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旁猛拉她的衣袖不让她说,再想一想她自己那个还在外面流浪的儿子,阮夫人也忍不住要叹气,再说不出不好听的来。三姨娘又忙着劝慰,劝了二姨娘又劝阮若弱,总算都劝得止住了泪。再送阮若弱回房去,她这一天也真是乏了,倒在床上便睡去,做了一夜的梦,梦里都是李略,两个人依然手牵着手在山林里自由自在的跑。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李略被带回王府后,留仙居都不让住了,静安王直接押他进了自己和王妃住的浩然馆,在侧屋厢房里住下。吃一堑长一智,王爷这回一定要死守住他。李略半点抵触都没有,不言不语,木头人似的随静安王安顿,仿佛被父亲带回王府的,只是他的一个躯壳,无知无觉的躯壳。
王妃起初见儿子找回来了,喜极而泣,一把抱住又哭又笑,又是责备,但她嘀嘀咕咕地说上一车话,儿子却一个字都不回她,终于觉出有些不对劲:“略儿,娘在跟你说话呢。”
李略置若罔闻,眼神飘浮如絮,完全没有着落处。这一刻,他的精气神仿佛如失手坠地的瓷器,摔成了碎片,碎得无法再拼凑成形。王妃越看越心惊,一个劲地想引他说话,哪怕发脾气都好,但无论她说什么,李略都没有反应,最后不得已,她试着说道:“略儿,你还想娶那个阮若弱做妻子吗?”这句话仿佛是招魂的术语般,陡然一震,李略魂魄来归,黯然无光的眼睛瞬间亮起来,他定定地看住母亲,无限希翼。
王妃几乎无法招架他那样希翼的眼光,无限渴盼,仿佛荒年濒死的人在渴盼一点能够赖以生存的口粮。王妃从儿子的眼光中,突然读懂了,那个女子对他的重要性—然而,她作为母亲的立场虽然在心软,作为静安王妃的立场却不得不咬牙坚持着,她软语温言对儿子劝道:“略儿,忘了她吧,你们有缘无份。你是娶不了她……”
“够了!”李略声嘶力竭地大喊出来,“不要再说了!我受够了!我受够了!”他一面说一面冲进内室去,把房门重重关上。
“略儿。”王妃急急地想跟进去,房门却被反拴了,只听得里面劈哩叭啦乱摔东西的声音。摔着摔着室内安静下来,死一般的沉寂里,却隐隐约约的,传出哭泣声,极压抑极压抑的哭泣声,如一根细细透明的蛛丝儿荡在风中,不易为人察觉,却如何逃得过母亲的耳朵呢?王妃立在门前,不由得怔住,心里被搅得酸楚难当。李略从小就不是个爱哭的孩子,大概从他懂事起,王妃就再没见他哭过。记得他七岁那年刚开始学骑射,不慎从马背上摔下来,摔折了小臂都咬紧牙关不落一滴泪,那样倔强坚毅的儿子,这一刻却像个无依无靠的幼童般躲起来哭。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这一次……他显然是真真正正地伤了心!
头一回,静安王妃在心里自己问自己: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是想要为着他好。可是,却让他这样伤心难过,从来没有过的伤心难过。不由自主地,静安王妃脑海里回响着李略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你们都是为了我好,可是我却并不快活。”还有阮若弱曾经说过的一段话:“是,您是为他好,但他却并不开心。父母多半都是这样,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在儿女身上,还要口口声声曰:我是为你好。但是儿女要不要这样的好,很待商榷。”
把这两段话在心里反反复复的思量来思量去,静安王妃心中一阵迷茫,难道……真的错了吗?
《有缘千年来相会》第八十一节(1)
一夜北风紧,开门雪尚飘,从深秋到初冬,竟是一场鹅毛大雪拉开了冬的帷幕。
阮若弱的心情和天气一样凄惶,整日里凭栏短叹、对月长吁,眼空蓄泪泪空垂。失去李略她觉得心一下子就空了,空旷如寸草不生的荒漠。没有山青水秀鸟语花香,一派了无生趣的凄凉。这些天来她的日子活脱脱就是李清照的那阙《声声慢》现实写照: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姚继宗天天跑阮府,有事没事地逗她说话儿:“别这样子闷闷不乐的,笑一个嘛。”
“别理我,烦着呢。”阮若弱眼皮都不抬。
“你怎么回事呀,跟换了个人似的,没精打采愁眉苦脸,这可不像我以前认识的阮若弱了。”
“以前的阮若弱死了,被多灾多难的爱情杀死了。”
姚继宗长叹道:“人果然不能谈恋爱,一谈恋爱,整个人都变了;变得判若两人。”
“错了,不是不能谈恋爱,而是不能谈太过伤筋动骨的恋爱;谁谈恋爱谈成我这样身心俱疲的,都得变。我现在特闹心!快闹心死了!!”
“早知今日,我当初真不该撺掇着你俩好。都怪我对后果估计不足,判断严重失误,结果搞得你们成了劳燕纷飞的下场。”姚继宗失悔道。
“虽然是劳燕纷飞,但毕竟曾经比翼双飞过,我不后悔的。一生之中,我真真正正地爱过一回,那样可遇不可求的爱;错过固然会很伤心,然而曾经拥有过,也算差可告慰了。”
“小说里电影里电视里,灰姑娘式的女生遇上白马王子似的男生,都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大团圆结局。现实中差别怎么这么大呀!简直是在误导。”姚继宗悻悻然。
“因为真实的生活里,很多美好的愿望无法实现,所以只能在虚拟的世界里去编造圆满的故事,这其实就是一种人类的自我安慰,让人们对生命多一点期待;期待这样的美好终有一日降临在自己身上。这样的圆满结局我虽然得不到,但能得到李略那样不顾一切的爱情,我已经觉得很幸运了。在二十一世纪里,我做梦都不敢想会有一个男人如此爱我。”
“二十一世纪里,像李略这样感情纯真的人确实罕见,可以列为濒危珍稀动物被保护起来。”姚继宗笑道。
“他的纯真,是因为他特殊的环境造成的。因为父母的厚望,他从小被栽培得格外用心;远离声色犬马,不近花天酒地;也因为他自己的天性使然,洁身自爱不好女色。他这样的人,注定是不爱则已一爱成痴。他的感情如浑金璞玉,自然而然的一派天然气,完全不为世俗所染;不要说二十一世纪,就算是斯时斯世的大唐朝,也是不可多得的。我何其有幸,穿越千年的时空,得遇这样的爱人。”
“是呀,你真是好命。同是穿越千年的时空,你谈恋爱谈得轰轰烈烈,我可还是孤家寡人形单影只。你收玫瑰花少说都收一车了,我连根草都没有人送。”姚继宗垂头丧气状。
阮若弱纵然郁闷满腹,也还是不能不被他逗乐:“你想谈恋爱了?这可未必是美事一桩的,你看看我的前车可鉴。”
“正因为看了你的前车可鉴,我才更加想谈恋爱;笑中带泪,喜中掺忧,甜蜜里有三分苦涩二分酸。看你们的爱情,好像是在看一幕悲喜交织的戏剧;我时不时地在其中客串一把特邀主演,什么时候,轮到我自己挑大梁演一出爱情戏呀!”姚继宗说得悠然神往。
“希望你的爱情戏,不会如我们这样一种相思两处闲愁。”阮若弱发自内心的道。
姚继宗看定阮若弱,一副眉峰翠减腕玉香销的憔悴样,心知是为情所苦;忍不住叹道:“你这人,说你清醒呢,有时候又糊涂的很;说你糊涂呢,有时候又清醒的很。既然明知道和李略没有希望了,为什么还要相思成灾?不是我薄情狠心,而是实实在在地要劝你一句,为了你自己好,赶紧忘记他是正经。”
“就算是再聪明的人,也会偶尔做出一两件傻事来的。和李略谈恋爱,就是一件再傻不过的事情,我简直可谓自寻烦恼。但是,我曾那样开心过。忘记李略,怎么可能呢?我永志不忘。”
《有缘千年来相会》第八十一节(2)
姚继宗叫起来:“你什么意思?难道以后的日子里,你要天天为他消得人憔悴?失个恋而已,你不要把自己搞得凄惶惶一辈子好不好?”
“我十岁那年,学骑自行车;不小心摔一跤,膝盖叩在一堆碎玻璃上,深可见骨,当时痛彻心扉。”阮若弱突然岔开话题说起童年往事来;“伤口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后,才渐渐痊愈,但留下一块伤疤,至今为止,用手去按它时还会隐隐作痛。所有的伤痕都终会有痊愈的一天,但有些会留下隐痛。李略,他会成为我心头的这样一处伤疤;我永远不会忘记他,即使这记得会令我疼痛。失恋当然不是世界末日,只是,目前我无论如何振作不起来。”阮若弱拍着自己的胸口说道,“这里,是一个刚刚剜开的鲜血淋漓的伤口,请给我一点时间,让它慢慢愈合。”
看着她那样西子捧心般的心痛状,姚继宗忍不住又安慰她:“也许你不用太伤心,没准事情还有转圜余地。”想一想,又乐观地道,“也许山重水复疑无路,结果柳暗花明又一村呢。”
阮若弱看着他苦笑:“承你吉言吧。看是否真有峰回路转的一天。”
两人正说着话,阮若凤进来了,看着姚继宗在场,马上笑道:“哟,姚二少,你又来看我三妹妹了。”
姚继宗忙起身打招呼:“二小姐,坐坐坐。”
“这是我家,怎么劳烦你请我坐了呢。”阮若凤取笑他,“竟是反客为主了。”
姚继宗一怔,又笑道:“大家都这么熟了,不拘你家我家,都一样都一样。”
阮若凤越发笑起来:“既是这么熟,都不拘你家我家了,就赶紧把我三妹妹娶过门好了;何苦让你再这样天天跑,我家门槛都快要让你踏平了。”
这误会,阮若弱忙澄清道:“二姐姐,你别乱说话,我跟姚公子只是朋友。”
“对对对,只是朋友只是朋友。”
阮若凤狐疑地眼光把他们打量一番:“只是朋友?那三妹妹你天天长吁短叹的,又是所为何人?”
这一时半会如何解释得清楚,何况也不能跟她说清楚;阮若弱刚刚展颜片刻,此时又被她触动了伤心事,低下头不想说话了。姚继宗忙转移话题:“二小姐,你今儿穿着这身红衣裳,映着外头白雪皑皑,好似红梅吐艳。漂亮,太漂亮了。”
“是嘛!”阮若凤被他一吹捧高兴了,把身上其实很整齐的衣裳再抻一抻,又道;“我最喜欢穿红色衣裳了,其次是紫色。你说,我是穿红色更好看还是紫色更好看?”
姚继宗不假思索地便道:“都好都好,不过我个人认为,你瘦一点会更好看。”
阮若凤的丹凤眼一下子就瞪圆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嫌我胖?”
姚继宗一言既出便知不妥,忙脚底抹油的开溜:“我还有要事在身,告辞告辞。”
阮若凤不肯善罢干休地追出去:“你别走,你回来把话说清楚,我怎么胖了我……”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掉了,老远还听到阮若凤的嚷嚷声,阮若弱只是笑着摇头,但笑容有如昙花一现,很快消失了。再看着窗外雪花纷飞,仿佛片片都飞在自己心里,心不再温热而是寒冷如雪。不由自主地想着李略……他现在如何呢?
杏儿捧了茶点进来,对阮若弱道:“三小姐,你早膳也没有用,这会吃些点心吧。”她却只是摇头,什么都吃不下。念君过于渴,思君高于饥。
李略此刻人在雪中,在舞剑。
浩然馆后庭,雪花翩翩如银蝶,庭畔两株梅树,雪前便缀满花苞,此刻初雪一飘,相约相伴般,如云似霞地绽满了枝头,白雪红梅相映成趣。
李略执剑在手,那是一柄狭长而雪亮的剑,初离鞘时澄清有如江海凝光,舞动起来剑气如霜,隐含风雷之声。李略舞剑迎风雪,身形越来越急,剑势越来越快,挽出剑花无数,伴着漫天飞舞的雪花,眩人眼目。他不是在舞剑,他是发泄,发泄满腔无处可去的苦闷。他的衣裾在剑风雪絮中如翻涌不息的云。这画面,明明该是一舞剑器动四方的豪迈场面,却莫名的有种既清且凄的气氛无形中散发,无端端教观者心生感伤。
《有缘千年来相会》第八十一节(3)
王妃立在窗前看他已经良久了。她刚从皇后的正坤宫里回来,品香伺候着她卸下织锦缎面白狐皮的大氅。屋角燃着两个亮脂红色玉般炭火的鎏金火炉,暖如春日。王妃看着庭外雪中舞剑的儿子,身形矫健英飒如鹰,眉目间的神情却倦怠疲惫如新蜕皮的蛇,一目了然的,还在为情所苦。王妃的心笼上一层阴郁,忍不住,她无声地叹上一口长气。
“给王爷请安。”听到品香极恭敬的声音,王妃方才觉察静安王也进了屋。
“皇后娘娘特意宣你进宫,可是为着略儿的婚事?”挥退品香后,静安王便问起王妃来。
“是,皇后娘娘精挑细选了几位品貌相当的大家闺秀,觉得个个都好,一时不知该如何定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