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胃一阵痉挛。我闭上眼睛沉默着,直到十分钟后迦勒又坐回我身边。
他脸色苍白如石膏,抖动的双手不停地在大腿上来回搓,就像我想拼命地擦掉手心冒的冷汗时那样。我张口想问他,却欲言又止。我不能问他的测试结果,而他也不能告诉我。
一位无私派志愿者喊了下一轮要测试的名字:两人来自无畏派,两人来自博学派,两人来自友好派,两人来自诚实派,接着是“无私派的苏珊·布莱克和碧翠丝·普勒尔”。
我站了起来,我本来也该站起来,可是如果有别的选择,我就宁愿一直坐到最后。
我感觉有气泡在胸中快速膨胀,越胀越大快要把我炸开。我跟在苏珊身后,来到测试室。人们可能很难分清我们谁是谁。也难怪他们会犯迷糊,因为我们穿着同样的衣服,同样都是金发,发型也盘得一样。唯一的分别,可能是苏珊不会像我这样紧张得想吐。看得出来,她的手虽然也在抖,但还不至于像我这样必须紧紧抓住衣摆才能稳住它们。
等待我们的是餐厅外面一字排开的十间测试室。这还是我第一次来到这里,因为测试室专用于个性测试。学校里其他教室都是用玻璃隔开的,但这些隔间全是用镜子。我望着镜中苍白无力、紧张害怕的自己,慢慢地走向六号测试室,听说测试员是一位无畏派的女子。我望了一眼苏珊,她也异常紧张,边走向五号测试室边冲我挤出一个极不自然的微笑。
走进六号测试室,等着我的果然是一位年轻的无畏派女子。与我见过的其他年轻无畏者不同,她不那么面目狰狞,身着牛仔裤和类似男款的黑色运动上衣,偏小的深色眼睛棱角分明。当她转身关门时,我看到她脖子后面纹有一只鹰,那鹰黑白相间,一只眼睛是红的。若不是紧张得心提到嗓子眼儿,我肯定会问她那代表什么,其中定有深意。
在镜子的包围中,我望着里面无数个自己:灰袍下身影模糊、脖子细长、指节粗大、双手通红。灯光下,天花板白得发亮。屋子的中央,摆着一台类似牙医拔牙用的躺椅,旁边放着一台机器。这地方看起来好像会发生什么恐怖的事。
“别害怕。”她说,“不会疼的。”
她头发乌黑亮直,但在灯光照射下,我看见了其中夹杂着的丝丝灰发。
“来,坐这里,放轻松。”她说,“叫我托莉好了。”
我笨手笨脚地坐上椅子,轻轻躺下来,头靠在椅子上的头枕上。白光打向我的双眼。托莉正忙着整理机器上杂乱的插线,那些缠绕在一起的线让我头昏脑涨,我克制着不去看,把注意力转向托莉。
托莉把一个电极片贴在我额头上。“为什么选择鹰?”我不由得脱口而出。
“还从没遇见过这么好奇的无私派呢。”她对我扬了扬眉毛。
我紧张地浑身颤抖,胳膊上的鸡皮疙瘩瞬间起了一层。像我这种出身的人不该有好奇心,更不该有任何违背无私派标准的行为。
一面轻声哼唱,一面把另一个电极片接到我的额头上,托莉解释说:“在上古时代的某些地域,鹰代表了太阳。当时选择这个图案是想:假如身上刺着太阳,我永远也不再害怕黑暗。”
我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多问,可还是脱口而出:“你怕黑?”
“我以前的确怕黑。”她纠正我,边说边把下一个电极片接到她自己的额头上,接着开始插线,“这鹰时刻让我想起那克服了的恐惧。”她耸耸肩。
她站在我的背后,拖过电线连到我额头的电极片上,又把电线连到她身上,还有身后的机器上。我紧紧地抓住躺椅的扶手,关节有些泛白。这时,她递给我一小瓶透明的液体。
“喝吧。”
“这是什么?”我感觉喉咙肿了起来,吞咽很困难,“喝了会怎么样?”
“不能告诉你,但相信我就是了。”
我长长地吐了口气,把瓶里的液体倒进嘴里,随后闭上了眼睛。
眼睛再度睁开时,感觉只过了一瞬间,而我已经不在原地。我又来到学校餐厅,但所有的长桌都不见了,玻璃墙外,雪花正飘飘洒洒。我面前的桌上放着两个篮子,一个盛着一大块奶酪,另一个里是一把我小臂那么长的刀子。
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选一个吧。”
“为什么?”我问。
“快选。”她重复道。
我向身后望了一下,并没有人,又转回头望着篮子:“我要用这个做什么?”
“快点选。”她吼着。
恐惧感被这一声怒吼驱散了,我反而来了胆子,皱起眉,双臂交叉,站在原地。
“随便你。”她说。
这时,篮子消失了。一阵开门的吱呀声响起,我转过身去看是谁,看见的却不是人:一条尖鼻子的狗站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咧着大嘴,龇着尖利的白牙,发出一阵“呜呜”的低吼,匍匐着朝我逼过来,像随时要把我撕成碎片。我害怕起来,这才明白奶酪和刀子能派上的用场,可为时已晚。
我下意识想逃,可这狗跑起来速度肯定比我快多了,和它硬碰硬我肯定没法制服它。我的头一阵抽痛,必须得想个办法才行。我看了一下旁边的桌子,要不跳到桌子后面,用桌面挡住狗的进攻呢?不行,我打了一个激灵:我这么矮,怎么可能跳到桌子后面呢?再说,我那点力气也没法子把桌子翻倒。
狗依旧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并步步逼近,我更加害怕,似乎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生物学课本上说,狗能嗅出人类的腺体在极度恐惧时分泌的化学物质,这和它们的猎物所分泌的相同,它们靠着嗅出的这种恐惧感发动攻击。它爪子抓挠着地面,慢慢地向我移动,显然已觉察到我在害怕。
我不能逃,也不能反抗,就呆呆立在那儿,忍着狗的臊臭,克制着不去想它到底吃了什么,怎么会那么臭。我盯着它的双眼,那眼睛只有一道黑色的微光闪动,没有眼白,透着凶残。
我拼命去想有关狗的习性。对狗而言,直视它的双眼是挑衅。小时候,我曾经央求父亲领养一条小狗,可盯着眼前这只怪物脚前的地面,我想不起当时为什么想养这物种。它依然发出恶狠狠的嗥叫,并向我逼近。如果直视狗的双眼是一种挑衅,我该怎么办才能向它表示屈服呢?
我呼吸加速,却异常平稳。我慢慢地跪坐下来,趴到了这条狗面前,和它保持一致的高度,尽管我万般不喜欢这种方法,但别无选择。我伸开双腿趴在地上,双肘着地,看着它贴近我的脸,嘴里喘出的热气嘘在我的脸上。我撑地的胳膊颤抖得越来越厉害。
它还是发出呜呜的进攻声。我咬紧牙,差点没尖叫出来。
这时,我突然感到有种湿润粗糙的东西触着我的脸,周围也恢复了平静。我抬起头再看时,狗正伸着舌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原来,刚才是它在舔我的脸。我无奈地皱了皱眉,坐直身子。它抬起前爪,搭在我膝盖上,舔着我的下巴。我往后缩了一下,大笑起来,擦了擦它滴到我身上的口水。
“你其实也没那么凶,对吧?”我冲它说道。
我慢慢站起来,生怕又一次激怒它,但它现在似乎不是几秒钟之前和我对峙的那条狗了。我向它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已预备好躲开它随时可能发起的攻击,可很显然我多虑了,它友好地用头顶了顶我的手。这时,我突然感到释然,没有选择匕首再正确不过了。
我眨了下眼,再睁开时,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小女孩站在屋子对面。她张开双手,激动地喊着:“小狗狗!”
她边喊边跑过来,可这条狗并不是一条温顺的“小狗狗”,我正想警告她,但一切已太迟了,这只狗已经转向她。这次,它不再是嗥叫,而是嘶吼着、狂吠着、咆哮着,肌肉瞬间层叠隆起,宛如盘在一起的线圈。它准备攻击了!当它朝小女孩飞扑过去时,我想都没想就扑了上去,把它压在身下,双手紧紧地抱住它粗壮的脖子。
我的头重重摔向地面。当我再去找小女孩和那条狗时,它们却消失了。我还是一人站在原地,测试室空空如也。我慢慢地转了一圈,惊恐地发现,任何镜子中都看不见自己的身影。我推开门,逃进走廊里,可又呆住了,这不是在走廊里,而是在一辆公车上,而且已满座。
我站在公车的过道里,抓住一根扶杆。一个高举着报纸的男人坐在我旁边。报纸遮住了他的脸,但我能看见他的手,一双带有烫伤疤痕的手。他的双手狠狠地攥着报纸,好像随时会把它揉成一团。
“你认识这个人么?”他弹了弹报纸头版印的一张照片,问我。上面的大标题写着:“残暴杀人犯终于落网!”我死盯着“杀人犯”几个字,好久没看到这几个字了,但是光看字就已经让我心生恐惧了。
我看了一下标题下的照片,是个相貌平平有一撮胡须的年轻男子。我总感觉认识他,但具体是怎么认识的,却想不起来。可同时我又觉得,和旁边这个男人说这事可能不明智。
“怎么样?认不认识啊?”他的声音带着怒气。
不明智,没错,非常不明智,绝不可以告诉他实话。我心跳加速,紧紧抓住扶杆,以免双手抖个不停露出马脚。如果我说出认识这个人,肯定有麻烦。所以,不如说我不认识照片上这个人。我大可以清清嗓子,耸耸肩膀,尽管那样就是在说谎。
我还是清了一下嗓子。
“你到底认不认识?”他又问。
我耸了耸肩。
“怎么样?”
我突然感到一阵寒意袭遍全身。这恐惧没道理啊,这只是个性测试的一部分,又不是真的。“不认识,”我漫不经心地说,“他是谁?我不知道。”
他猛然站起,我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那张脸也和手一样满是疤痕,戴着一副墨镜,嘴巴歪斜扭曲。他慢慢靠近我的脸,呼吸里有股香烟的味道。
这不是真的,我提醒自己。不是真的。
“你在说谎,”他说,“你说谎!”
“我没有。”
“我从你的眼睛里就能看出来。”
“你不可能。”我挺直身板。
他低声说:“如果你认识他,你就可以救我了,你就能救我啊!”
我眯起眼睛,“可是,”我说,“我真的不认识。”
第三章 分歧者
我醒来时手心直冒汗,内心一阵愧疚,依然躺在全是镜子的测试室的躺椅上。我把头向后仰,看见托莉在身后。她紧紧抿着嘴唇,把贴在我额头上的电极片一一取了下来。我等着她说点关于测试的东西,比如“结束了”或者“你表现得不错”什么的,尽管这种测试怎么可能表现不好呢?但她一言未发,只忙着拉掉我头上的线。
我坐起来,在裤子上蹭掉手心的汗。尽管一切都发生在头脑中,我总觉得自己一定做错了什么事情。难道托莉脸上出现古怪的神情,只是因为她不知该怎么告诉我“你是一个多么糟糕的人”?我希望她有话直说。
“你的测试结果,”她说,“有点复杂。抱歉,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复杂?
我双手抱膝,把头埋了进去。此刻我希望自己有大哭一阵的冲动,只有泪水才能给我释放的感觉,可我并不想哭。怎么可能通不过一场根本没法准备的考试呢?
时间一分一秒划过,我愈加忐忑不安。每隔几秒钟,我都要抹一下手心的汗,也可能是这么做,能让我平静点儿。我心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果他们告知我不属于任何派别,那该怎么办?难道我要和其他无派别的人一起睡在大街上?我做不到。我很清楚,无派别不仅仅意味着生活贫穷困顿,还意味着我会彻底脱离社会,和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社区隔离开来。
母亲曾告诉我,我们无法独自生存,即使可以,我们也不愿意过那种生活。没有了派别,我们就没有了目标,也没有活下去的理由。
想到这里,我不禁摇了摇头。不能想这些,我必须保持冷静。
终于,门开了,托莉走了回来。我紧紧抓住了椅子的扶手。
“抱歉,让你担心了。”托莉说。她站在我脚边,双手插在口袋里,脸色看起来紧张又苍白。
“碧翠丝,你的结果是,无法定义,”她说,“通常情况下,每场情境模拟都能够排除一到两个派别。但你的情况不同,我们总共只能排除两个派别。”
我瞪大眼睛望着她:“两个?”我突然感觉喉咙发紧,以至于说不出话。
“在第一场情境模拟中,如果你本能地厌恶刀子而选择奶酪,情境模拟会带你进入另一种情境,测试你的友好派倾向,但很显然,这种情况没发生,所以我们排除了友好派。”托莉边说边挠了挠她的后脖颈。“测试采用线性法,凸显一个派别排除其余的。你做的一系列选择几乎排除了诚实派这一可能性,我就转换至公交车情境,以验证这个假设。你说了谎,这样就可以彻底排除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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