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花盆已经那么脏了,就不要了。刚刚我没看错的话,里面是不是有一条蚯蚓?”
——顾小姐,这是一个碗。
“不要把洁尔阴放在洗手台上,像什么样子!这种东西当然应该放到冰箱里!”
——顾小姐,这是漱口水。
“你说这是什么?毛巾被?别搞笑了,这明明就是一条地毯,来,帮我把它铺在过道上。”
——顾小姐,可是这个背面有标签,写着“毛巾被”三个字。
“卧室里面为什么要在床边上放一个洗碗机?就算主人习惯了躺在床上吃宵夜,但也不代表她就一定能接受在床上洗碗这个事情啊!来,听我的,放到卫生间里。”
——顾小姐,这个不是洗碗机,这个是空气加湿器。
“空气加湿器?什么是空气加湿器?世界上并没有这种东西,你们不要想当然地就随便给东西起名字,你以为你是谁,爱迪生啊?我告诉你,世界上的空调都是自带加湿功能的。”
……
所以,我们其余的人,就只剩下两件事情可做了:一,坐在沙发上喝茶;二,一边喝茶,一边看顾里表演单口相声。
这支训练有速度的飞虎队在小小的公寓里飞檐走壁,不到一个小时,这个家就已经看起来有那么点意思了。
又过了一个钟头,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完了,只剩下最后一个蛮大体积的纸箱子,但飞虎队们的表情明显有一点犹豫,因为上面写着六个大字:“最美好的时光”。
飞虎队们不敢动,因为之前他们已经陆续被“菁菁岁月”“悲伤逆流成河”“这些,都是我给你的爱”“女人花”等几个盒子惊到了。
“你们就放那儿吧。这个箱子我自己来收拾就行了。”唐宛如对这些穿着消毒大褂的人说。
那些专业保洁队的人一会儿就走了。屋子突然空下来,我感觉整个空间变大了,甚至连温度都跟着一起降了下来。我顺手扯过沙发靠背上搭着的一条毛毯裹在身上。崇光看了看我,不动声色地朝我走过来,轻轻地把他的胳膊搭到我的肩膀上,然后把我往他结实的胸膛上拉了拉。
“说吧,这箱子里面到底是什么?”顾里一边把手套和安全帽摘下来,一边问唐宛如,“是尸体还是毒品?”她依然穿着那件消毒大褂,但是因为此刻她刚刚摘掉帽子,头发凌乱,面容苍白,看起来就像一个快要分娩的孕妇。
“毒品?你以为我是南湘么。”唐宛如大大咧咧地说着,她说得轻松自然,毫不在意,但全场其他人都听得毛骨悚然。
“哦对哦,南湘怎么不在?又加班么?”顾里想起来,冲我扬了扬下巴。
“应该是吧。”我头皮一阵发紧,我看了看卫海的表情,他刻意地沉默着,看来并不打算告诉顾里。既然当事人都不愿意提起,我就更没有这个立场来昭告天下,于是,“你也知道,刚进《M。E》的助理和东莞的纺织女工没什么区别。”
顾里点了点头,看样子她并不想要追究下去。她显然被那盒“最美好的时光”迷住了。她歪了歪下巴,两只眼睛里发射着耗子精的光芒:“唐宛如,我记得电影里有一段台词是‘你知道你们一定会上床,但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上床。这就是最美好的时光’,说吧,这箱子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如果和你的初夜有关的话,就别打开给我们看了,否则我直接交给警察局当做犯罪呈堂证供。”
唐宛如冲顾里甩了个媚眼,用苏妲己那个狐狸精的腔调说:“里面,有你~”
顾里默默地往我身边挤了挤,扯过半条毯子盖在身上。她默默地闭了嘴。
唐宛如目光挪动到我的脸上:“林萧,里面,也有你~”
我明显感觉到崇光抱着我的胳膊哆嗦了一下。
——我没有想到,那个箱子并没有成为将我们所有人理智轰碎的原子堆,反倒,它成为了我和顾里和解的催化剂——说和解,其实也谈不上,我们并没有反目成仇、兵戎相见。应该这样说,它成为了我和顾里重新变得亲密的催化剂。后来,很久很久的后来,甚至到我们这群人故事的最后,每次只要我回忆起那个下午,当唐宛如打开那个箱子的时候,我总是感觉能闻到一种气味,一种仿佛具有生命的气味。它不浓烈,很稀薄,脆弱得让人怜悯。它就像一个不能适应恶劣环境的物种,睁着惊恐而慌乱的眼睛,带着怨恨带着狼狈地在这个世界上顽强地存活着。
它是属于我们的,过去。
它唤醒了我身体里所有的对顾里的信任和喜欢,依赖和纵容,回忆征服了我,过去抓紧了我。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再也没有怀疑和憎恨过顾里。但是,我也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全世界都冷漠地转过身背对顾里的时候,她的身边,剩下的人,竟然只有我。
箱子里面有很多很多的过去。
箱子里有我们的照片、我们的涂鸦、我们的同学录、我们寝室里曾经摆放的摆件、我们的学生证、我们的食堂卡、我们的教材课本、我们练瑜伽用过的毯子。
箱子里还有我们共同买的睡衣。那是2007年1月的时候,MUJI第一次进入上海时发售的款式,现在看起来很老很土气,但是当年能够穿MUJI,简直是那些喝着速溶咖啡迷恋安妮宝贝时刻想去丽江一夜情的文艺青年们的终极梦想。顾里像一个暴发户一样甩了一把现金为我们一人买了一套,她用赤裸裸的嘴脸摔碎了所有文艺青年们的心。
箱子里还有从南湘胳膊上拆下来的一截石膏。大学刚刚开学的时候,南湘还没有买自行车,于是我总是载着她去上课。那一年春天,满校园刮着毛茸茸的柳絮,我的眼睛在这种带毛的风里严重过敏流泪不止,于是某一个没有睡醒的早上,我神志不清地松开双手,去揉眼睛,于是我和南湘连人带车,摔下三米高的绿化带,南湘的左手当场骨折,但我只是擦破了皮。她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出院的时候,顾里悄悄地结掉了所有的医药账单。
我们大学里一起制作的四个纯白色的杯子也在里面,这是我们四个一起去周庄游玩的时候,在一个游人如织的庸俗纪念品商店买的。当时我们觉得,除了上学之外,能够把顾里拖出内环,简直是一件值得载入史册的事情,于是我们琢磨着怎么也得留下点纪念。于是我们就做了这四个杯子:只要杯子里加进热水,我们的照片就会从杯壁上浮现出来。照片是我们现场用顾里的手机拍来导进店主电脑里的。当年,只有顾里用的是智能手机,但现在,我们几个都在用苹果了。
箱子里有顾里起草的“室友准则备忘录”,一共11页,共7大项,119小项。从“严格禁止带同性回寝室过夜,异性得提前申报等待批复”,到“当某项提议无法达成共识时,以多数人的意见为准,如果出现二比二的情况,以顾里所在的一边意见为准”。备忘录的最后一页,有我南湘唐宛如三人的血手印,看上去就像卖身契,但是顾里,却潇洒地盖了一枚私章。
还有很多很多的照片。
我十六岁生日的照片,双层的蛋糕面前,我看起来像一个来自埃塞俄比亚的饥饿难民,我看起来不像是在准备吹蜡烛,我看起来像断食三天的村妇。顾里在我的身边,脸上流露着满足而自豪的表情:因为蛋糕是她买来送给我的。这是我十六年来的人生里,见过的最大最贵的蛋糕了。之前很多年的生日,我都是在家里吃一碗长寿面就过了。
有我和简溪第一次大吵架几乎要分手时,我跑去顾里家过夜的照片。我穿着她的真丝睡衣,裹在她的被子里。我的双眼通红,像泡过水的桃子。我记得那时顾里轻描淡写地对我说:“所以呢?要弄死他么?你一句话的事儿。”说完,她从柜子里倒腾出相机,举在我们面前,拍下了这张照片,“林萧,拍照留念,纪念你第一次来我家过夜。”那个时候,我们俩的胸部都还很小,真丝的睡衣下面,只能看出小小的荷尖。我的脸贴在她的脸上,我看起来好丑,她看起来真美。
还有我们大学第一天报到时的照片,我俩坐着顾里家的私家车,在大学门口下车,提着两只大口袋和一口笨重的箱子以及一只登山包的我,和只拎着一只CHANEL 2。55戴着墨镜仿佛逛街般轻装上阵的顾里在学校门口合影。合影完之后,她指挥着从后面一辆车上下来的两个用人,把她的那四口RIMOWA铝合金箱子运进寝室里。然后,她伸出手,帮我拎起了一个布口袋。
还有一张我用手机拍下来的照片,唐宛如竟然冲洗了出来。照片里,南湘和顾里坐在一起,但彼此拧过头,明显在赌气。照片里的南湘眼泪汪汪,仿佛一朵被雨淋湿的郁金香,而顾里嘴角有一块乌青,但是她的眼神依然是清冷的,她的面容永远如同月上霜,山上雪。她们刚刚和席城打了一架,事情的经过简单说来,就是席城给了南湘一耳光,顾里看不惯,拿可乐泼了席城,南湘心疼席城,出面制止,结果席城趁顾里和南湘争吵的时候,一把扯过顾里的头发,朝她脸上扇了一耳光。接下来,南湘没有任何犹豫的,抓起身边一个啤酒瓶子,朝席城头上砸了下去:“操你妈,你以为顾里是我啊,你想打就打!”
还有一张照片,是我和顾里,我们两个穿着黑色的连衣裙,她的耳鬓别着一朵白色的山茶。背景是连绵不绝的青山,和一块一块白色的墓碑。那是在她爸爸下葬时,我们一起的合影。
还有一张南湘和顾里合力把唐宛如压在沙发上殴打她的照片。拍照人是我,我在旁边记录下了这一精彩的时刻。那天南湘在下晚自习之后,在学校后门买了份宵夜,结果回来的路上,在转角,遇见了一个骑自行车的暴露狂。他才艺惊人,身怀绝技,面露淫笑单手骑车而过——当然,另外一只手在忙着掏东西。南湘惊魂未定地回到宿舍,窝在沙发上,我帮她拿了条毯子,顾里帮她倒了杯热水,安慰她:“你应该这么想,辩证地看,这件事情其实侧面证明了你浓郁的女性荷尔蒙吸引力,否则,他干吗不去对着卖麻辣烫的那个陕西来的大妈掏东西呢。”这时,唐宛如体贴地飘过来,刷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条状物:“来,南湘,吃一根香蕉压压惊。”于是,南湘尖叫一声之后,和顾里一起扑过去,开始揍她。
最后一张照片很大很大,被装裱在一个咖啡色橡木的镜框里。照片上,我们四个人穿着学士服戴着学士帽,在夏日明晃晃的毒辣阳光里,站在学校图书馆前那个全国闻名的巨大台阶上——当全国开始风靡《Gossip Girl》的时候,无数女高中生女大学生都一窝蜂地模仿着Blair坐在楼梯上喝酸奶时,我们都只是拈花一笑,因为我们从一进大学开始,就每天坐在这个巨大的台阶上聊天、发呆、看书、看男人了,只不过我们喝的不是酸奶,我们喝的是豆浆。照片里面,唐宛如一如既往笑得满脸皱纹,鼻孔朝天,如果下起雨她就能窒息。我买来送给她的那双墨蓝色球鞋,已经被她洗成了酱紫色,此刻正从学士袍下面露出来;南湘的身材就算是裹着学士袍,也依然前凸后翘,纤纤一握,她的笑靥依然弥漫着浓郁的美艳,她的头发、眉眼、睫毛、瞳孔都仿佛带着水墨画晕开后的朦胧,黑得彻底,黑得动人。而我则看起来有点傻,刘海被风吹缺了个口,帽子在头上看起来摇摇欲坠,我手里拿着一杯挂满了水珠的星巴克星冰乐。而顾里,她的表情永远都是一贯的不耐烦,嘴唇微微翘着,有一种混合着高傲和美艳的生人勿近感,她眼睛里含着几颗冷冷的星光,仿佛她刚刚被人从冰箱里叫出来。在这张照片的下面,唐宛如写了一行字:——莎士比亚说:“时间会刺破青春的华美精致,会把平行线刻上美人的额角;它会吞噬稀世珍宝、天生丽质。没有什么能逃过它横扫的镰刀。”我想他说得很对,但是有一样东西,却不会被它的镰刀收割,那就是我们的友谊。十年之后,我们一定还可以拍一张一模一样的照片。我毫不怀疑。
我承认,我被这些照片、这些旧物、这些封存在琥珀里的旧时光,拉进了一片酸涩之海。我仰面朝天地漂浮在泛着白花花盐粒的水面上,感觉身下躺着一整座巨大的泪池。
我们彼此都没有说话,只是缓慢地抚摸着那一张张照片,一件件旧东西。不时有人会掺和进来,说一些突然想起的故事,好笑的,难过的,尴尬的,幸福的。
所有凝固的时间又重新融化成水,仿佛春天到来时,孤傲了一整个冬天的山顶冰雪,终于露出了柔美的微笑,它们化身成丝滑的绸缎,冲刷下山谷,抚摸过一寸一寸森林的肌理。我对顾里的怨恨,就在这些融化的时光之水里,被冲刷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些淡淡的惆怅,这些惆怅来源于我对自己的思考:毕业后的这些日子,我们都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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