很好玩,可是坐着太不舒服。先生告诉大家要坐正,大家听不明白,先生又没了办法,还得打脖儿拐。“绳子坐正!”拍!“绳子坐正!”拍!然后他上了讲台,往下一看,确是正了,他觉得有改正教育原理的必要。他开始训话,“买第一册国翁,公明,算数;听明白了没有?一仍作一绳白制服,不准疮小马褂;听明白了没有?”他把“没有”说得非常的慢,眼珠还随着往一边斜,他觉得这非常象母亲的说话法,小孩子听了必定往心里去。“明白了没——有——”大家发楞。
磨烦到十点半钟,天赐一共挨了五六个脖儿拐,他觉得上学校也没什么意思。他也不敢反抗,因为别人都很老实地受着,这当然不是一个人的事,他不敢有什么表示。况且八棱脑袋的还告诉他:“今个都好,就是脖儿拐没有去年的响!”天赐的想象又活动开:山响的脖儿拐大概也很有意思。看见爸来接他,他觉得上学更有意思了:看见的事太多了,简直报告不过来。本来在家里只能跟四虎子瞎扯,而所扯的全是四虎子的经验。现在他自己有了经验,这使他觉到自己的尊严,连挨脖儿拐都算在内。
“爸,人家都买面包吃,晌午我也买吧?爸,有一小孩尿了裤子,我没有。爸,别穿小马褂了,人家都穿白的——白的——爸,有一小孩把人家的帽子打在地上。爸,老师说话,我不懂,八棱脑袋的也不是懂不懂;横是他懂,嗐!爸,还排队,拍,打我脑瓢一下,我也没哭。爸……”爸有点跟不上趟了,只一个劲的“好!”“那就好!”拉着天赐,天赐不住的说,眼看着爸的脸,不觉的就到了家。
顾不得吃饭,先给四虎子说了一遍。然后给妈妈也照样说了一回。妈妈说都好,就是不穿小马褂没道理。
刚吃完饭,就张罗上学。他准知道学校里有许多可怕的人与事与脖儿拐,可是也有一些吸力,叫他怕而又愿去,他必得去看那些新事和他的小桌小椅。他必须亲手去买个面包吃!在家里永不会有这些事。
上过一个礼拜的课,天赐的财产很有可观了:白制服,洋袜子,黄书包,石板,石笔,毛笔,铅笔,小铜墨盒,五色的手工纸,橡皮……都是在学校贩卖部买的,价钱都比外边高着一倍,而且差不多都是东洋货。牛老者对于东洋货没有什么可反对的,他抱怨这个价钱。并不是他稀罕这点钱,他以为学校里不应当作买卖;学校把买卖都作了,商人吃什么?牛老太太另有种见解:学校要是不赚钱,先生们都吃什么呢?孩子为念书而多花几个钱是该当的,这是官派。天赐不管大人的意见怎样,他很喜欢自己有这么些东西。最得意的是每天自己亲自拿铜子买点心吃,爱吃什么就买什么,差不多和妈妈有同样的威权。
在同学里,他不大得人心。在家里他一人玩惯了,跟这群孩子在一块,有的时候他不知怎样才好,有的时候他只看自己的玩法好,别人都不对。有时候他没一点主意,有时候他的主意很多。他没主意的时候,人家管他叫饭桶;他有主意的时候,人家不肯服从他。所以常常玩着玩着,人家就说了:“没天赐玩了!”他拿出反抗妈妈的劲儿:“我还不愿意玩呢!”于是他拧着手,呆呆的看着人家玩耍,越看越可气;或是找个清静没人的地方,自己用手工纸乱折一回,嘴里叨唠着。还有个大家看不起他的原因,他的腿慢。连正式作游戏的时候,先生也循着大家的请求:“我们这队不要天赐,他跑不动!”两队分好,竞赛传球或是递旗,天赐在一旁呆着。有时候他不答应:“我能跑!我能跑!”结果,他努力太过而自己绊倒。慢慢的他承认了自己的软弱。看着大家——连先生!——给得胜的英雄们鼓掌,他的薄嘴唇咬得很紧。他不能回家对四虎子说这个,四虎子老以为他是英雄,敢情在学校里不能和人家一块儿游戏!他只能心里闷着,一个人在墙根立着,听着大家嚷闹,没他的事。他得学爸爸的办法:“也好吧,他妈的!”自然他会用想象自慰,而且附带着反抗看不起他的人:“你等着,有一天我会生出一对翅膀,满天去飞,你们谁也不会!”可是在翅膀生出以前,他被人轻视。有的时候,人家故意利用他的弱点戏弄他,如抢走他的帽子或书包:“瞎!你追来呀,追上我就给你!”他心里的腿使劲,可是身子不动:“不要了,再买一个!”人家把他的东西放在地上,他得去拾起。因此,他慢慢的有点爱妈妈了。妈妈的专制是要讲一片道理的,这群小孩是强暴而完全不讲理。气得他有时非和妈妈讲论一番不可:“可以把人家的帽子抢走,扔在地上吗?妈?”妈妈自然是不赞同:“坏孩子才那样呢!”他心中痛快了一些,逐渐的他学着妈妈的办法判断别人:“这小子,没规矩!”到他自己作了错事,他才马马虎虎。因此,他的嘴很强,越叨唠话越层出不穷。他能把故事讲得很好。
因为讲故事,他得到几个朋友——都是不好动的孩子,有的是身上有病,有的是吃多了动不得。他们爱和他玩,听他瞎扯。他因为孤寂惯了,很会无中生有的找些安慰,所以他会把一个故事拆成俩,或两个拚成一个,他们听得很高兴。在这种时节,他恢复了他的尊严,能命令着他们,调动他们:“你别说话!”“你坐在这儿!”“咱们先点果子名玩,然后我说黄天霸。”大家只好点果子名玩,要不然他不给说故事。他觉得他有点象妈妈了,大家都得听他的。
先生也不很喜欢他,因为他自己的主意太多。爱听的,他便极留心听,他能回讲得极好,如司马光击瓮救小孩,如文彦博灌水取球,如两个青蛙对话。他不爱听的,完全马马虎虎,问他什么他不知道什么。先生教算数,他在石板上画小人;他不爱算数。先生不爱这路孩子,先生愿意学生老爱听他讲,不论讲什么。先生不愿意孩子们大声的笑,除非在操场上。天赐既不能参加游戏,人家越笑他越委屈,所以他有时候在讲堂上笑起来,比如他忽然想起一件可笑的事。他一笑,招得大家唧咕起来——在教室里至多只能唧咕,老师就永远不大笑而唧咕——于是秩序大乱,而天赐被罚,面壁十分钟。他越来越讨厌老师的扁脸,而老师也似乎越来越不爱他的扁脑袋。老师要是有意和孩子过不去还是真气得慌,有时候他被天赐气得吃不下去饭。可是天赐不是有心气老师,他以为老师应当多说些故事,少上点算数,而且脸别那么扁。这孩子对什么都有个主张;你越不顺着他,他就越坚决。只有罚站的时候,他没了主张。大家都坐着,只有他独自向壁,这不大好受。在这个工夫,他马马虎虎了,拉倒吧,就站站会儿去,向墙角吐吐舌头。
这种学校生活叫他越来越“皮”。他得不到别人的善遇,于是他对人也不甚讲交情。他会扯谎,他会在相当的时机报仇,他会马马虎虎假装喊着国文,而心里想着别的事。他也学会了唧咕,用舌头顶住腮,用眼睛笑。
只有和四虎子在一块,他还很真诚,把国文上的故事说给四虎子听,说得有声有色,而且附带着表演:“你等等,我给你比方比方。”把击瓮救小孩的故事说到半截,他跑了。一会儿又回来了,袋里装着一块小砖,手里拿着个玻璃杯,杯里满盛着水。把一个粉笔头放在水内:“这是小孩,噗咚,掉在水里,喊哪,救人哪——喝,我听见了,我就是司马光。来了,不要紧;看着!”掏出砖头,拍!杯碎了,把粉笔头救了出来。“明白了没有?”
“玻璃杯可是碎了呢?”四虎子说。
“哟!”
商议了半天,还是得跟爸要钱赔上一个杯子。
“可是比方得真好!”四虎子诚心的欣赏这个表演:“这件事也体面!”
“哼!老师不叫我细说!我一说噗咚,他就问,书上哪有噗咚?臭老师!”天赐出了口恶气。
十三 领文凭去
到了三年级,天赐上学的火劲不那么旺了。上也好,不上也好,他学会了告假。有点头疼,或下点雨,算了,不去了。在家一天也另有种滋味。
所以使他松懈的原因是学校里的一切都没有准稿子,今天这样,明天那样,他的心力没法集中,所以越来越马虎。这个学校是试验的,什么都是试验。以主任说,一年就不定换上几个,每一个主任到职任事总有个新办法,昨天先生说上课时要排好,今天新主任来了说上课要赶快跑进去。这个主任注重手工,那个主任注重音乐,还有位主任对大家训话说,什么都是那回事,瞎混吧。有时候试行复式制,两三班在一块,谁也不知干什么好。有时候试验分组法,按着天资分组,可是刚分好组又不算了。主任的政策不同,先生们的教法也不一样。一年换一位先生是照例的事,而一年换三四位先生也常有。一位先生一个脾气,一个办法,有的说书包得挂在身旁,有的叫把它背在身后。天赐有一回把书包顶在头上也并没有人管。书也常换,念书的调子也常改。都是试验。先生与学生的感情也不一样,这位先生爱这几个小孩,过了两天,那位先生爱那几个小孩,好坏并没有什么标准。先生的本领也不一样,而一样的发威,有的先生天生的哑嗓而教音乐,他唱得比压着脖子的虾蟆还难听,可是不准学生笑。有的肥得象猪而教游戏,还嫌学生跑得不快,他自己可始终不动。有的一脖子黑泥给学生讲清洁,有的一天发困给学生讲业精于勤。
天赐不知道怎样才好,于是只好马马虎虎。每逢到了暑假前就更热闹了,一大批师范生来实习,一点钟换一位先生。大家哪里还顾得念书,专等给先生们起外号了。实习生有的由老远就瞪着眼来了,到了讲台上,没等学生坐好,就高声喊起来,连教育原理带心理学全给学生说了,直说一点钟。有的一上台就哆嗦,好象吃了烟袋油子的壁虎,一句一个“鄙人”。大家不敢笑,级任先生在一旁看着呢。等大家实习完了,学生也明白先生们才二五眼呢。
还有呢,哪位先生都要学生尊敬,可是先生们自己彼此对骂:张先生在课室上告诉学生,李先生缺德;李先生说张先生苟事。等到先生们有运动作主任的时候,那就特别的热闹:学生们得照着先生编好的标语写在纸条上,学生得回家告诉家长拥护王先生或是赵先生。一年说不定有这么几回,每回学生都无须上课一两个星期。学生们也不晓得到底谁好谁坏。一切都在忙乱复杂中,谁也摸不清是怎回事。只有一件事是固定的,就是学生用费越来越高,而学生也越来越多。“费”的名目很多:园艺费,游戏费,旅行费,演讲会费,手工费……费越高学生越多。云城是个买卖城,赚几个钱的商人都想把儿子造就起来,由商而官以便增光耀祖;花钱多的学校必是好学校,所以都争着上这里来。学校呢,得表现成绩以增高信用。除了先生们捣乱,就是开会,开会就又收费。运动会,恳亲会,游艺会,毕业会,展览会,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