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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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皮火车-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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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巧,时隔一月,我去宁波演出,很好奇地去了一趟“天童寺”。正逢寺庙要关门,游客寥寥,沿着石阶一层一层地向上,经过一个个空落落的大殿,寻找八指头陀的遗迹,哪怕是一句题诗,未果。但在那个空落的藏经阁,远远地听到一个和尚高诵“南无阿弥陀佛”,声音如空山鹤唳,嘹亮有金石之音。走进去,原来他正步态庄严地围绕大经堂转行。我私下里玄想,他就是八指头陀气息的传承者,这也算唯一的痕迹了。

出大殿,忽闻墙上横挂一把竹竿为柄、落叶为帚的扫把。感觉完全可以对着这柄扫把参禅,或者用它来扫地,一边扫地,一边寻找进入真理的法门。

走到寺的最高处,万千竹子如山崖阻断道路,山风从远处吹来,萧萧飒飒,仿佛有条大河朝我奔腾而下,让我重新回到衡山,坐在八指头陀打坐的“枕云石”上,倾听山谷里的风声。

衡山的主峰是“祝融峰”,是火神居住的地方,他也是光明的化身。我这个黑暗中的歌者,一定得向他借点儿光。我们要徒步爬上祝融峰,路上都是背着香筒、上山朝拜的香客。他们很有仪式感,穿的服装仿佛文化衫,都写着“南岳进香”、“回光返照”,前者也就罢了,后者在我们听来并不是好话。悄悄地打听,香客说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在山底下买的衣服。

到了山顶,祝融大殿里,长队排出门外很远,仿佛春运时的火车站。只能在远处遥拜。下山时,路过“忠烈祠”,这是抗日战争时期,国民政府为各战区的烈士修建的一座招魂祠。牌匾为蒋介石亲笔题字,“文革”时,这个牌匾曾被拿去剁猪菜,再挂上来,“烈”字少了一点,但也有人说原来就如此,寓意人们希望“烈士少一点儿”。这里的墓碑,“文革”时全被凿平。众多烈士的遗骨,被重新挖出。曾经在湖南北部奋战的第六十师,有两千多名阵亡将士的遗骸合葬于此。后来墓穴坍塌,里面几百个骨灰坛暴露于天光之下,风吹雨淋,至今还未妥善修葺,令死者寒心,令生者心寒。

而很多香火鼎盛的寺庙,一炷香能烧到几千块,并且资金雄厚,修得金碧辉煌。我们在求神祈福的时候,是否也能够想到那些在战场上牺牲的青年人,他们是我们英雄的父辈。他们喋血黄土,已经像神一样地护佑过了我们,而我们居然会吝啬一抔黄土掩埋他们的尸骨。愿火神的光明也能温暖他们的在天之灵。

青春疗养院

曾有一个命相大师跟我说:“大理的苍山是典型的阴性山脉,它雄踞大理古城西面,云雾缭绕,这山决定了该地旺女不旺男。”这个科学问题咱就不深究了。不过,很多斗志旺盛的大丈夫到大理居住一段时候,人就变了。你跟他说“出大事了”,他会一反常态地回敬你:“慢慢来,别着急。”大理的风花雪月,有一种温暖的催眠效应。如果你刚从北京国贸或者上海人民广场穿越到大理,那你一定会身心涣散四仰八叉地躺倒在苍山下洱海旁,幸福得跟一个白痴似的。

2011年,寒冬将至。我们被寒流驱赶着一路南窜。先在合肥演出,冷雨淋身。马上南下绍兴,天气预报:全国大部分地区降温,雨雪天气遍布。正好,绍兴租房期限已满,应作家冯唐邀请,前往大理,他那儿有一套空房子,可供我们居住。到了一看,真是个大宅门,三层楼,到处都是明亮的大玻璃窗,可以变着角度转圈晒太阳,从早晒到晚。顶楼还有个大天台,这篇文字,就是坐在天台上的晨光中写的。我还买了三只大小不一的牛铃,有音高的,分别是哆、来、唆,把它们挂在天台上,等着苍山下来的风演奏它们。

文艺青年老了,去哪里养老?答曰:当然是大理。很多人还没老呢,就先来了。人民路是这个文艺古城中最文艺的地方。一路走下去,稀奇古怪的小店铺,一家挨一家。那些看过杜拉斯、迷恋三毛、喜欢列侬的男女店主人,抱着笔记本电脑,坐在门口上网,生意好坏无所谓。没人买东西,还图个清静呢。就像童话《小王子》里的国王、银行家、点灯人,每个人守住一个星球,回忆过去,自言自语,半梦半醒。

走在人民路上,一会儿的工夫,碰见了三拨失去联系的老友。我1995年圆明园的邻居,四川姑娘萧望野,她当时搞摇滚乐,抽烟喝酒。现在在洱海旁,很文明地办了一所“那美”学校,教孩子们捏泥、做木工。接着又遇到高山,我1997年长沙的朋友,现在在丽江的拉市海租了一个大院子,和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你织布来我耕田,每个周末还要共同看一次电影,做一次讨论会。画家寂地的家在人民路的末端,我们曾在上海有一面之缘,现在她无视大理的好山好水,整天坐在家里画画,每天一张,为慈善机构“瓷娃娃”做义卖。

经朋友张佺推荐,我们找到了我们在大理的食堂:一家素菜馆,自助的,随便吃,撑死拉倒,每人五块钱。吃得我都产生了负罪感。这里吃住都便宜,但反过来,你也别想赚到钱。我的朋友“舌头”乐队主唱吴吞,还有民谣歌手冬子,来演出,买票的不超过五十人,在北京上海他们都是票房爆满的艺人,为啥呢?据我分析,大理文艺青年很多,但都是生产者,大家都是卖东西的,因此对文艺消费积极性不高。这里的座右铭就是啥也不重要,画画只是为了填补时间,不比晒太阳更神圣,唱歌也不过是自娱自乐,花钱买票,那怎么行?还有养狗,这里是狗的乐园,你可以带狗进饭店、泡酒吧,甚至能乘公共汽车。有人走了,就把狗留在街上,这狗跟大家混熟了,吃百家饭,每日从服装店逛到小客栈,人们会指给新来者,它是某某画家的狗,好像还可以向该狗打听到它远走他乡的主人的八卦似的。

多好的地方,我们正陶醉呢,忘记了太浪漫是要受到造化的嫉妒的。某日晨起去逛三月街的集市,买了一个竹编的碧绿碧绿的背篓,便宜啊,买了个手衲的鞋垫儿,更便宜。然后感觉衣服口袋一轻,一摸手机丢了,我那个手机会说话,是给盲人专用的,丢了,在当地买不到。这下子一盆冷水,从浪漫主义回到了批判现实主义,骂小偷,这啥破地方。我们一路喊着:“还我手机,必有重谢。”喊到最后,绝望了,像那个在深海瓶子里的阿拉伯魔鬼一样,改称:“还我手机,必有重罚。”

世界尽头是北京

——《北京小兽》序

把一个人各阶段喜欢的书看一遍,也就是围绕这个人的黄道周行一圈。我刚认识绿妖的时候,住在清华一个老式红砖楼里,走廊黑洞洞的,两边堆放着破破烂烂的自行车、洗衣机。那时她给我念马拉默德的小说集《魔桶》,整个小说散发着犹太人特有的旧旧的味道,故事像风中的灰尘,散漫地展开。在一个个清华闷热的下午,有几次听着听着就入梦了,被绿妖的断喝吓醒,她考问我,刚才书里说了啥。恍惚七八页白念了。

看马拉默德,必须把整个小说看完,才知道它的好处。如果坚持不到结尾,那它很容易通向睡眠。而另一位犹太小说家辛格,会把你抓得很实在,让你瞪着眼睛,精神抖擞,眼皮还没眨几下,一个故事就讲完了。我们也参照着马拉默德,读过辛格的几个短篇。但还是觉得马拉默德的小说更有气质。尼采曾说过,晦涩的作家的幸运是,读者费力地读他们,并且把自己勤奋的快乐也归功于他。

后来,秋天渐渐深了,我们又换成了契诃夫。那时候读的是一本绿妖多年前买的焦菊隐译的《契诃夫戏剧集》。里面的“三姐妹”一辈子都梦想去莫斯科。玛霞说:“在这个城市里学会三种语言是一种不必要的累赘,就像长了六个手指头。”掩卷之余,我们聊起了各自的家乡,比谁的家乡差,谁的家乡土。由衷地庆幸自己身在北京。至于剧中的象征、荒诞的意味,反而没有太多感觉,因为这些故事都不陌生,曾经,我们一伸手,就能摸得到。

后来,我们搬到了明亮的炫特区,住在顶层十一楼,有一个朝阳的落地窗,白天要把窗帘拉得严严的,不然整个房间会成为大烤箱。这时,绿妖推荐我读《心是孤独的猎手》,说读它是文艺青年的必经之路。我就像前几年恶补武侠小说一样,替过去的自己补了一遍。那个小说让我想起了福克纳的美国南方,时间缓慢,有很多黑人小孩跑来跑去。植物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这本小说更像一首乐曲,中间充满了节奏和情绪。每个人都像一段旋律,带着他们的故事飘进你的视野,又飘走了。那个哑巴辛格,像一束乳白色的光,照耀着整个小说的天空。比如他在雨夜里,沉默地为黑人点一根烟。人们觉得他像耶稣的化身。可是后来他为了自己隐秘的感情自杀了,我和小说里的众多人物一样,感到惊讶,他本应给这个小说带来最终意义,可是小说还没完,他先死了。整个小说都只能不安地再次寻找价值,寻找家园。《心是孤独的猎手》不是德国式的古典音乐,有个辉煌的结尾,更像是格什温的《蓝色狂想曲》,或者是德彪西。本来,在绿妖介绍这本书时,我以为是本矫情的书,一看之下,文艺青年的必经之路,还真是一条好路。

天气更冷时,北京发挥了它的优势:屋里有暖气。所有南方的美好,都会转头羡慕北京大玻璃窗里室内的温暖。冬日不读书干什么呢?这时,绿妖又从她的经典阅读仓库里捞出来一本,格林厄姆·格林的《一支出租的枪》。她向我说过多次,可我一听题目,就很抵触。但是架不住绿妖游说,就像父母催你去相亲。抱着给人一点情面的心境,听了一耳朵,我的心就被绑在了凶手的身上,跟着他一起逃亡,在迷宫一样的仓库里恋爱,在黎明突围,在楼顶杀仇人,最后他死了,我又被晾在了现实的北京,炫特区十一楼客厅中的茶杯前。茶水还温,华雄的头已落地*,一本好小说就是这么冷酷无情,它自管自地开始,溘然结束,你只能想办法去寻找下一本书。

下一本书来了。绿妖那时正在读刚出版的门罗的小说集《逃离》。她向我推荐,说门罗是阿特伍德的文学前辈,阿特伍德的诗我很喜欢,我们只选了最后一篇《法力》。隔着几年的时间,回望那个小说,感觉像看远方的一个窗户,落满灰尘的窗台上,有一堆死苍蝇。苍蝇的翅膀在阳光下闪着微光。门罗细声细气地讲了一个令人惊悚的奇迹,优雅地引爆惊雷,然而自己却平静如水。

绿妖总是把对她影响重大的书籍推荐给我。我也会把我曾经去过的好地方介绍给她,并一起旧地重游。比方说,雅鲁藏布江边的桑耶寺。我前两次去那儿,都心魔丛生,咒天骂地。第三次跟绿妖去,在黄昏中,先沿寺外的转经道,拨动一个一个的转经筒,转了一圈。天空中,有排着队的倦鸟唱着歌回家,地上有下山的牛羊穿过马路,心魔于是隐去。

《直到世界尽头》、《青春无家别》、《北京小兽》,这是绿妖同一个小说曾经的三个名字,名字越来越具体,就像一个长镜头摇过天空大地,最后摇出了一棵树。世界就是北京,所有的道路最终都指向北京,所有的阅读都在这个巨大的城市里得到了印证。

小说里有几个人:李小路、夏永康、孙克非。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去北京火车站堵一下,每天有多少个李小路拖着皮箱,高举着战书,冲向这个城市。与她们擦肩而过的,还有那些失败的李小路,一样拖着皮箱,只不过有点儿旧了。她们的车票通向广大的乡村,或者略显寂寞的二三线城市。所以啊,北京不允许你打盹。你稍微一感慨,或者一走神,你的箱子就旧了,就有新人像森林里的藤蔓一样,从你的身边悄悄地攀上来。那个很文艺很羞怯的李小路,在小说里成长为一个在众目睽睽下,冲人大喊“去你大爷的……你冲我瞎嚷有什么用!”的时尚编辑。

小说中的夏永康,一个文艺中年。在北京的文化大酒局上,他们是永不消逝的电波。他们在不断地转世、复制,“刘主编还在路上,马上就到”,“这位是著名专栏作家”,“这位是某某的经纪人,他过去还带过周云蓬呢”,有新近到京的文艺女青年在场,他们蒙眬的酒眼就会重新闪亮。当然这是小说里的叙述。据我观察,这几年,随着北京丛林法则的日趋严酷,即使上述情况出现,他们的眼睛也不会次次闪亮了。现在的饭局,是每个人都低着头,滴滴答答地发微博。泡妞不是真理的全部,微博的关注人数才是硬道理。所以,夏永康最终只能落寞地坐在麦当劳里,消磨漫漫长夜。他即使变成真人,回到今日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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