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的面积不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条,干净利索,处处窗明几净,不染纤尘。南窗户下,横放着一张紫檀书案,上面摆放着文房四宝,一把精巧的太师椅立在案子的前面。东面墙壁满是紫檀的书架,上面整齐地摆满了经史子集和时尚书籍。靠西面墙壁立着一个同样是紫檀的小博古架,里面陈设着几件古董。博古架下是一条长几,上面摆着一把紫红色的古筝。在南墙与西墙的犄角处是一个花架,一盆油绿的吊兰生长得正旺盛。而地中间,则是一桌摆满菜肴的方桌。这个充满书卷气的内室倒也雅致,但挂在博古架旁的一幅书法立轴却吸引住了黄显圣的全部注意力。
黄显圣信步走到立轴前观看,没看内容先欣赏起书法来。但见字迹清秀,笔笔中锋。纤细中不失筋骨,柔弱中蕴含坚毅。黄显圣不由赞了一句“好”。
黄显圣往前凑了凑,眯起双目低声颂读上面书写的文字,见录的是一首“忆秦娥”词。
愁云际,回头无望忧且泣。
忧且泣,两行清泪,数声叹息。
锦书香语恨无翼,仅留余音空相忆。
空相忆,日生月落,孤影单只。
黄显圣读罢点点头,不觉赞叹道:“‘好一个日生月落,孤影单只’,颇有秦观秦少游之意境也。”
“先生真是神眼啊,一点就点到了骨髓里!”
随着袅袅的语音,从外间走进来一个女人。
黄显圣转过身冷眼大量着来人。见此人身量娇小,略显纤细。上穿红裙下着绿裤,脚踏一双粉色软鞋。往脸上看,只见柳眉粉腮,生就一双传情的杏眼;微翘的鼻子下,红唇微启,传出的是令人酥软的燕语莺声。黄显圣认识,此人就是龙翔城花柳界的鼎鼎大名的头牌,令徐继恒不惜斗胆杀人的海棠红。
海棠红手捧一只装酒的锡壶,款款而来。身后跟着亲自端着菜碗的徐继恒。
“先生来了,快请坐,快请坐。”
徐继恒殷勤地打着招呼,给黄显圣让座。
“你别打岔,先生正在品评我的词哪。”海棠红转身嗔怪道。
“好,好,我不打岔,不打岔。”徐继恒满面是笑,连连颌首,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
黄显圣见状心生鄙视,冷冷地扫了一眼海棠红,不由轻蔑地“哼”了一声。
海棠红倒没有在意黄显圣的态度,仍然笑意盈盈,款款地对黄显圣道:“这首词的确是我仿秦少游‘忆秦娥’而作,幼稚可笑,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黄显圣虽不愿与这个出身的女子多搭讪,但并没有失去长者的涵容。
听海棠红的这么一说,黄显圣微微一笑,手捻胡须,态度平和地道:“老朽才薄,尤不善词章,本没有资格品评夫人的大作。但该词所表达的哀怨凄婉感怀忧思均跃然于纸上,就是不懂词也看得出来。如果硬要说品评的话,其实我刚才已经胡诌了一句‘颇有秦观秦少游之意境也’,那便算是老朽的感受吧。”
海棠红听罢双眼发亮,两腮泛红,借前一步,深搭一礼,呢喃道:“小女子愧领了。”
海棠红与黄显圣半文半白的问答,弄得徐继恒犹如雾中,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插不上一句嘴,显得很尴尬。为了摆脱窘境,徐继恒连忙打断海棠红道:“你就别在那儿跟先生贫了,还不快给先生行礼。”
说着,徐继恒拉着海棠红一道,郑重其事地向黄显圣施弟子之礼。
黄显圣颌首还礼,连忙道:“不敢当,不敢当啊!”
黄显圣虽然清高,但绝非井底之蛙,没见过世面。从海棠红的词作书法,到刚才的一番话语,黄显圣似乎明白了些许徐继恒至死不舍海棠红的缘由。
徐继恒把黄显圣让到上座,自己则与海棠红陪坐在左右。
“我知道先生近来身体不好,为我太操劳了。所以我今天特意上山打了几样野味,请先生品尝。”徐继恒彬彬有礼地说。
黄显圣摇摇头,瞄了一眼海棠红,然后平静地说:“无须如此呀。我无非尽些绵薄之力而已。要说操劳,你倒是废寝忘食,颇费心神啊。”
“哪里,哪里,先生这是笑话我了。”徐继恒听出黄显圣是话里有话。
徐继恒深知黄显圣对自己整天沉湎于海棠红的温柔之乡不满,对自己不思进取更是不爱待见。今天说出这样的话来,也算是给自己留了颜面。
徐继恒宽容地哈哈一笑,赶紧转移了话题。
“先生请看,”徐继恒指着桌子上的菜肴说,“这些都是你喜欢的,按照您的口味做的。”
黄显圣往桌上一看果不其然,方桌上摆满了野鸡炖蘑菇汆鹿肉丸子干炸田鸡腿清蒸野猪肉,的确都是自己喜欢的菜。
“汤来了。”
随着一声吆喝,勤务兵端上一盆热气腾腾的汤来。
徐继恒一指汤盆,对黄显圣道:“这是您最喜欢的飞龙汤。”
“好!”黄显圣果然来了兴致,不觉击掌叫好。
黄显圣平日对肉食的兴趣偏好于飞禽,常把“宁吃飞禽一两,不食走兽半斤”挂在嘴边。黄显圣没有想到,徐继恒竟然把自己这些个偏好掌握得清清楚楚,便满意地点点头,暗中对徐继恒的粗中有细表示赞赏。
“今天喝两口不?”徐继恒谦恭地询问道。
“喝,喝两口。”黄显圣显得兴致很高地说,“难得你想得这么周到,今天破破戒。”
“好!海棠红快给先生敬酒。”徐继恒也显出很兴奋的样子。
海棠红燕语莺声地站起身来,端起酒壶,给黄显圣满满地斟上一杯酒。
“这么长时间,我还是第一次给先生敬酒呢!”
黄显圣没有应声,只是微微欠了欠身,示意了一下。
即使心里再讨厌海棠红,当着徐继恒的面,黄显圣也不可能让人家下不来台。
“人家是什么出身关自己什么事儿?徐继恒自己都拿着当个宝似的,自己又何苦去叫那个真儿?”
想到这儿,黄显圣撩起眼皮,罕见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先生别一口一个‘夫人’的,听着叫人生分。您是长辈,不嫌弃的话,就叫我的俗名小红吧。”
海棠红不卑不亢落落大方的风范,弄得黄显圣不知说什么才好。
一看黄显圣露出了笑容,徐继恒兴奋异常,他高声对海棠红说:“难得先生高兴,我今天要陪先生多喝两杯,给我换大杯。”
“换什么大杯?又要逞强不是?”黄显圣佯怒道。
“就得先生骂你。”海棠红毫不忌讳地当着黄显圣的面,戳了徐继恒的秃脑门子一下。
“好好,听先生的,他先生的。”徐继恒满脸是笑,忙不迭地应承道。
海棠红依次给黄显圣和徐继恒斟上了酒,然后给自己也倒了一小杯。
徐继恒双手端起酒杯,恭敬地道:“来,先生近来辛苦了,学生先敬您一杯。”说罢,一饮而进。
黄显圣说了声“好”,便也干了一杯。
海棠红起身,忙给黄显圣布酒夹菜。
黄显圣一杯老酒下了肚,内里隐隐升起一股热浪。他喝了一口飞龙汤,抿了抿嘴巴,开口道:“少文,你今天找我来不是说有事商量吗?不光是为了品尝野味喝酒吧?”
“没大事儿,他就是想跟先生近面近面。”海棠红嫣然一笑道。
“她说的对,没啥大事儿,就是想跟您老唠扯唠扯。”徐继恒附和着海棠红说。
黄显圣撂下筷子,一捋胡须道:“有正事儿先说正事儿,这不耽误喝酒。”
徐继恒与海棠红对视了一下,海棠红朝他努努嘴,示意让他说。
黄显圣看在眼里,便道:“你们两个在搞什么?”
徐继恒哈哈一笑道:“先生,是这样。我和她都觉得您一个人过日子太不容易了。过去在山上,咱没条件,那些个软秧子(1)您又看不上眼。现在,咱们进了城,有条件了,我想给您老续个弦,也好照看您老的生活。”
“是呀,”海棠红补充道,“老伴儿老伴儿,老了总得有个伴儿才好。您年纪大了,跟前还是需要有个端茶倒水的。”
黄显圣凄楚地苦一笑,连连摇头摆手。
“这个不费事,只要您同意,不出三天我保证办妥。”徐继恒急切地道。
“感谢你们一片好意,”黄显圣叹了一口气,捏着酒杯道,“圣人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已是一把年纪的人了,有今儿个没明儿个,还耽误人家干啥?这么多年一个人过惯了。你要真给我找一个人放在我身边,兴许我还不得劲儿睡不着觉呢。”
“先生”徐继恒还想劝说劝说。
“少文,此事不再议了。”黄显圣果断地打断道,“这篇翻过去了,我想,你该说正事儿了,说说吧。”
注释:(1)东北匪语:绑来的女人。
第十六章 竖大旗忌惮榻侧 图霸业筹划诡道(三)
黄显圣点出了徐继恒设宴肯定另有目的,使徐继恒不得不佩服黄显圣明察秋毫,眼睛里不揉沙子。
见事儿已至此,徐继恒摸了摸秃脑袋,索性摊开了说:“‘耍正月闹二月,哩哩啦啦到三月’,也就是说,过大年还有个头呢,何况吃喝玩乐的日子?我这段时间就琢磨,自打咱进了这龙翔城已经有些日子了,该吃点吃了,该喝的喝了,该玩儿的也玩儿了。别看咱们把着龙翔城,挂起了青龙朱雀大旗,也以自卫大队的名义收编了几支队伍,但我心里明明白白的,那并不等于咱是龙翔真的爷,咱屁股底下的这把金交椅还不能算是完全坐稳当了。”
听了徐继恒这句话,黄显圣暗中吃惊。想不到徐继恒还没有完全利令智昏头脑发胀,竟然还有这样的远见卓识。
“你真是这么想的?”黄显圣问道。
徐继恒嘿嘿一笑,指着海棠红说:“这也是她的意思。”
“主要还是老徐的想法,我不过是敲敲边鼓而已,”海棠红起身边给黄显圣夹菜,边补充道,“他这些日子就跟魔障了似的,吃不好睡不安,他担心坐吃山空,更担心城外那些整天瞄着咱们的眼睛哪。”
听经海棠红这么一说,黄显圣不由多瞄了她两眼,同时也验证了自己的判断。
凭着对徐继恒的了解,黄显圣深知他绝不可能有这种远见,这十有八九就是海棠红的看法。如此看来,这位出身的海棠红不可小觑,同时也可掂量出海棠红在徐继恒心里不同于一般的分量。
徐继恒接着话茬儿说:“先生,您知道我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水,但也是久混江湖,跑遍了上下八城。她刚才说的对,虽然咱们进了龙翔城,但不等于这天下就太平了,所有人都跟咱是连旗的(1),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的不在少数,说不定有多少枪口正瞄着咱们呢。咱不摔条子(2),不等于人家也不摔条子呀!”
黄显圣静静地听着,品咂着徐继恒话里话外的意思,觉得他的这番话说得很坦诚很实在,不像是没话找话,出于矫情。
“所以,还得请先生谋划谋划,掐算掐算啊!”徐继恒诚恳地道。
黄显圣抹了一下子嘴巴,把身子靠在藤圈椅里,用右手的中指和食指捋着稀疏的山羊胡,缓缓地开口道:“少文啊,你就是不找我,我也要找你哪。只不过,我看你这段时间忙着享受,怕你没工夫待见我呀。”
徐继恒马上不好意思地说:“惭愧,惭愧。我想先生已经有了打算了吧?请让我开开窍吧。”
黄显圣沉下脸色,翘动了几下山羊胡子,严肃地说:“现在时局很乱,一会儿是老毛子,一会儿是共产党,一会儿又是国民党,究竟谁能成气候坐天下,眼下还很难看出子午卯酉来。所以,咱们可以暂且不去管它,由他们闹去,咱们来一个以逸待劳隔岸观火。将来谁坐大谁的腿粗,咱就依靠谁也不晚。只要自己手里有人有枪,这主动权就把握在了咱们的手里。”
“也就是有奶便是娘!”徐继恒眼睛发亮,兴奋地补充道。
海棠红推了一把徐继恒,嗔怪道:“啥话一到你的嘴里就牙碜的不得了,啥‘奶’‘娘’的?先生说的那是古人的计谋。”
海棠红的话引起了黄显圣的侧目,甚至让他有些吃惊。
“哦?姑娘说说看。”黄显圣眯缝着双眼道。
海棠红毫不拘谨地笑笑,落落大方地回答道:“我说不好,请先生多包涵。先生刚才所说的一个是‘以逸待劳’,一个是‘隔岸观火’。不知我说的对不对?”
“嗯”黄显圣心头一震,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没想到姑娘还懂兵法,佩服,佩服!”
海棠红自嘲道:“嗐,羞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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