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熊本人自称从正统观念来写这书的:“托诸空言以为外史”,“以赏罚大权,畀诸赛儿一女子”。吕熊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站在唐赛儿这方面,是可以肯定的。他认为“善善恶恶之公,千载以前,千载以后,无或不同,其于世道人心,亦微有关系存焉者。是则此书之本也”。说明他作此书的立意所在。这些话虽不多,但是我们也不难从中看出:
一、他认为对历史的判断,不是绝对的,必然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而有所转变;
二、他在运用正统观念中,突出一位女子来作善恶的总裁判;
三、他对皇帝定为“妖”的女叛军首领,作了公开称颂,说她是仙。
读者在《女仙外史》这部书中,也必然会发现吕熊这个人,思想驳杂,没有系统;喜欢舞弄文墨,有着一份作幕府的本色。又故意写进些庸俗的东西,来迎合低级趣味。当然,也会发现他写生活不够真实,托幻想缺乏魅力,艺术成就是值得怀疑的。但它既具备了以上三点,也不能不说是个突破。这在《女仙外史》付印之初,即特意标明是“新大奇书”,这并不光是吹嘘,而是自觉地认为:奇就奇在这些地方。当然还有其他方面,如“魔道”、“斗法”等等,也是他标奇立异的所在。
从《女仙外史》字面来看,如“迷津”、“宝筏”、“玉局”、“园石”等等字眼,都可在《红楼梦》中找到某种联系。又有一些小情节,如嫦娥降世,手纹宛然有个“羿”字,赛儿出世无言似哑,欣逢鲍母仙人等,便都说到心坎上。对这些地方,如作批语,我们试用脂砚斋的语法,便可写成:“试与《红楼梦》中衔玉一节对看,与巧姐啼哭不止一节对看,真好看煞!便知后者胜于前者多多矣!”
当然,这只可能说,不过是一种浅浅的痕迹罢了。或者说是手法和字句上的偶合也可以,是不足为凭的。但是《红楼梦》却在《女仙外史》突破前人的命题上,大大予以发扬光大,这些点,才是我们应该加以注意的地方。如果这种看法可以成立,那么,让我们再回过头来考察《女仙外史》,对《女仙外史》来说,也可以说是为它赋予了新的光彩了。
不过,我绝没有意思说,《红楼梦》是从《女仙外史》发展起来的;更没有意思说,在思想上,两者有什么继承关系。在《红楼梦》中,曹雪芹公开援用《还魂记》和《西厢记》的思想和词句,说明它们和自己的思想、艺术各方面有着继承性的关联,却没有一处提到《女仙外史》。但从“奇”字上面,脂砚却出头来为我们点破,倒是值得注意的。因为“奇”字,已包涵了很重要的含义在内,这方面就引起我们今后对吕熊这个人和他的著作,也应该加以相应的探讨才是。
曹雪芹不但是个伟大的作家,同时又是一位思想家。他无须乎借助于《女仙外史》这本小说,来创作他的《红楼梦》,这是无待费辞的。但是,我们可以推断,曹雪芹确实是看过《女仙外史》这部书的。这是第一点。同时还不难看出,曹雪芹对《女仙外史》有一定的印象。这是第二点。
《女仙外史》写出一个奇特的“魔道”来,这“魔道”支持唐赛儿对永乐的造反,并可取胜。这一点,是《女仙外史》自认为奇的,也是评《红楼梦》的脂砚斋认为奇的。
《女仙外史》中所特论的“魔道”是这样的:“一拳打倒三清李,一脚踢翻九品莲。独立须弥最高顶,扫尽三千儒圣贤。”这是刹魔主取笔大挥的诗,也可以说是“魔道”的注解。
月君(唐赛儿)看了这诗,不由得惊赞道:“三教一笔抹杀,真乃大雄也。”后来唐赛儿问魔中女身轮回是何等样?刹魔主道:“问得妙!彼儒、释、道中轮回者,有贵贱贫富之不同,有强弱智愚之各异,或男转为女,或女转为男,或转为禽兽虫鱼。着我道中出世者,有富贵而无贫贱,多刚强才智,而无昏愚庸弱。其无异类,不待言而可知,男女大概如此。若只论女人,名垂青史,可以历数者,如……妺喜、虞姬……”接着便数出二十三人来,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包括了迟昭平、吕母和陈硕真,都是农民起义的女豪杰。
月君道:“妺子闻一知二,总是三教与魔道相令合,势不并立也。但或丈夫而同出于魔道轮回者,当如何?”刹魔主道:“此妺喜、妲己、虞姬之所以身殉其主也。”
后来月君还要问,刹魔主要听戏,月君命演《牡丹亭》。刹魔主看了一回笑道:“是哄蠢孩儿的。”看到“寻梦”一折,刹魔主道:“有个梦里弄玄虚,就害成相思的,这样不长进女人,要她何用?”向着扮杜丽娘的旦角一喝,倏而两三班梨园,都寂无影响。刹魔主道:“恁般虚晃!”
《石头记》甲戌本上的评语说:“《女仙外史》中论魔道已奇,此又非《外史》之立意,故觉愈奇。”这段话是就贾雨村演说的邪正论那段文字的批语。这里既说《外史》的立意之奇,又说《红楼梦》中的假语村言,并非《外史》之立意。既暗示二者有关联的情况,又说明二者有截然不同的立意。仅仅从这段批语里,也可明白刹魔主的“魔道”和贾雨村的“邪正论”,是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关系的。但是“魔道”直斥《牡丹亭》的戏胆“寻梦”一折为悬虚,不值一唱。而《红楼梦》中,却把它奉为真实不虚,在“怀古诗”里面,把杜丽娘这位笔底下创造出来的人物,却和历史上的真实人物并列。这才是《红楼梦》立意之所在。单从这一点和“魔道”的立意,便大有区别了。
我们都明白,脂砚斋不等于曹雪芹。但从脂砚斋可以透露出的一些消息,通过他也可以窥见一些曹雪芹的思想,就是完全可能的。
《女仙外史》每章后面都请一些名家加以“品题”,其中有人也说出作品有“败笔”的地方。现在,就我们看来,就不仅仅是“败笔”了,而是思想驳杂,艺术立不起来所致,这就不去说它了。
我对《红楼梦》和《女仙外史》的关系,并没有作过进一步的探讨,只是因为今天没有人谈论到它,所以才作为一个问题提出来,略述如上。无可讳言,这些看法,是极为粗糙、极为肤浅的,不过是一种“嘤鸣”之意罢了。
(原载《西北大学学报》,1980年第2期)
《红楼梦》和《源氏物语》
在曹寅的藏书中,有《东语》一书,同时曹寅还曾受命拟赴过日本。这些都是事实,都是有信史可以查证的。
我以前曾猜测过,曹雪芹很可能懂得外语,比如拉丁语。懂到什么程度,这可说不上。但是在古代日语中汉语的成分是较多的,甚至光看汉字,也几乎可了解一些内容。他读过日语书是可能的。
《红楼梦》比《源氏物语》晚出七百年,两书同为世界不朽的伟大遗产。在中学时代,有一位精通日语的同学,也喜欢文学,我曾要他把《源氏物语》翻译成中文,因事终于没有实现。直到今天我才有机会看到中译本。可惜还顾不上细看,更谈不到作进一步研究了。
我原来也曾揣测,曹雪芹有可能看过紫式部的《源氏物语》,但也只是揣测而已,原因是目前尚找不到《源氏物语》何时传人中国的资料来。不过,有趣的是,最近由于一位朋友,将1982年国外潘捷先生写的一篇论文——《与中的宿命观》拿给我看,文中对两书做了简要的比较,指出两者有许多相通的地方,这又勾起了我过去的一些猜想来。
潘捷先生文中有一段话谈到:“《源氏物语》中源氏的名字含有一个中文字‘源’,是很有意思的。‘源’表示‘根源,本源’(minamoto),源氏的意思是家(minamoto)源。‘源氏’是这一切的事因。而好美女、佳人正是他一切欢乐与痛苦的根源。……所以说源氏的好色是《源氏物语》小说的本源,也并不为过的。在《红楼梦》里,作者在故事开头描写了主人的来历,一块被丢弃的石头,这块石头想要体验世俗的欲望,便是整个小说的根源。这里很重要的一点是,‘玉’在中文里与另一个‘欲’(欲望)是同音异义。这绝不是一种巧合。因为《红楼梦》的作者多次使用这种同音异义(和其他的文字游戏)的手法,来达到文学与哲理相互联系之目的。”
更有意思的是,贾宝玉在袭人面前说的要化作“轻烟”的话,在《源氏物语》也出现类似的情况,源氏在爱情的“积郁”得不到解决时,也发出这样的以“轻烟”做比喻的诗句呢!
至于两书主人公从开头到结局,都有很大的相似之处。这可以说是有目共睹的不谋而合。还有许多隐微的细节,确实值得我们作进一步的研究。我写这篇短文的意思,仅仅是想要更多的人们,来注意对于研究《源氏物语》和《红楼梦》之间的关系。
(原载《羊城晚报》,1984年1月16日)
大观园与伊甸园
我有机会读到谢鹏雄先生一篇文章,是台湾《中华日报》副刊《文学中的男人》专栏一组文章中的第14篇。其他篇章我都没见过。
这篇文章题名是《不肖天下无双》,副标题是——令人生气的贾宝玉。不禁引起我一些遐想。特别是文章中说:“大观园这地方很容易令人联想到《圣经》中的伊甸园。”
我想仅就这一点来谈谈。
1982年7月31日《南京日报》增刊《周末》上,发表了黄龙先生的《曹雪芹和莎士比亚》一文,其中译述了英国温斯顿所著《龙之帝国》中,有一段涉及当时到江宁织造曹家的内容,大意是说温斯顿的祖父菲力普赴华经商,结识曹,常到曹家即兴赋诗以抒情道谊。菲力普也常宣教《圣经》,纵谈莎剧以资酬和,但听众中没有妇女和小孩,曹的娇子竟因偷听而受到笞责。
这就是说曹雪芹少年时候,曾偷听到西人宣教《圣经》和纵谈莎翁名剧。
谢鹏雄文中说:“曹雪芹在现实世界中安置了一座大观园,以及在荣府的人群里制造了一个贾宝玉,用心大概是一贯的。他在诡诈的世界里安置了一个桃花源,放置一个浑沌未开的男子,天天在那里作意淫的梦。但外面的世界有如庄子寓言中的好朋友,一直要过来为浑沌‘开窍’。宝玉拒绝‘开窍’,甚至不惜使自己意识模糊、神志不清以为逃避,但最后仍未能逃过,因为要开他的‘窍’的‘蛇’,已变成他的妻子,就在他的身旁。……”
我对这个说法,很感兴趣。一个伟大的作家总是吸收来自各方面的东西,然后化为自己的东西。莎士比亚不用说了,甚至有人连他的著作权都给否定了;托尔斯泰写《安娜·卡列尼娜》,是听说一位少妇卧轨自杀身亡触动他写这部小说的,但在他完稿时,已经从那个原始故事走得很远,成为一个时代的悲剧了。
曹雪芹,当然,自己亲见亲闻的人物事物,就是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库房,大可不必从西洋或东洋接受外来的启发。但我一向以为对曹雪芹来说,来自两方面的都有。东方是《源氏物语》,西方则是《圣经》。不过,现在很难确证,可以作的,只能“拷红”。
歌德听到我国二三流的小说故事,曾愕叹不已,倘若曹雪芹有机会听到《圣经》的故事,他绝不会无动于衷。把尤三姐写成和贾琏等不清不净,是曹雪芹原作中的尤三姐,后来流行本中的尤三姐,是别人改写的(杨云史本可证)。我曾臆度曹雪芹笔底下的尤三姐,是受到《圣经》中所提供的马大拉的玛丽亚的形象创造出来的。我认为曹雪芹原来塑造的尤三姐,比后来被人窜改的尤三姐更能昭示出爱情的力量。
我写的《曹雪芹》,就写到他少年时候到过“桃花源”。不过,这个桃花源,不是那个桃花源。它是圆明园里的桃花源。
在圆明园里,有这么一个“桃花源”的景观,我去寻访过,还找到那个桃花源的洞口照了一张相。我还寻访过另一个景观,那就是“舍卫城”,这是另外一个人世天堂。
我觉得,甚至可以这样去着眼,“伊甸园”是人类婴儿时代、少年时代的乐园,桃花源是人类成年时代、中年时代的乐园,舍卫城是人类经过了人世全过程¨。电子书 ZEi8。COm电子书 。电子书 。电子书¨后的老年时代的乐园。世界上还没有听说有一个国家仿造伊甸园的呢,中国当然更不会有。但造过桃花源和舍卫城,而且都在圆明园内,我认为这两个寄托东方人理想的地方,曹雪芹是熟悉的,这两块地方才是人间的干净土,才是真如世界,才是华胥梦境。
曹雪芹的恋爱观是主张灵肉一致的,从他天真未凿起,他认为只有爱情才能体现出“幽微灵秀”的境界,而皮肤滥淫之徒,正是败坏了这种超凡入圣的境界。
《红楼梦》写贾宝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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