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呢?”在桌上留了几张脏脏的卢比纸钞后,摩顿森开口问,“哪一家工厂?费克多?福基?阿司卡力?”
“你听不出他们没办法给我们意见吗?”阿布都解释说,“他们建议我们去另一家茶馆,那个老板的亲戚以前是做水泥生意的。”
又去了两家茶馆并喝了无数杯绿茶后,他们终于得到了答案,这时天已接近中午时分。福基的水泥有着真材实料的好名声,因没有杂质而不会变质,所以在喜马拉雅严酷的气候下也不至于碎裂wωw奇書网。摩顿森估计学校需要这样的水泥,所以打算订购一百包。他正准备好好杀一番价,却惊讶地发现阿布都走进水泥工厂的办公室,客客气气订了水泥,拿了写明一星期内会把一百包水泥送到科亚班饭店的收据,就要他付给对方一百美元的订金。
“不是要杀价吗?”摩顿森把收据折起收好,疑惑地问。
阿布都再一次对他的学生表现出耐心。他在闷热的出租车上点燃了气味浓重的檀德牌香烟,然后伸手将烟雾和摩顿森的担心一并挥去:“杀价?水泥不行。水泥生意是……”他搜寻着恰当的词语,试着让这位反应迟缓的美国学生明白,“……黑手党。明天在拉加市场很多贝司,很多杀价。”
摩顿森把下巴埋在膝盖中间,出租车朝拉瓦尔品第的方向驶去。
回到科亚班饭店,摩顿森在淋浴间把土色夏瓦儿从头上脱下时,听到“哧啦”一阵撕裂声。他把上衣翻过来仔细检查,发现中间从肩膀到腰的位置全扯开了。在细细的水流下他尽可能把一路上沾的尘泥冲洗掉,穿回仅有的这一套巴基斯坦服装。这件夏瓦儿一路忠心的跟着他往返乔戈里峰,是该换件新的了。
◎三杯茶 第一部分(7)
阿布都在摩顿森回房的路上拦住他,指着衣服撕裂处,提议去找位裁缝。
他们离开科亚班所在的绿洲,走进拉瓦尔品第城里。街上十几辆马拉的出租车随时准备出发,马儿们在尘土飞扬的闷热天气下流汗跺蹄,一位染了胡子的老者正在使劲讨价还价。
摩顿森抬起头,第一次发现在克什米尔路和阿达姆吉路拥挤的十字路口旁,立着一块色彩鲜艳的广告牌。“请光顾阿扎达医生。”广告板用英文写道。广告词旁边画着一具粗糙但有力的骷髅,小头骨上没有生命的眼睛还发着光,配着阿扎达医生的签名做保证:“绝无副作用!”
裁缝师没做广告。他的小店挤在海德路旁水泥蜂巢般的店家之间,建筑物看起来像破旧多年,还在绝望地等着后续完工。虽然蹲在两米宽的简陋店面里,面前堆放着一台电扇、几卷布料,还有一个制衣用的塑料模特,裁缝曼佐尔却透出一股威严,严肃的黑色镜框和修剪整齐的白胡子,让他在量摩顿森的胸宽时,浑身都散发着学者气质。他惊讶地看着测量结果,又量了一次,然后把数字记在本子上。
“先生,曼佐尔想要道歉。”阿布都解释,“您的衣服需要六米布料,我们这里的人只用四米,所以他必须多收您五十卢比。我想他说的是实话。”
摩顿森表示理解,并且要求做两套夏瓦儿卡米兹。阿布都站上裁缝师的工作平台,抽出一卷类似知更鸟蛋的漂亮蓝色布料,以及另一卷淡草绿的。摩顿森想象着巴尔蒂的尘土,坚持两套衣服都用一样的土棕色。“这样沾了泥巴也看不出来。”他告诉失望的阿布都。
“先生,葛瑞格先生,”阿布都请求着,“您当个干净绅士比较好,这样很多人才会尊敬您。”
摩顿森再次想起科尔飞的景象:村民们在石头和泥土盖成的地下室里捱过寒冬,跟他们饲养的牲畜挤在一起,围在烧着牦牛粪便的炉火旁,身上穿着仅有的一套破旧衣服。
“土色就很好了。”他说。
曼佐尔收下摩顿森的订金时,宣礼员的广播声穿透了水泥蜂巢里的店铺。裁缝师立刻把钱放在一边,展开褪色的粉红色跪毯,利落地铺好。
“你可以教我祈祷吗?”摩顿森脱口而出。
“你是穆斯林吗?”
“我尊敬伊斯兰教。”摩顿森回答,阿布都在一旁露出赞同的表情。
“到这儿来。”曼佐尔高兴地说,招手要摩顿森来到他站的凌乱台子上——旁边是一个插满针的无头塑料模特。
摩顿森努力挤进裁缝师旁狭窄的空间,结果一不小心碰到模特,假人像对他不满一样整个儿倒在他身上。
摩顿森认真地模仿着裁缝师的动作,不过身子只弯到一半就弯不下去了。他察觉到自己破掉的上衣裂缝正不雅地继续开裂,电风扇把他裸露的脊背吹得凉飕飕的。
“还可以吗?”他问。
裁缝师锐利的目光透过厚厚的镜片打量着他。“下次来拿你的夏瓦儿卡米兹时再试一遍,”他说着,一边把跪毯紧紧卷好,“或许会有些进步。”
摩顿森的玻璃房吸收了一整天太阳的热能,晚上简直热得让人受不了,至于白天,楼下的肉铺更是不断传来剁羊骨关节的菜刀声。而当他试着入睡时,|Qī|shu|ωang|床底的水管总会发出神秘的汩汩声。高挂在天花板上的是一根明晃晃的日光灯管,这灯残忍地彻夜亮着。摩顿森在房间里里外外都找过,却找不到日光灯的开关。天快亮的时候,摩顿森躲在浸透了汗水、根本挡不住光的床单底下,忽然想到一个办法。他站上吊床,摇晃着保持平衡,然后小心地摸到接头处,把灯管旋松。在一片黑暗之中,他幸福地睡着了,直到阿布都用力的敲门声响起。
日出时拉加市场呈现出的“有秩序的混乱”,总是令摩顿森兴奋不已。阿布都虽然只有左眼能用,却能拉着摩顿森的手利落地穿过一个个移动的迷宫,包括歪头扛着电线捆的挑夫,以及趁麻布盖着的冰块融化前赶着送货的骡车。
大广场周围的店家贩卖拆建房屋用的各种工具。有八家连在一起的店面,贩卖大同小异的大锤;另外有一打店面似乎只卖钉子,各种尺寸的钉子在棺材大小的展示槽里闪闪发光。在漫长的募款之后,看着建造学校的各种真实零件在身旁陈列,摩顿森兴奋不已。说不定里边的某根钉子就是科尔飞学校完工时的最后一根钉子。
◎三杯茶 第一部分(8)
摩顿森提醒自己别乐昏头,一定要全力杀价。他胳膊底下夹着报纸包起的鞋盒,里面是十张百元大钞换成的卢比。
他们先从一家木材行开始。虽然左右两侧的店家看起来也差不多,阿布都却坚持他的选择。“这个人是个好穆斯林。”他解释说。
摩顿森被带进一条长长的狭窄走道,穿过一排胡乱靠在墙上摇摇欲坠的梁木,他被安置在一堆厚地毯上,坐在老板阿里身旁。阿里身上那件淡紫色夏瓦儿干净无瑕,在这充满尘土和喧嚣的环境里,简直就是个奇迹。摩顿森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穿的夏瓦儿又破又脏,还好阿布都把破掉的地方缝了起来。阿里先为茶还没煮好而道歉,然后派孩子买了三瓶没冰的橘子汽水。
建筑师劳夫的办公室就在科亚班饭店大厅的一个小隔间里,摩顿森花了两张卷皱的百元美钞,请他画了一张五间教室排成L型的学校设计图。在设计图空白处,劳夫仔细列出了建造这所占地不到两百平方米的学校所需的建材,其中木材的成本最高。摩顿森打开设计图,把建筑师写的小字念出来:“长二十八点一二米,厚五点一厘米,高十点二厘米。五十四片宽一点二米长二点四米的夹板。”建筑师给这一部分定的预算是两千五百美元。摩顿森把图交给阿布都。
摩顿森用吸管喝着温热的橘子汽水时,阿布都在一旁逐项读着设计图上的木料规格,阿里则熟练地拨打着放在大腿上的算盘。不久,阿里将头上歪扭的白色礼拜帽扶正,捋了捋长胡子,终于说出了数字,阿布都整张脸一下子绿了。原本盘腿而坐的他猛然跳起,用力拍着额头,仿佛被人开枪打中了一样,并且开始高声哭叫咒骂起来。虽然靠着卓越的语言天分,摩顿森已能听得懂大部分日常用的乌尔都语,但阿布都所用的那些复杂的咒骂和悲叹,他还是头一次听到。终于,当阿布都押着阿里比出手枪的手势时,摩顿森听懂了他是在逼问阿里究竟是穆斯林还是异教徒。
“这位给你机会买你木材的绅士,是一位哈姆达德,一位表现扎卡特(慈善行为)的圣人!”阿布都骂道,“一个真正的穆斯林会马上把握这个机会帮助穷困的孩子,而不是企图榨取他们的钱!”
在阿布都气愤咒骂时,阿里却一直不为所动,惬意地啜饮橘子汽水,好整以暇地等着阿布都骂完。
就在他打算费点力气回应阿布都的指责时,装在细致骨瓷茶杯里的茶送来了。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把糖加进芳香的绿茶里搅拌着,接下去的几分钟,房间里只有茶匙轻磕杯子的声音。
阿里品了一口茶,点头表示满意,然后朝着走道下了些指令。依旧满脸怒气的阿布都再次盘腿坐下,把茶放在一旁连喝都没喝。阿里的儿子,一个嘴上才冒出短须的少年,拿了两块木料切片的样本过来,把它们像书夹一样立在摩顿森茶杯旁的地毯上。
仿佛品尝陈年佳酿一般,阿里把茶含在口中润了润,然后咽进喉咙,开始了专业的讲解。他指指摩顿森右边那块木料——木料表面布满深色的结疤和油污,两端裁切得极不平整,像豪猪一样有许多尖刺,然后拿起木料,像是看望远镜一般,透过虫蛀的洞看着摩顿森,“本地加工,”他用英文说,然后又指指另一块木料,“英国加工。”那块木料没有任何结疤,切口是平整规则的长方形。阿里把它递到摩顿森面前,用另一只手扇着风,让他闻木料原产地——加汉谷原始森林的气味。
阿里的儿子又带了两块夹板过来。这次他把夹板放在煤堆上,然后脱下凉鞋踩在夹板上。体重不到四十五公斤的他站上第一片夹板,板子立刻弯曲变形,发出刺耳的声响。他又站上了第二片夹板,板子只稍微凹陷了几厘米。阿里要男孩在上面上下跳跃,夹板依然坚实牢固。
“三层合板。”阿里朝第一块夹板努了努嘴,对摩顿森说。
“四层合板。”他骄傲地看着他儿子在上面蹦蹦跳跳的那块木板。
然后他改说乌尔都语,摩顿森虽无法听懂但也能猜出意思。很明显地,他是说:“你可以用很便宜的价钱买木料,但要看木料怎么样。其他没道德的商人可能会卖偷工减料的东西,你尽管去买,用那些材料盖学校!顶多撑一年,想想一个可爱的七岁男孩某天在背诵《古兰经》时,地板出现可怕的裂痕,他的动脉会被劣质不可靠的材料割伤。你要判一个七岁的孩子死刑,让他慢慢流血致死吗?就因为想省钱不肯买好木料。”
◎三杯茶 第一部分(9)
这夸张的表演继续进行着。摩顿森喝完第二杯茶,在满是灰尘的地毯堆上玩弄着手指。阿布都三次起身走向大门作势离开,让阿里跟着降了三次价。过了一个多小时,摩顿森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还有好几十场类似的交易要谈,还要在后天把材料运往巴尔蒂斯坦,他没有时间再耗下去了。摩顿森把空壶推翻,起身做手势要阿布都一起离开。
“巴齐,巴齐(坐,坐)!”阿里抓着摩顿森的袖子说。“你赢了,他已经把我的价钱砍了!”
摩顿森看看阿布都。“是的,他说的是实话,葛瑞格先生,你只要付八万七千卢比。”阿布都说。摩顿森在脑子里快速换算着:两千三百美元。
“我告诉过你,”阿布都说,“他是个好穆斯林。现在我们可以签约了。”阿里又叫了一壶茶,摩顿森稳住情绪,又坐了下来。
经过两整天的讨价还价,第二天傍晚,肚子快被茶水撑破的摩顿森和阿布都终于在泥泞中走回科亚班,后面跟着一匹小马拉着的二轮货车,小马看起来比他们还要疲惫。摩顿森的夏瓦儿口袋里塞满了各种材料收据,有铁锤、锯子、钉子、盖屋顶的马口铁波浪板、能支撑学生体重的木料等等的收据。这些材料将在明天破晓前送到他们租的卡车上,然后再花三天时间运抵高原。
阿布都曾提议坐出租车回饭店,但摩顿森坚持省钱,因为每次付订金时,鞋盒里卢比惊人的骤减速度吓到了他。满街都是没装消声器的摩利士黑色出租车,两人努力穿梭在车阵和闷热的尾气间,不到四公里的路走了一个多小时。
回到饭店后,摩顿森连夏瓦儿都懒得脱,就把一桶一桶的水往头上倒,勉强冲掉一整天奔波所沾染的尘土,然后赶到裁缝店去拿做好的衣服,以防曼佐尔早早关门去做星期五的晚祷。
摩顿森到店里时,曼佐尔正在用煤炭加热的熨斗熨他的夏瓦儿,一边跟着外头的音乐哼着乌尔都语流行歌。音乐从走道另一头鞋店的收音机传出来,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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