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蕻良细说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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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蕻良细说红楼梦-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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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在阳之内,常见不疑,这就是史湘云说的,原来阴阳只是一个气。“阴极变阳,刚柔在内也”,阴极变阳,阳刚来自阴柔,当阳衰极就要变阴。盛衰互为依伏,这种变易,不曾中断过,但由于各种因素,人们很难对它确定一个周期律来,有人创立“幻灭说”,有人创立“否泰说”,有人创立“循环说”。都想理出这种变易的时间表来。“易”就是想从过去的事务,来找寻事务的规律。在周代以前就有人在思索这个问题。

“意念”,必须经过这道工序,融会贯通才能化为意象,经过这种过程的创作,自会出幽、入微、生灵、吐秀,才能突破亲身所历、目之所见——这个自己画就的樊篱。

王夫之认为,有人只守住“身之所历,目之所见”这个不二法门,就是给自己钉了一副铁门限。

曹雪芹开宗明义就宣称,他为亲闻亲见的几位女子作传。其实,这也是故意障人耳目,而在十五回用馒头庵、铁槛寺来点破,明白告诉人们,他有时是假话真说,有时是真话假说,追求的则是寓意。

他的创作思想可以说和王夫之有一脉相通的地方。我们本来无须借王夫之的美学思想来解释《红楼梦》的创作,由于我在过去读书笔记上,顺手记下来一则王夫之的句子,我看引用王夫之的见解来理解《红楼梦》的创作恰到好处。王夫之的几句话,既有风味,也很生动。它把无数飞在高空的鹰隼,一弹击中……

1997年元月钟耀美整理于北京

(原载《文艺理论与批评》第4期,1997年12月)

曹雪芹和戴震

曹雪芹和戴震在思想上,有某些相通的事实,早已为人们发现,我这里只想作些补充。

任继愈在他主编的《中国哲学史简编》中曾说过:“戴震对程朱哲学这种批判,具有启蒙性质。既和黄宗羲的鲜明的民主政治思想相近,也同《红楼梦》中的某些思想相通。要求解除某些封建束缚,反抗封建等级制度,控诉封建礼教、伦理纲常的压制迫害,在某种程度上向往自由、个性解放等……这些都为曹雪芹的文学巨著和戴震的哲学巨著所共同地憧憬。同时,也正反映着封建社会的阶级斗争和封建礼教的黑暗、反动和衰败。

“……《红楼梦》中那许多被这个‘理’所压制,所迫害,所扼杀的年轻生命,不正以生动的典型形象证实着戴震的论断吗?曹雪芹以艺术形象的形式控诉封建主义的罪恶,戴震则以哲学理论的形式同样喊出了反对以理杀人的正义呼声。”

友人寄给我安徽戴震研究者们写的《戴震传略》里面,也曾有过这样的话:“据段玉裁回忆,戴震写《原善》开始于离家前后,在反动势力迫害下,在阴森恐怖的社会里,戴震没有退缩,而是顽强地、巧妙地向着封建反动势力斗争,这种战斗的性格,正与他同时期的伟大现实主义作家曹雪芹是共同的。”

我现在试着把曹雪芹和戴震两人某些共同的地方勾勒出来,作个初步的探索。也许对这方面感兴趣的读者,会有些可作参考的地方。

一、他们有着同时代的“机括”

在我国思想史上,这是一个光辉的范例:在同一时代,一位作家、艺术家,以艺术手法创造光彩照人的形象;一位哲学家,以逻辑语言组成他正确的理论。当他们把自己创造性的思想揭示给人时,人们发现他们两人的思想却有着某些不约而同的东西。

这个伟大的作家,就是《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这个伟大的思想家,就是《孟子字义疏证》的作者戴震。

曹雪芹的身世,早已成为家喻户晓的事儿了,不必多说。不过,我想插入一段旁证,来说明这一点。曹雪芹同时代的吴敬梓也有和曹雪芹类似的遭遇。吴敬梓在儒林中很少看到的那些真正遵守“礼义”这个“神圣法规”的缙绅先生们,却忘记了荆楚的祖先泰伯。有些迂腐老成的士大夫则想建造泰伯祠,用来倡导“礼义”。结果,只是给当地封建地主们出了一次大风头(在吴敬梓眼中出了一次大丑)。随后,泰伯又被他们忘得干干净净。至于他“披荆斩棘”的功业,不过为统治者过骄奢淫逸的生活开辟了通道而已。但在不懂“礼义”的老百姓身上,却能从日常生活中,表现出质朴的“礼义”来。

曹雪芹和戴震出生在两个不同的家庭里。

戴震很小就和父亲做过小本生意,因此接触人的面自然会广泛得多,使他能够了解人民的疾苦和需要。

在明代“徽商遍天下”的情势中,休宁出现了工商繁荣的景象,在雍、乾时代又得到更大的发展。瓷、茶、盐三种货物,在二百年前早已成为徽商的主要经营商品。同时也出现了一些很有成就的画家和文学家。安徽的戏班开始在北京走红,安徽的人才也向北京大量输送。直到清末民初还有桐城学派牢固的地位和影响呢!

在这里,还须提起一段史实:朱熹这个被康熙列入“十哲”的人物,刚好是安徽婺源人。戴震则是休宁人。

戴震十岁才会说话,因此在村塾读书的时间必然较晚,稍长又经常随父做小生意,二十岁后,就靠当塾师自力谋生。可见他的知识学问更多的是靠总结社会,刻苦自学得来的。就是这么一个微末的教师,敢于站起来反对列为“国学”的程朱理学。这绝不是来自他的天才,而是来自他对社会的深刻认识,来自时代赋予他的使命。

因此,我们不难看到,曹雪芹和戴震两人的行动本身,就描绘出一种共同特色来。他们都敢于公然反对程朱理学,唯有来自普通人的要求和愿望,对他们才有强烈的吸引力。这是不以他们的主观愿望为转移的,而是要从决定时代的主要因素所引起的矛盾中,才可以找出它的必然来。

二、“西来法”和“东来法”的交叉点

值得注意的是:戴震对当时传人中国的西方科学知识,都曾加以注意。当时的科学,是由一些传教士带来的,因此不能做到有系统的输入。但是,对于这些缺乏系统的科学知识,戴震却能有意识地把它们运用到中国的实践中来。

戴震二十岁便运用西人“龙尾车法”作《嬴旋车记》;二十二岁就作《筹算》,整理中国古代“九章算法”。以后,又写成有关天文、历算、地理、工程、水利等著作。可以说,科学实践对他的哲学理论很有影响。

戴震整理中国古代文化,也是运用了当时传入中国的一些近代科学知识的。戴震写过《七经小记》,他想从语言学、天文、数学、社会政治、地理工程、道德伦理、哲学等许多方面加以考查,企图系统地提出理论。《七经小记》的计划虽未完成,但戴震这种融会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意图和途径,则是很有意义的。

康熙对于西洋的历法和数学是很重视的,他自己就学代数学。“Aigebra”意思是“东来法”,康熙对此常常引以为荣。李煦和曹家,很长时间经办外洋对皇家的贡品,因此,曹雪芹从小也有机会接触到外来的新鲜事物。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描写带“机括”的大玻璃镜、自动报时钟、西洋自行船“模型”、千里镜、洋烟、有立体感的西洋赤身女子画像……也都是得自他亲见亲闻的。据赵岗先生统计,曹寅藏书中有关外国史地的,有十八种之多,内有《东鉴》和《华夷议语》两种。曹雪芹很有可能见过这些书。

但是,曹雪芹是文学家。在接触到外洋事物时,敏感的曹雪芹自会从绘画中的西洋透视法,带翅膀的赤身天使,以及钟表上的花纹图案等等,开阔他对新美学的感受,唤起他对新世界、新天地更多的想象。宝琴口诵的最后两句:“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我觉得就不太像是写西洋女孩儿的口气,反而像是曹雪芹在抒发自己的感情!中土以外,春光历历,也是要纳入曹雪芹的心灵境界以内呢!

在文学方面,吴世昌从“大荒山”、“无稽崖”这些命名的渊源,指出“曹雪芹有没有从当时的传教士那里得知像《天路历程》或《十日谈》这一类的书,那很难说”。我认为曹雪芹看过《新旧约》的可能性也是有的。《圣经》中写“马大拉的马利亚”身上有魔鬼附体,但经过耶稣感化,使她纯化了。尤三姐的塑造原型,和程刻本是不同的。这从标榜“兰墅阅过”的“稿本”中可以清楚地看出。那原来的造型,是否受到《圣经》上有关马大拉的影响似乎也很值得探讨。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在徐启光时代已有鲜明的结合,在戴震和曹雪芹等人身上是不是又有了新的交叉点呢?

三、不是巧合的巧合

曹雪芹写《石头记》花费了十年心血。戴震在《原善》成书以后,于1766年开始着笔,用十年时间,写了《绪言》一书,写此书的动机,用戴震自己的话来说,是“发狂打破儒家中太极图”。写成以后,他对此书重新作了增删。1777年改定后,易名为《孟子字义疏证》,成为他哲学思想的代表作。

写作实践的过程,也是探索追求的过程。他们都以不同的方法在积蓄力量,创造最有力的武器。都是以挖封建社会的墙脚作为最终的目的的。我们说曹雪芹和戴震都在自己的代表作中花费了十年心血,可以说是个“巧合”。但是,曹雪芹和戴震用去的都是毕生心血,这就不再是什么“巧合”了。

另外,曹雪芹写《红楼梦》时,披着“不干朝政”的外衣。《孟子字义疏证》也是表面披着“经言”的外衣,骨子里表述自家独特思想。戴震在《疏证》姐妹篇《原善》序言中也说:“余始为《原善》之书三章,惧学者蔽以异趣也,复援据轻言,疏通证之。”这不是明白告诉世人,要了解戴震的真实思想,须在“经言”的特殊解释中才能得到吗?他怕人们“习于先入之言,往往受其蔽而不自觉”。这些“先入之言”,就是指老庄释氏之言,早已浸淫于人的心目之中。他反对“以神为有天地之本”。戴震对自己的哲学思想的独创性,是清醒的。在反对老庄释氏的同时,也反对以礼教为代表的儒家。

我们看到,文学家曹雪芹和哲学家戴震两人之间,有这些相似相通之处,他们处心积虑地要使自己的背叛封建社会利益的思想,能够为后人所理解,他们企图不被别人“所蔽”。

四、“生死一之”的精神

曹雪芹和戴震,他们都是可以往上爬的。但是,他们都舍弃了这条路,却有意地向下层接近。虽然是有限度的,但由于他们是有意做的,所以是可贵的。也可以说,他们走了他们自己的道路。

戴震避难到北京时,做王安国儿子王念孙的教师。在这以前,还做过《四库全书》总编辑纪昀家的西席。

王念孙后来成为知名的学者,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戴震在纪昀家可能为时不久,就和纪昀闹翻。纪昀对戴震甚至要“攘臂扔之”,纪昀骂戴震是“诽谤清身之士,助长流污之行”的人。

曹雪芹生平好友爱新觉罗·敦诚的《四松堂集》,曾由纪昀作序。纪昀称敦诚的著作“自成一家”。称赞他的为人时说“其亦人杰也哉”。

敦诚在《过寅圃墓感作》二首中,有“谁编昌谷飘残帙,渐说当年沈亚之”之句。敦敏曾把敦诚的诗抄录一过,敦诚有感于此,写了以上两句诗。

敦诚赞曹雪芹的诗作是:“爱君诗笔有奇气,直追昌谷披樊篱。”可证他自己也是追寻李贺的诗路的。沈亚之的作品有的已经失传,据说他的诗也是“险崛”的一路,这都和曹雪芹的艺术观点有相近的地方。但纪昀对曹雪芹似没有提及,这也是值得探讨的。

五、对屈原的共同理解

曹雪芹和戴震,两人对于屈原的评价,同样都是不同凡响的。据俞平伯统计,《红楼梦》引用《离骚》、《楚辞》的词句有八处之多。

朱熹说,屈原为人“不可以为法”,屈原的思想不是周公孔子的思想,是不足为训的。

和朱熹相反,戴震谈到屈原时说:“私以谓其心至纯,其学至纯,其立言指要归于至纯。”对自己作《屈原赋注》的目的,明白说出,是为了使读《楚辞》的人“明其学,观其心,不受后人皮傅用相眩疑”。这也是为屈原思想作明辩,使屈原的真实思想不致受到朱熹的歪曲。这说明戴震看得多么深远透彻。

《红楼梦》写宝玉在《芙蓉诔》里引用了屈原不同世俗的论点:被舜殛于羽山的鲧,由于“婞直”而身亡。以鲧的死同晴雯的死相比,认为都是“直烈遭厄”。

在这里戴震的“至纯”的观点,也正和曹雪芹的“直烈”观点会合为一事。

曹雪芹由于亲闻亲见了许多历史真实,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而执笔写出了《红楼梦》这样一部千古至文,从而成为如陈独秀所说的“盖世文豪”。

戴震写《原善》,也是由于“习所见闻,积非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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