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力随时在红绿灯和路面上跳跃转换,利用手里的小旗和口中的哨子,有时候还得用自己的身体庇护不听话的行人,指挥不听话的汽车。真正让她难受的是马路上汽车喷出来的尾气和搅起来的粉尘,尾气和粉尘呛得她嗓子疼痛,胸口疼痛,她还不能戴口罩,戴了口罩就不能吹哨子。
一群散乱的小学生正在过马路,红灯车都应该停下来,可是一辆车刹车的时候冲过了停车线,如果就那么停着,十字路口的摄像头就能稳稳地拍下那台车违章,按照闯红灯处罚,司机得扣两分,罚款二百块。所以那台车的司机就想将错就错,借用人群的遮挡,偷偷摸摸把直行车改成右转弯,逃避交通处罚,于是就驾着车在人群里硬挤。李桂香一向特别心疼小学生,因为她的女儿小燕就是小学生,虽然那台车的车速很慢,即便蹭到人身上,也不会伤害到人,李桂香仍然挺生气,肉做的人怎么能挤得过铁做的车呢?这台车也太不讲理了。于是李桂香出面干预,母鸡护雏似的张开双臂护着小学生们过马路,用自己的身子拦住了那台企图偷偷摸摸躲避交通处罚的汽车。
电视台的记者连忙指挥摄像:“快拍,抓近景,最好能给个脸部特写。”
摄像很优秀,立刻拉近镜头,屏幕上显示出了李桂香紧张、担忧却又执拗的表情……
绿灯亮了,行人止步,车辆放行,李桂香已经把小学生们送过了马路,正要回身阻拦企图在红绿灯转换的间隙插空抢行的行人,让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4
市府车队的司机们都是消息灵通人士,常委会通过的关于开除车轱辘党籍、免去车轱辘副局长职务的决定刚刚通过,惊叹号就知道了。噩耗是给王副市长开车的司机偷偷告诉惊叹号的,王副市长分管民政局,坐在车上的时候,王副市长接到了组织部长的电话,通报市委常委会关于对民政局副局长车轱辘的处理决定。
王副市长接听电话的时候,司机竖起耳朵偷听,把电话内容听了个一清二楚。挂了电话,王副市长还叹息了一声:“这个车福禄,没事开什么车啊,这下可好,把自己开到沟里去了,他这半辈子算白干了。”
王副市长自言自语式的叹息,更加印证了司机从电话里听到的消息确切无疑。这位司机跟惊叹号的关系不错,也知道惊叹号和车轱辘的亲戚关系,回到车队,抽个空把惊叹号拉到没人处,原封不动地把常委会的决议告诉了惊叹号。惊叹号大吃一惊,他亲耳听到省委黄副书记给洪钟华打招呼,原想车轱辘的事情肯定得处理,但是大不了就是给个警告、记过,却万万没有想到处理居然这么重,而且来得这么快。
“我靠,真的?你没听错?”话问出口的同时,惊叹号也明白自己多此一问,作为领导的司机,传播的消息八九不离十。
果然,王副市长的司机赌咒发誓:“当然是真的,我亲耳听到的,我要是瞎说,今天晚上我老婆从床上摔下来。”
放在过去,司机发这种誓,惊叹号会笑个半死,可是这会儿他根本就笑不出来了。现在让他最为难的是,这个消息该不该马上通知车轱辘。犹豫片刻,惊叹号还是给车轱辘挂了电话,他觉得,作为亲戚,提前给车轱辘透个信,让他心理上有个准备,这也是他的一份情意和责任。
车轱辘听到这个消息傻了,在电话里半晌没有吭声。惊叹号还以为他昏过去了,对着话筒“喂喂喂”地喊了好一阵儿,正准备放下电话亲自过去看看,车轱辘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声:“消息可靠吗?”
惊叹号听到他又有了回音,松了一口气:“我靠,你咋了?消息是可靠的,可是你也别太在乎了,好赖还有个公务员的身份,吃穿用不着愁,好好干,挽回影响,说不定哪一天就又起来了。人这一辈子啊,啥事都可能遇到,遇到了腰杆子挺一挺也就过去了……”
车轱辘“唔唔”地答应着,早已经丧魂落魄,惊叹号后面的话他根本就没有听到。对于车轱辘来说,这是个名副其实的噩耗,放下电话,他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一时间各种各样的念头纷至沓来,搅和在一起,搞得他头晕脑涨,与此同时,却又好像脑子里空空如也,什么东西也没有,心也跟着空落落的,有如被吊在半空般难受。
待在这间办公室让车轱辘觉得难受,任何一个物件都像是在默默地嘲讽着他:你占用我们的日子到头了。在这里他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他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葫芦正好迎面过来,见车轱辘要出去,连忙抢先下楼,习惯性地把车停在了门口等着车轱辘。车轱辘没有上车,对这台他心爱的黑色奥迪车视而不见,绕过汽车朝前面走去。
葫芦看到他这个样儿,从车上下来,追上去问他:“车局,你去哪儿?我送你。”
车轱辘被葫芦从恍惚状态中惊醒,他看看葫芦,又看看葫芦身后的车,一阵悲凉从心底涌起,从今往后,他再也享受不到专车待遇了,这台车还有这个葫芦,今后将属于他人。蓦然一股愤然之气操控了他,令他有了那种穷途末路破罐子破摔,索性彻底放纵自己的肆意。
“车钥匙呢?”车轱辘问葫芦。
葫芦说:“我没熄火,在车上呢。”
车轱辘扭头就朝车子走去,对葫芦扔下了一句话:“我自己出去转转,你休班回家吧。”
葫芦对此已经习惯,也没有多想,看着车轱辘驾车离开,便到车棚骑上自行车回家了。他万万想不到,这是车轱辘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车轱辘驾车来到了江边,找了一间排档,点了几个小菜,要了一瓶当地产的铜州高粱,看着江里污浊的水流和江边稀稀落落的沙蒿,自斟自酌起来。这一瓶酒他整整喝了一个下午,直到夕阳西下,车轱辘才摇摇晃晃地离开排档,开着车朝市区返回。
坐在那儿老老实实地喝酒,车轱辘倒还没觉得自己有多大的酒意,到了车上一颠一摇,酒劲扑了上来,车轱辘脑子晕乎乎的,身子轻飘飘的,车窗外面的世界显得那么亲近,却又遥远,周围的一切让人觉得有点虚无缥缈,又觉得格外现实,这两种截然相反的体验混合起来,感觉奇妙无比。车轱辘的心情在这种晕乎乎、飘忽忽的状态里居然也畅快起来,他自以为娴熟地驾驶着车辆穿行在下班的人流、车流中,奇迹般的一路平安,一路顺畅,一直把车开到了东街口……
5
就在车轱辘开着车来到了东街口的同时,司马达也开着车送下班的洪钟华来到了东街口。红灯亮了,司马达在最靠外手的车道停下车,排在长蛇一般的车队里等绿灯。右边,就是右转弯车道。司马达看到了李桂香,李桂香刚刚把一队小学生送过马路,转回身来,司马达按下车窗,想等经过李桂香身边的时候跟她打声招呼。
洪钟华也看到了李桂香:“司马达,那个女交通协理员是不是我们上一次送到医院的那个女同志?”
司马达告诉他:“就是,市公安局交通管理科最近搞了一次市民评选最佳交警和最佳交通协理员的评选活动,她被评上最佳交通协理员了。”
洪钟华很高兴:“是吗?这可是好事啊。”
司马达也很高兴:“是啊,那天她领了两千块钱奖金,出来自行车却丢了,一狠心,跑到旧货市场,新买了一台旧自行车,又新买了一台旧电冰箱……”
洪钟华听到司马达这种表述方法哈哈大笑起来:“你也真行,新买一台旧自行车,新买一台旧电冰箱,哈哈哈,说得真准确。”
司马达说:“这不是我说的,是她女儿小燕说的。”
洪钟华说:“一会过路口的时候你慢点,我跟她打个招呼。”
司马达点点头:“嗯,我慢点。”
就在这个时候,一台黑色的奥迪轿车疯了一样地从司马达身边掠过,撞向了站在路边举起小旗正准备放行车辆的李桂香。
李桂香的身体像一片轻盈的羽毛,高高飞了起来,然后从那台汽车的车顶跌落下来……小燕送给她用来遮阳挡风的红头巾却还轻飘飘地在空中上下盘旋飞舞,夕阳的余晖把头巾映得血红,恍若天边飘下一块晚霞。
司马达惊呆了,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而那台肇事的车丝毫没有减速,冲过十字路口,他占的是右转弯车道,却没有右转弯,笔直地朝前面飞驰而去。
司马达跳下汽车,扑到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李桂香身边,声嘶力竭地喊着:“大姐、大姐、大姐……”
洪钟华也跳下了汽车,立刻给公安局和急救中心打电话……
正在一旁隐蔽摄像的电视台摄像被吓懵了,麻木了一样地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到底是怎么搞的啊……”女记者则已经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司马达知道,正是下班交通拥挤的高峰时段,即便急救中心接到电话,120急救车也很难在这个时候及时赶到,于是当机立断把李桂香抱上了自己那台车,疯了一样地朝医院驶去。
他并不知道,李桂香此时已经永远离开了这个给过她许多苦难,也给过她许多欢乐的世界……
很多明白过来的司机们驾着车纷纷去追赶那台肇事车辆,出租车、私家车、公驾车,各种汽车组成了声势浩大的车队,一齐鸣响喇叭,紧紧跟在那台逃逸的黑色轿车后面穷追不舍。公安局接到洪钟华亲自打过来的电话,也立刻出动警车,拉响警笛,朝肇事车逃逸的方向追赶过去。
撞到李桂香的是车轱辘和他心爱的黑色奥迪A4,车轱辘并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只觉得自己飘过那个路口的时候,好像有一团彩色的光团从挡风玻璃前面飞了过去。他继续肆意驰骋,没有思想,没有羁绊,没有感觉,一心一意地飘飞,这让车轱辘陷入了一种精神沸腾的状态,甚至后面有那么多车在紧紧追赶他,他都毫不知情。天已黑了,追赶他的车都开亮了大灯,车轱辘却还摸黑疾驶着,此时的他已经用不着灯了,他觉得自己的眼前一片光明,视力超级,什么事情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甚至看到了路面上一粒一粒的沥青和沥青上沾染的灰尘……
汽车早已经驶出了市区,前面是一个弯道,弯道的下面是几丈高的江堤,车轱辘沿着他自己看见的光明路面继续笔直前进,车子冲过了路边的水泥栏杆,滚下了高高的江堤,车还没有落地,车轱辘就已经被甩出了车箱。他死得挺惨,脑袋撞碎了,活像一个被人扔到地上又踩了一脚的西瓜。他的血流在地上流成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仿佛谁在地上用红油漆画了一个巨大的暗红色问号……
结 局
1
铜州市公车改革的结果可想而知,官员们睡了一觉醒来每个人的工资袋里都增加了一笔交通补贴,广大干部弹冠相庆,喜笑颜开。统计局的数据上显示,铜州市人民的购买力在短短的几天内提高了两个百分点。老百姓却嫉妒坏了,气坏了,网友们在网络上把市委市政府骂了个底朝天,铺天盖地的帖子都是骂声,还有一位大学教授专门写了一篇论文,发表在铜州导航网站上,被网友转贴到了国家级新闻报刊的网络版上,论文的标题是《公车变成待遇是特权和腐化的混合体》。文章强烈抨击了公车改革给官员们发交通补贴的做法,认为公车的含义应该是公务用车,而不是特权车、待遇车,不是公家掏钱给干部买的私家车。公车改革不应该成为官员增加额外收入的借口。因为,公车本就不是官员们应该享受的特权和待遇。
不知道哪个有点创意的老百姓还专门编了短信四处传播:铜州官员不要脸,公车改革就发钱,公车照坐钱也拿,百姓血汗都榨干。这条短信非常受欢迎,传遍了整个铜州,后来不知道怎么就传到了省委张书记那里,张书记把这条短信发给了市委书记洪钟华。洪钟华大为紧张,连忙给张书记挂电话汇报,说他们也觉得这种做法有问题,交通补贴发了两个月就已经停了。交通补贴刚刚发了两个月就停了是事实,但是却不仅是因为他们感到这种做法有问题,而是财政没钱支持这项改革了。财政局长冲到常委会上撂挑子,说这样下去不要说三顺滩拆迁户的补偿金和安置房的建设资金没办法落实,就是党政机关公务人员的工资都没办法保障。无奈之下,市委常委只好决定,暂停交通补贴的发放。既然交通补贴不发了,各单位便也名正言顺地把封存的所有公车都重新投入了使用。这样一来,公车改革的效果是一点儿也没见着。
市长万鲁生摘清了自己,摆脱了婚姻羁绊,正准备跟汪清清进一步协商婚嫁事宜,再度焕发一次青春的时候,组织部门一纸调令,把他调离了铜州市,到省人大担任了一个专业委员会的主委。表面上看来属于平级调动,权力却跟当市长不可同日而语了,虽然也算个正地级的领导干部,不过谁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