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辜之人。”珍宁突然放声大笑,“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我觉得有些可笑。我还以为马库斯的儿子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无辜呢。”她轻坐在桌边上,连衣裙缩到膝盖上面去,露出了橘皮纹。“实话告诉我,如果发现你爸在攻击中死了,你会不会觉得开心?”
“不会!”托比亚斯从咬紧的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他是邪恶,可至少不会操纵整个派别,也不会策划谋杀所有的政治领袖。”
有好一会儿,他们就这样瞪着对方,时间之长让我的心紧绷了起来。随后珍宁先清了清嗓子。
“我想说的是,不出多久,数不清的无私者,还有他们的小孩都要听从我的管理。他们中有大量的人说不定都是你们这样的分歧者,不受情境模拟的控制,对我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她站起来,朝左边踱了几步,双手交叉握在身前。她的甲床和我的一样,已经咬破皮了。
“正因为这个原因,有必要针对那些有免疫力的人发明一种新的情境模拟。我不得不重新评估自己的设想,这就是用得着你们的地方。”说着她又往右边踱了几步,“你说得对,你们的确拥有超强的意志力,我没法控制你们的意志。但有几件事我还是可以控制的。”
她停住脚步,转头面对着我们。我把头靠在托比亚斯肩上,血沿着后背流下来。在过去的几分钟里,疼痛没完没了,我已经习惯了。就像警报声一直响,一个人听着听着也就习惯了。
她手掌合在一起,眼神里看不见邪恶的喜悦,也没有一丝我料想中的受虐倾向。她不像是个疯子,更像一台杀人机器。看到问题的存在,她就会根据收集的数据来想出解决的办法。无私派挡在她渴求权力的道路上,她就会找出一种有效的方法来清除它。没有军队,于是她在无畏派找到了一支;她知道,为了保证安全,她需要控制一大批人,于是发明了一种利用血清和信号传输器的方式。分歧者正是她要解决的另一个问题,因为她的聪明才智足以解决任何问题,甚至是我们的存在这个问题——这就是她如此令人畏惧之处。
“我可以控制你们的所见所闻,”她说,“所以我发明了一种新型血清,它通过调整你的周围环境来操控你的意志。那些拒绝接受我们领导的人,会受到严密的监控。”
监控——不如说是剥夺自由意志。她还真善于玩文字游戏。
“托比亚斯,你很幸运地成为我第一个试验对象。至于……碧翠丝,”她笑了笑,“你身受重伤,暂时对我没多大用处,等会议结束时再执行处决吧。”
我努力掩饰听到“处决”两个字时的战栗,肩膀上的伤口依然疼痛难忍。我抬头去看托比亚斯,看到他那瞪大的深色眼睛里的恐惧,真的很难把泪水吞咽回去。
“不要。”他的声音颤抖着,但神情坚定,一个劲儿地摇着头,“宁愿我去死。”
“在这件事上恐怕你没有多少选择。”珍宁轻松地回答。
托比亚斯捧住我的脸,有些粗暴地亲吻起来。他嘴唇的压力迫使我的嘴唇分开来。有那么一刻,我忘了疼痛,也忘了即将走向死亡的恐惧。我很高兴,在生命快要结束时的这个吻,它将永远印在我的脑海里。
接着他松开了我,我不得不倚靠在墙上。除了紧绷起来的肌肉,没有任何警告,托比亚斯跨过桌子,手使劲扼在珍宁的脖子上,门口的无畏派守卫朝他扑过去,举枪准备射击,我尖叫起来。
两个无畏派士兵把托比亚斯从珍宁身上拉开,把他推倒在地上。一名守卫压住他,膝盖压住他的肩膀,手摁住他的头,把他的脸压在地毯上。我朝他们冲过去。另一名守卫用手猛烈撞击我的肩膀,逼迫我靠在墙上。可惜我因为失血力气虚弱,人又太小。
珍宁抵在桌边抱住自己,大口大口喘着气,说不出话来。她揉着自己红肿的脖子,上面还留着托比亚斯的手印。无论看起来多么像个机器,她毕竟还是个人;眼眶里的泪水打着转,她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匣子打开,里面放着一根针头和一个注射器。
她气喘吁吁地拿起匣子朝托比亚斯走去。托比亚斯愤恨地咬着牙,抬起胳膊肘往身后的守卫脸上重重一顶,守卫却一下子把手枪抵在他的头上,珍宁把针扎进了他的脖子,推进一管子血清,托比亚斯的身子一下子瘫软下来。
我的喉咙里滚出一个声响,不是哭泣也不是尖叫,而是一个沙哑模糊、断断续续的呜咽,听着不像我的声音。
“让他站起来。”珍宁的声音有些沙哑。
守卫把托比亚斯扶了起来。他并没有像其他无畏派士兵一样神情呆滞,只是眼珠子叽里咕噜地转着,眼神里带着几分警觉;一脸迷茫地环视着四周,好像对周围的事物感到非常困惑。
“托比亚斯,”我喊道,“托比亚斯,是我。”
“他现在不认识你。”珍宁冷淡地说。
托比亚斯回过头,半眯起眼睛,愤怒地冲向我,抬手掐住我的脖子,指尖挤压着我的气管。我几乎窒息。
“他已被情境模拟控制了。”珍宁说。可我的耳朵嗡嗡作响,几乎听不到她的声音,“他看到的一切全都颠倒了,现在可是认敌为友,认友为敌。”
一个守卫终于把托比亚斯拉走。我大口喘息着,猛吸一口气。
我认识的托比亚斯不见了,眼前的他已完全被情境模拟控制,他可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对三分钟前他口中的“无辜之人”下手。如果让他自己选择,定是宁死不屈。
“这一版情境模拟的优点显而易见。”珍宁两眼放光,兴奋地说,“他有独立的思维,对我们来说更有用处了。”她的眼光突然飘落到那两个架着托比亚斯的士兵身上,我也望过去,托比亚斯全身肌肉凸起,怒气冲冲地挣脱士兵的手,眼睛向我的方向望过来,眼神里面写着漠然。“把他带到控制室,那里需要个精干的人,正好他也在那边工作过。”
珍宁双手合拢,放在胸前:“把这位带到B13号房间。”她挥了挥手,宣告了对我的“处决”。我的整个命运就这样被决定了,而在她不过是划掉一个待办事项。两个士兵把我拖了出去,而她却毫无表情地打量着我。
他们拖着我朝走廊尽头走去。我挣扎着、嘶吼着、摇晃着,内心麻木,外表却不然。我狠狠地朝右边士兵的手咬了下去,嘴里尝到一丝鲜血的滋味,不禁微笑起来。他举拳抡向我,然后我的大脑便是一片空白。
第三十五章 死别
我在黑暗中醒过来,发现自己挤在一个坚硬的角落里,身下的地板光滑又冰凉。我摸了下阵阵作痛的头,感觉有液体流过指尖。红色的——是血。我放下手时,胳膊肘碰到了墙壁。我这是在哪里?
一盏灯在头顶闪烁。灯泡是蓝色的,亮起来的时候光线昏暗。我隐约看到水箱的壁面围着我,对面的壁面上映出我阴暗的倒影。这地方空间很小,墙壁是水泥的,没有窗子。里面只有我一个人。好吧,差不多只有我一个人——因为一面墙上还装着个小摄像头。
我看见脚边有一个小的开口,跟它连着的是一条管子,管子连着的是一个巨大的水箱,就在房间的角落里。
战栗从指尖开始,往上传到胳膊,片刻之间,我的整个身体都哆嗦起来。
这一次,我不是在情境模拟里。
右边的胳膊已经麻木了。我挣扎着让自己从角落里起来。刚才坐过的地方留下一摊血。此时此刻,千万不能恐慌。我站起来,背靠着墙,大口喘着气。最糟也不过是淹死在水箱里,我把额头抵在玻璃上,放声大笑起来。那是我能想到的最坏的结局,然后笑着笑着就变成了哭泣。
假如我拒绝放弃,那些在摄像头里看着的人会觉得我很勇敢。但有些时候,反抗不叫勇敢,直面即将来临的死亡才叫勇敢。我在玻璃水箱里啜泣着,不是害怕死去,只是不想以这种方式死去,随便别的什么方式都行。
在这种时候,喊叫比哭要好一些,于是我大叫着用脚跟去踹身后的壁面。脚弹回来,我就再踹,因为太用力,脚跟开始痛起来。我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踹着,不停地踹着,再后退几步,用左肩猛地撞过去。右肩的伤口却因为这撞击灼痛起来,就像被滚烫的火棍戳了一下。
水开始缓缓流进水箱。
有摄像头就意味着他们在观察我——不,是研究我,只有博学派才会这么做。他们想看看我在现实中的反应跟在情境模拟中的反应是否吻合,大概想证明我是一个懦夫。
我松开拳头,垂下手。我不是一个懦夫。我抬起头,盯着对面的摄像头看。如果我专注于呼吸,就能忘掉自己快死了,然后盯着摄像头,直到视野缩小,小到视线里面只有它。水面缓缓升至我的脚踝,接着是小腿,然后没过大腿,又上涨到我的指尖。我深深地吸气,又沉沉地吐气。水那么轻柔,像丝绸一样轻柔。
吸气。水会把我的伤口清洗干净。吐气。当我还是婴孩时,母亲把我浸在水中,把我献给上帝。我已有好久没想到上帝了,但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候,想起了他。这是一种天性吧。忽然,我很高兴自己打中的是艾瑞克的脚而不是他的头。
身体随着水浮了起来,我不想再胡乱踢蹬挣扎着站起来,而是吐净肺里的空气,沉到水底。水堵住了我的耳朵,在我脸上波动着。我想把水吸进肺里,快点死了算了,但我做不到,于是从嘴里吐出一连串气泡。
放松。我闭上眼睛,肺部憋得如同火在烧。
我让双臂漂到水箱顶部,让如丝般轻柔的水拥抱着我。
小时候,父亲会把我高举过头顶,然后带着我跑啊跑,感觉像飞起来一样。还记得风的感觉,吹拂过我的身体,而我一点都不觉得害怕。我睁开眼睛。
一个黑影站在我前面。如果出现幻觉,一定是我快要死了。肺里的疼痛刺着我,窒息真的太痛苦了。把手掌按在面前的玻璃上,透过水盯着黑影看了一会儿,我想我看见了母亲模糊的脸庞。
突然,伴随着砰的一声巨响,玻璃碎裂了。水从靠近水箱顶部的小孔喷涌出来,玻璃裂成两半。玻璃破碎的时候,我慌忙闪开,水的冲力把我冲到外面的地上。我大口喘着气,水混合着空气都咽了下去,我咳嗽了几下,倒抽了一口气。有一双手紧紧抱住我的胳膊,我听见了她的声音。
“碧翠丝,”她有点急促地说,“碧翠丝,我们得赶紧跑。”
她抓住我的胳膊,横挎在自己肩上,把我拖了起来。她穿得像我的母亲,看起来也像我的母亲,但她手里怎么拿着枪?眼睛里坚毅的神情在我看来也很陌生。我在她身边蹒跚着,在一片玻璃碎片之上、蹚水穿过一扇开着的门,守门的无畏派士兵已经死了。
脚在瓷砖地面上打着滑,我用那两条虚弱的腿尽全力地往前走。在走道尽头拐弯的地方,母亲利落地举枪朝守在门口的两名士兵射击,子弹打中了两人的头部,他们都跌倒在地。她把我推到墙边靠着,脱下灰色的外套。
她里面穿了一件无袖T恤,抬起手臂时,我看见腋窝下面露出文身的一角。怪不得她从不在我面前换衣服。
“妈,”我的声音有些不自然,“你从前是无畏派的啊。”
“没错,”母亲笑着说,她把外套缠成一个吊带托起我的胳膊,袖子系在我的脖子上,“今天我可是受益匪浅啊。说正事,你爸爸和迦勒,还有其他一些人藏在诺斯和费尔菲尔德十字路口的地下室里,我们必须去跟他们会合。”
我呆呆地看着她。我每天至少两次都跟她坐在同一张餐桌旁,十六年来一直如此,竟从未想过母亲不是无私派出身的可能性。我对母亲到底了解多少?
“会有时间让你问问题的。”她说完便撩起T恤,从裤子的束腰带下掏出一把枪,递给了我,然后摸摸我的脸,“我们不能耽搁了。”
她向走道尽头跑去,我跟在她后面。
我们跑在无私派总部的地下室,自打我记事起,母亲就在这里工作。她领着我走下几条黑漆漆的通道,登上一段潮湿的楼梯,毫无阻拦地再次来到日光之下。在找到我之前,她到底杀了多少人?
“你怎么知道什么时候来找我?”我问。
“自从攻击开始,我就一直在观察火车的动向。”她转过头,看了我一眼,“我也不知道找到你后该怎么办,只是一心要救你。”
我喉咙顿时有些哽塞:“可我背弃了你,选择了离开你。”
“你是我女儿,我不在乎什么派别。”她摇了摇头说,“看看它们把我们弄到了什么田地。人类作为一个整体怕是好不了太久了,邪恶早晚会反攻回来毒害我们。”
她走到小巷与大街的交叉口停了下来。
我当然知道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但有些事我必须知道。
“妈,你怎么知道‘分歧’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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