墟葬仰头看着,挠头对元阙道:“咦,你把我的话说完了。”元阙笑了笑,“岂敢,真要布阵御敌,我就不懂了。”墟葬摇头不信,“你先前进献给王上的城寨防御图可有抄本?让我参详一下。”侧侧忙道:“我抄了一份,这就取来。”一路小跑去了。
墟葬拿出他炼制的几幅舆图画卷,山水空濛,草木有情,一展出即有了世间年华流转之意。夙夜眼中一亮,北荒的大好河山都聚在这丹青之上,以此为凭,借景幻形,足可迷惑敌人的眼睛。
他墨袖轻扬,数道霞光自舆图上飞起,浩荡地没入海市蜃楼中。王城的气息蓦地一变,茫茫杳杳,化作一片枫林孤山,只有白云远绕。
“这是披夷山。”
孤峰忽然被平静的湖水淹没,天色与碧水一般的青蓝,众人定睛再看时,海市蜃楼的景象已变作烟波浩渺的碧漓海子,无数叫作僧葵的小鱼悠闲地畅游其中。侧侧、长生与萤火想起了天生异香的若鳐人,怀旧地朝紫颜看去,却发现他目光忧虑,盯着夙夜仿佛要看出花来。
湖水渐渐稀薄,如一道琼玉堆砌的银河,慢慢幻化成无边的雪色。连绵的白雪,曼妙的身躯,像一个晶莹剔透的冰雪美人。长生叫道:“水骨雪山!”三年前北荒之旅诸多细节,悉数记起。
“妙不可言。”夙夜对墟葬赞叹说道,他可用海市蜃楼幻化各地景致模样,却需耗费极大灵力,且徒有其形。墟葬的舆图则是一路收集山水灵气炼制而成,夙夜得其精髓,轻易就能调用山水之菁华,把景致尽数改变。
姽婳在一旁石桌上排着香料,沉檀龙麝,兰蕙甲煎,夙夜知她在设十方香阵,凝目细看半晌,不见她如何作势,海市蜃楼上香烟如尘。
一时众人如沐春风,天地间暖香融融,锦衣缠香缕,罗袜踏芳尘,半醉半仙。肃杀之气骤然消弥殆尽,夙夜轻笑道:“好,有这个香阵护住全城,我就放心了,起码他们无法用毒。”
丹心见了众人的手段,越发不甘示弱,见缝插针地道:“这些天我做了连弩机、烟花炮,普通小兵就能用。前者最多可连发百箭,集中与散射皆可;后者可用迷香或药物,原是受姽婳启发,想防疫用的,在城头上布防也不错。”
姽婳俏笑问道:“你的烟花炮有何妙处?”丹心想了想,比画道:“远近高低可调,大小颜色可控,还有……勉强能在空中写字。”
夙夜玉指再点,城池上架设了几架连弩机和烟花炮,掏出一只纸鹤丢去。鹤翅疾驰,一道清光电射城上,那连弩机自动发出一串箭矢,行云流水,齐齐刺中鹤身。又见当空万道霞光绽开,繁蕾仙葩,凝空惊艳。那光芒封霜压雪般笼着纸鹤,纸鹤挣扎良久,鹤嘴中忽地遁出一道黑烟,想逃脱而去,不想霞光澄澈照遍四野,黑烟脱身不得,最终被一道彩光束缚,现出一粒陨铁银豆的原形。
“伏藏的手段大抵如此,明面上的攻击,掩饰暗中所为。”夙夜收了纸鹤和陨铁,凝重的神色旋即散去,对丹心说道,“我拟得可相似?”
丹心笑道:“不愧是夙夜大师,我的烟花炮里得加上符咒,才能真的逼出巫术。”
夙夜遥望空中云雾,颇为无奈地说道:“其实,我想看烟花写诗。”火药一物,杀伐屠戮有太多戾气,不如风花雪月来得有趣。丹心亦是少年心性,闻言拍手道:“好,我想想,回头弄个打油诗气死伏藏也好。”
侧侧取来了元阙的图纸,夙夜墨袖一挥,城墙的防守顿变气势森严,石炮、强弩、火箭浩然出列,剑拔弩张,又有护城墙、羊马墙、界壕、暗门等防御如厚厚甲衣覆盖。
丹心疑惑道:“这是防千军万马攻城的,难道会有大军杀到城下?”
“有备无患。伐虏军这几日若能拦下偷袭者,便用不着这些。”他轻挥衣袖,城头恢复清明。
这声色光影,风云际会,未听鼓角声,已有沧桑气。
青鸾牵了侧侧在旁凝看,见状笑道:“我们好像无事可做呢。”侧侧想了想,新制的甲衣赶了不少成品,西域的舆图也有了最新的绣品,这锦丽的山河有诸师合力,已然有了最大的保障。
她拍了拍师父的手,“龙袍和凤衣早已完工,我们的确可以清闲一下。”傅传红两手一摊,凑过来说道:“我也无事可做,只等盛典过后再画一幅北帝登基图……小声说,此刻也画得出,你们扮扮就有了。”三人相视一笑。
“我有宝贝要请你们裁制。”夙夜望了青鸾与侧侧一眼,又对傅传红和紫颜笑道,“你们也逃不掉,这回是十师携手御敌,人人有份。”
青鸾略一凝眸,俏面闪过慧黠的笑容,会意地对侧侧耳语。傅传红望了海市蜃楼的妙景出神,若有所思,全没在意夙夜的话。
紫颜不知何时在石凳上坐下,不看那烟光四合的一城风物,倒了一杯茶,捏着填彩瓷杯沉默品茗。这是丹心烧制的茶具,傅传红绘的画,瓷杯与盏托的彩釉上皆是红绿相间,描绘的正是王城周遭的山水景致。
他眯着勾魂摄魄的一双眼,凝视茶具。泽毗城池就像瓷器,虽然精美坚硬,重力之下却也易碎。不知西域人的袭击,会有多大的力量?幸好他从未对夙夜失去过信心。
但是,如果夙夜已不是原来的他,能不能顶住西域人?
这忧虑一闪而过,紫颜望了墨袍里不动的身影,微微撑起了笑容。
诸师进行王城防御推演后,夙夜丢给景范一卷明细单子,陈列了所需的物品装备。那位骁马帮主没有被流水长的单子吓倒,也无视天价的耗费,冷静地说了一句:“今夜就到。”
待夙夜吩咐了紫颜诸人的差事,紫颜望了他笑道:“这等凡俗琐事,你竟如此意动。”夙夜的眉目忽然浮出,笑颜如雪,泛了清冷的意味。
“看人心起波澜,难道不是有趣的事吗?”他抬头注视云间,万里长风,光影变幻,是天穹的吐纳呼吸,以此体悟天道,可知循环动静,不生不灭。而远观人间苍生白骨的兴亡悲欢,龙蛇起舞,貔虎争斗,也让他洞彻哀乐相转,乾坤变易的长消之道。
紫颜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地道:“你只是好战。”夙夜隐去容颜,像是重新蛰伏的虫子,懒洋洋叹息道:“谁让你不争气,冬眠了一年?难得十师意气相投,又遇见这么个少见的对手,就陪他玩一玩好了。”
“很少见到巫师?”
“唔,妖怪比较多。”夙夜挠头,这种上古传下的巫祝之术,若真遇到高手,是极振奋的事。诸界的术法不一,一旦通彻幽冥之后,常见的反而是修炼的妖魔鬼怪。
“下次抓个活的来看看?”紫颜好奇道。
夙夜失笑,随意指了他身边道:“这儿不就有吗,你看不见而已。”
旁听两人说话的诸师,一个个无言而遁,紫颜莞尔笑道:“哎呀,和你一样,都没脸见人!”
夙夜哈哈大笑,青鸾忽然开口:“他说的是实话。”
紫颜玉容一僵,忙去看侧侧,见她在身边巍然不动,这才安心。
青鸾笑了对夙夜道:“今夜你最辛苦,先去预备,我去侧侧那里坐坐。”
夙夜朝诸人微一颔首,黑袍一荡,青鸾走至侧侧面前,清珮声尤在轻响,他已影如烟消,飘然而逝。
在众人脚不沾地的忙碌中,春风如剪刀,裁去了明亮的天空,留下一块黑色的幕布。
这夜黑得不同寻常,城门早早关了,玉翎王遣散百官,严令守军蛰伏,不许擅自出击,全城戒严,百姓只需在家中安守,即可得到奖赏。有诸师陪伴玉翎王,太师阴阳放心地驻守在旧王宫,看顾诸国来使及贵客。
千姿陪了桫椤,在长胜宫舞缨楼上遥望清天。尽管在万家灯火映照下,黑夜边缘有朦胧的萤光,但他头顶那片天始终深邃如梦,甚至连一朵白云也不敢逗留。
“你早点回去歇息。”千姿望着神色倦怠的桫椤,一脸关切。
“要出大事?”桫椤敏感地凝视他的眼,想摸一下他的手,又怕探知太多,令自己有无谓的忧伤。
千姿想了想,深眸中掠过一丝不安,又狠狠压了下去,故作坦然地说道:“夙夜说有西域巫师会对我不利,十师布置了一天,不会有事。”
桫椤黛眉微颦,“西域的巫师?可惜我……”她想说她虽是巫女,除了透视人心之外,并不懂什么巫术,无法与巫师抗衡。可是,如果他需要她出力,她会毫不犹豫地,把手按向任何人,即使对方是诡异莫测的巫师。
千姿读懂了她欲语还休的深意,笑了摇头,“你好好安胎,不要多想,这里里外外不知有多少埋伏,就等那人自投罗网。”
桫椤小心地捏了捏他的手,安心与他告别。是的,他心平气和,宁静如一泓秋水,不起波澜,看来那个巫师,的确无甚可怕。
黑夜给出了另外一个解答。
仿佛在畏惧着远方未知的人物,春夜的风从起初微微颤抖,到狂乱地扭动,只用了短短片刻。桫椤此时进入了梦乡,无边无际的混沌黑暗,让她沉迷不醒,茫茫黑夜中,有一缕无法察觉的黑光,蓦然遁入了明光宫,埋伏下来,等待着良机。
远在舞缨楼的千姿凝神眺望天际,向南,再向南,是西域梵罗军偷袭的路线,是大巫师伏藏前进的路线。
这一场最终来临的对决,隐隐有最后一击的意味,容他镶嵌胜利的宝石,装点在皇者的冠冕上。
他从未想过会输。
这一条没有人走过的路,他的印迹,深刻绵延,由不得人拦路。
在千姿踌躇满志的沉思中,远方的天空,亮起一团诡异的红雾。如火如荼,鲜艳得如燃烧的妖花,迢迢席卷而来。红雾中隐隐有呼啸声,是风在哭,夜在泣,夹杂了窸窸窣窣的响动,仿佛无数飞鸟振翅出林。
他凝目看去,红雾一点点向城头推进,与此同时,城内数个地方扬起一片血光,那红雾就似看到明灯,欢喜地飘来聚合。
一张天网凭空而降。
就像是夜空上多了一层浩瀚的苍穹,天香凝露,烟气袭人,这浓软芳香瞬间蔓延数里,兜兜转转地把泽毗城笼罩其中。青灰色的罗烟像穿甲衣的卫士,肃然隔绝了入侵的红雾,两下里缠绕撕打。
红雾蛮不讲理,径直要闯进来,罗烟袅袅摇动着拒绝。红雾发了狠,扬起尖利的清啸,兀自拉长雾气,凝成一道道箭气,嗖嗖而至,想要射穿这层香气横溢的罗烟。
晓剑台上,炉香氤氲。
全城有墟葬与元阙布置的风水大阵,夙夜只需催动其中八处阵眼埋设的灵符,徐徐散出皎镜与蒹葭、姽婳合制的天香,看袅绕碧烟直冲霄汉,香霭芬芬,醺然如醉。
这一夜黑得早,全城百姓会忍不住困顿欲眠,睡得酣甜。夙夜微微一笑,摊开墟葬的舆图画卷,晶指点在一座山崖上。
“赋形结阵!”
城外浓云薄雾吞吐中,雾气凝结的箭叮叮不绝,刺向罗烟,不想却扎到了坚韧的山岩上。泽毗城头骤起高崖三千丈,任由千万箭破空,巍然不动。红色的箭气再难寸进,粉身碎骨破裂了,旋即又凝聚起来。
与此同时,城中的血光尽数暗去,像被吹熄的灯,哑然守候在黑夜中。
血光既败露了形迹,夙夜自然不会放过,当下墨袖轻扬,由青鸾与侧侧绣制的数十只彩凤翩然飞起,向了先前血光亮起的地方疾冲。潜伏在黑暗里的血光察觉到了危机,却不曾如惊鸿远逝,一道道光芒竟不约而同往长胜宫里冲来,很有几分悍勇之气。
夙夜轻轻念了一句咒语,疾飞的彩凤展开锦绣织就的双翼,全身燃起朱红的火焰,傲然张嘴向血光撕咬而去。
噗——噗——数道血光被彩凤吞没。
余下的血光摇身裂成千丝万缕,穿越宫墙,拼得千百化身被彩凤截住,只要有一丝一缕逃脱,就能得偿所愿。彩凤声声嘶鸣,婆娑清影当空散开,化作一只只伶俐的朱雀,叼起细若游丝的血光吞下。
最终,有漏网之鱼,嗅到了浓烈的王气,于是风驰电挚向玉翎王的寝宫飞去。不远处,一只朱雀遥遥追着猎物,眼见越来越近,那丝缕血光突然加速,没入殿中,直取宝座!
朱雀在寝宫外扑翅,冷眼看着自投罗网的血光。
宝座上斜倚着的玉翎王,似暝色下的青山,有几分倦意。他无动于衷地凝看灯下的书卷,没有留意到发丝般的血光,刹那就到了面前。
冰雪相映的寒意,腾地升起。
血光忽然被冻住了似的,哀哀望着宝座后悬挂的一把剑。丹心炼制的御剑,铿锵出鞘护主,一道雪色光寒如月,把游丝劈作了游魂。城外重新凝聚的红雾如遭重击,光芒越发黯淡。
宝座上的千姿浑然不觉,含笑握了书卷出神。
数十里之外,伏藏一个踉跄,对了远处骂道:“好!竟然是易容了的人偶!”血光就是他的耳目,他亲眼望见千姿的身形,不疑有假,谁知那惟妙惟肖的面容、以假乱真的气息,裹挟的却是个人偶。
临时搭建的祭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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