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戮川民。蔡司令拥护共和,邀我相助,我感他热忱爱国,是以前来诈降,满望诱你入险,送你归天,谁知你还阳寿未绝,逃出天网,只晦气了同胞若干人。我已拚死而来,杀死了我,倒可流芳百世,省得人人骂我为盗魁呢。”蔡锷计遣卢叫鸡,即从卢口中说明。敬尧大怒,喝令左右乱刀齐下,霎时间砍成肉泥。卢系叙、泸间巨匪,作孽已多,该受身报,惟美名反借是以传,一死可无遗憾。
寻闻纳溪又失,忙向各处乞援。冯玉祥派兵驰至,还有伍祥祯军,也闻信赶到。敬尧乃会军固守,静待蔡军到来。蔡锷得卢叫鸡死信,很是叹息,即进兵直指泸州,将至城下,遥见前面深沟高垒,状颇坚固,急切料难攻入,乃挥兵少退,择险驻营。休息一天,得綦江出兵消息,他将营务交代刘云峰,暂行主持,自率轻兵五百人,前往掩袭。沿江一带,统是路转山回,不胜拗曲,他恐忙中有错,即向土民问讯,凑巧有一矍铄老翁,移步进前,当即下马婉询,并用好言抚慰。那老人自述姓王,名思孝,年已七十有奇,且云:“北军近据綦江,骚扰得很,强买民间什物,奸淫良家妇女,小民怨苦得很,今得护国军到来,或者得重见天日了。”蔡锷道:“此间与綦江相通,何处最为要道?”老人道:“莫若松坎。”蔡锷道:“松坎距此,约若干里?”老人道:“不过十余里了。”蔡锷复问及路径,老人道:“小民愿为前导。”蔡锷道:“老翁尚健行么?”老人道:“十余里路程,怕甚么!”蔡锷大喜,便令老人前行,自率军后随,约一小时,即到了松坎,两旁皆山,只中间留一小径,可通行人。山上大松丛杂,蔽日干霄,就使埋伏千人,一时也无从窥悉。蔡锷语老人道:“地号松坎,果然名实相符,但我军因留驻此间,老翁不如归休,免得多劳。”老人道:“此处最便伏兵,倘或北军前来,即可掩杀过去,任他千军万马,也是死多活少了。”此老颇知兵法。蔡锷不胜惊异,还疑他是北军间谍,不由的迟疑起来。老人道:“小民愿在军前,看将军杀贼哩。”说至此,便散步登山,甫上山腰,向綦江一面眺着,隐隐见有北军旗帜,飘动途中。老人忙抢下道:“北军来了。”蔡锷也上冈一望,果然有大队北军,迤逦而来,急忙传令五百人,左右埋伏,俟有口令,即行杀下。各兵俱遵令四伏,蔡锷自与老人,据冈倚树,兀坐望着。
綦江军奋勇来前,势甚飘忽,不一时已入径中,蔡锷即引吭高呼,宣达口号。一声呼毕,顿时枪声交作,喊杀连天。蔡锷也无暇顾及老人,即下山指挥,蹙攻敌众。綦江兵虽有数千,到了窄径中间,好似鼠斗穴中,无从展技,前队逃避不及,尽被击毙,后队急忙退还,也已一半伤亡,剩了几百个长脚兵,一哄儿逃回綦江。蔡锷也不追赶,检查军士,五百个一人不少,只受伤了数十名,且夺得机关枪十余架,令军士带归。只有老人王思孝,不知去向,四处寻觅,方见他奄卧林间,额上涔涔血出,竟中弹毙命了。想是老命,应绝此地。蔡锷不觉流泪,并向他下拜道:“王翁王翁!我得你立了战功,你为我死在战地,英灵未泯,随我归家,我总不令你虚死哩。”军士亦相率掩泣,随即由蔡锷嘱咐,舁着尸首,返至原处,查明家属,令他领尸,且出洋数百圆,作为抚恤。蔡锷又沽酒亲奠,且拜且泣,乡民皆为动容,统说老人有福,得邀将军祭奠,死有余荣了。
蔡锷辞别老人家眷,驰回营中。刘云峰等接着,叙及战事,统是欢慰异常。翌日早起,蔡锷令军士饱餐,进扑泸城,敬尧也驱军出来,一场鏖战,互有杀伤。次日再战,两军互击一阵,蔡锷勒兵退后,作佯败状。冯、伍两军,乘胜追去,张军恐蹈故辙,不敢前行,只慢慢儿的随着后面。但见前军踊跃得很,霎时间已隔数里,远远有一丛林,那前军已趋入林间去了。张军知是不妙,代为前军担忧,果然炮声骤发,枪声继起,一片鼎沸声,从林间遥应过来。那时张军只好驰救,赶至林前,望将进去,顿令人心惊胆落。看官!道是何故?原来冯、伍二军,已被蔡锷军诱入垓心,四面围住,团团攻击,眼见得冯、伍军要同归于尽。张军一声呐喊,用机关枪猛击过去,方冲开蔡军一角,冯、伍各军,乘隙逃出,已只剩了一半。蔡军又拚力还攻,连张军也抵敌不住,转身逃回。有几百个晦气的兵士,也中弹丧命,好容易驰入泸城,统是狼狈不堪,连声叫苦。张敬尧经此一挫,尚望曹锟派兵救应,哪知曹军扎住綦江,为了松坎一役,多已气夺,不敢出援。敬尧无法,命尽毁城中大厦,开了旁门,率兵逃去。自己不能守城,徒借居民出气,是何居心?蔡锷挥军薄城,城门已经大开,百姓均伏道欢迎。护国军一拥而入,惟蔡锷亲自下骑,慰劳泸民,且因民多露宿,即出资分给,令暂买芦席,圈棚为屋,借免风寒。一面煮粥赈饥,百姓始稍免冻馁了。应该有此仁政,但较诸张军,已不啻天渊之隔。
泸城一下,川省复震,免不得有急电到京,老袁也觉惊惶。嗣又接湖广警报,李烈钧攻入湖南,陆荣廷攻入广东,顿时惊上加惊,愁上加愁;接连是日本公使日置益,又提出外交意见书,送达外交部,书中大意,说是:“奉本国政府训令,因中国内乱蔓延,北京政府,既无平乱能力,滇、桂、黔方面,又系维持共和,不得视为乱党,本国政府,现已承认为交战团体”等语。未几,又有英、法、俄、美各公使,陆续至外交部,请老袁速即取消帝制,免得久乱。老袁正应接不遑,忽来了一道长电,急忙令秘书照译。起首二语,是为速行取消帝制,以安人心事。老袁见了,忙令译末尾数码,一经译出,顿令一位阴鸷险狠的袁皇帝,挫闪了腰,扑塌一声,向睡椅上奄卧下了。看官!你道这电是何人发来?原来是江苏将军冯国璋,山东将军靳云鹏,江西将军李纯,浙江将军朱瑞,及徐州将军张勋。这五位将军,本是大江南北的重要人物,平时又是袁氏心膂,此次为了帝制问题,已不免有些解体,老袁很为注意,陡然来了这道电文,哪得不令他丧气。秘书员见老袁躺倒,还疑他是昏晕过去,偷眼一瞧,只见他睁着双眼,竖起两眉,拳头又握得很紧,越发令人惊怕;他又不敢呼唤,但密令左右去请太子。不一刻,克定进来,走近老袁椅前,老袁忽挺身坐起道:“你……你好!你一心一意的劝我为帝,你好将来承袭,我听了你,费尽心机,反惹出这种祸祟。现在人心已变,西崩东应,叫我如何下台呢?”克定支吾道:“目下只有滇、黔、桂三省,起兵为逆,想也没甚要紧。”老袁道:“你不看五将军电文么?”克定乃转至案前,见秘书所译,约有原文一大半。看了一遍,也吓得不敢作声。也只有这些胆量。老袁又道:“你快去请了段芝泉来。”克定闻得段芝泉三字,暗想自己是他的对头,就使去请,如何肯来,便嗫嚅道:“恐……恐他未必肯来哩。”老袁道:“曹锟、张敬尧有密电前来,统说要起用老段,目今事已急了,只好请他出来罢。”克定不敢多嘴,没奈何硬着头皮,去请段祺瑞,果然闭门不纳,紧称挡驾,于是怏怏而返,仍旧来见老袁。老袁长叹道:“多年交谊,一旦销磨,统是由儿辈淘气哩!”谁叫你听儿子语?克定道:“徐老伯尚在天津,不如去请他罢。”老袁道:
“快去快去!”克定奉命趋出,竟向天津去讫。
老袁再阅五将军警告,看他语意,似乎帝制不撤,也要仿滇、黔、桂三省,宣告独立。这一急非同小可,不得不申召群僚,大开御前会议。除六君子、十三太保外,所有国务卿以下,如各部总长等,统共与会。老袁先取出五将军电文,晓示大众,随即唏嘘道:“照五将军来电,是要我取消帝制,我本没有帝王思想,只因群情所迫,勉强出此。想欺人。今既有人不服,我也似不应拘执哩。”言未已,见朱启钤、梁士诒已出奏道:“陛下如取消帝制,是威信俱堕,示人以弱了。臣等不敢从命。”说至“命”字,又有人抗声道:“自帝制发生以来,愚意已暗抱悲观,不过京中人望,多表赞成,怎敢妄参异议?目今西南大势,十去八九,总统悔祸,虑及大难,计惟下令罪己,严惩首要,或足收拾人心,挽回万一。倘帝制取消,党人尚不肯罢兵,是曲在党人,不在总统。即如各国公使,也无从援为话柄,助逆畔顺,变乱自可立平了。大总统前日,尝谓宁牺牲子孙,救国救民,奈何恋恋这帝位呢?”袁廷中有此谠论,却是难得,但也只顾到一半。袁总统闻言一瞧,乃是署教育总长的张一麐,随淡淡的答道:“仲仁,一麐字。你去岁曾劝阻帝制,我悔不从你的话呢。”晓得迟了。梁士诒等本欲与辩,奈老袁已有悔意,未便哓哓力争,惟说出“陛下慎重”四字,总算是最后良策。老袁又沈吟起来,到了散会,仍然未决。是夕满腹踌躇,眼巴巴的望着徐东海,替他解决一切。待至次日巳牌,尚未见克定转来,惟外面呈入一书,当即披览,看了第一句,已不免惊讶得很。正是:
破晓方回皇帝梦,展书惊得圣人言。
究竟书中写着何词,且到下回再说。
自护国军起义后,与袁军交绥,多半从略,独于蔡锷督师入蜀,连败张敬尧等,详述靡遗。盖一以嘉蔡之首义,二以见蔡之多才,民国中有此英雄,庶不愧为伟人耳。且滇、黔、桂发难于先,五将军警告于后,而袁氏智尽能索,不得已有取消帝制之议。再造共和,微蔡公之力不至此。若张一麐辈,虽抗直有声,要不过一成败论人之见,作者且不没其直,况蔡公乎?《春秋》之义在褒贬,吾知作者之意,亦此物此志云尔。
第六十七回 撤除帝制洪宪销沉 怅断皇恩群姬环泣
却说袁世凯展阅来书,看了第一句,即不免惊疑。看官!
道是甚么奇谈?原来是一封信。
慰庭总统老弟大鉴:总统下加入老弟二字,真是奇称。
老袁暗想道:“为何有这般称呼?”正要看下,忽见克定趋入道:“徐伯伯来了!”老袁把书信放下,连忙道一“请”字。克定即至门外传请,须臾,见徐世昌趋入,老袁忙起身相迎。徐世昌向前施礼,慌得老袁赶紧拦阻,且随口说道:“老友何必客气,快请坐罢!”世昌方才入座。老袁也坐了主席。便道:“你在天津享福,我在这里受苦,所以命克定前来邀请,烦你老友替我设法才是。”世昌道:“不瞒总统说,世昌年已老了,既没有才力,又没有权势,只好做个废民罢了,还有何心问世?今因大公子苦口相邀,世昌不忍拂情,所以来此一行,乘便请安。若为政局起见,请总统转询他人,世昌不敢与闻。”乐得推诿。老袁笑答道:“菊人,你我是患难故交,今复惠然肯来,足见盛情,还要说甚么套话?好歹总替我想个法儿,凡事总可商量的。”世昌才说道:“他事且不必论,现在财政如何?”开口即说财政,到底是老成人语。老袁皱着眉道:“不必说了。现在各省的解款,多半延宕,所订外国借款,又被乱党煽惑,停止交付,总之由我做错,目下只仗老友挽回哩。”世昌未便急答,却从案上一望,但见有一叠信纸摊着,大约有十多张,便问老袁道:“这是何人书信?”老袁道:“我倒忘记了。我只看过一句,叫我做总统老弟,想是有点来历哩。”说着,便起身取下,与世昌同阅。世昌瞧着第一句,也是惊异,入后乃洋洋洒洒,历揭老袁行事的错处,且为老袁想了三策,上策是避位高蹈,中策是去号践盟,下策是将王莽的渐台,董卓的郿坞,作为比例,末后是说从前强学会中,彼此饮酒高谈,坐以齿序,我为兄,你为弟,交情具在,因此忠告。统篇约有一万字,好似苏东坡、王荆公的万言,署名乃是康有为。原来就是文圣人。两人看罢,由徐世昌偷瞧老袁,面上似不胜愠色,便道:“这等书呆子,也不必尽去睬他,但世昌却有一言相质,究竟总统是仍行帝制呢,还是取消帝制?”老袁半晌才答道:“但能天下太平,我亦无可无不可。”你亦想学圣人么?世昌道:“总统如果随缘,平乱谅亦容易,但须邀段芝泉出来帮忙,他是北洋武人的领袖,或还能镇压得定呢。”老袁摇首道:“我已去请他过了,他不肯来,奈何?”世昌道:“他的意思,无非是反对帝制,若果把帝制取消,我料他非全然无情。”老袁道:“别人去请,恐是无益,我又不便亲邀,若老友能代我一行,那是极好的了。”世昌想了一会,方起身道:“我且去走一遭罢。”老袁道:“全仗老友偏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