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好友年近三十才娶妻,实在是件值得庆贺高兴的事,但因了之前有算命先生说过,新娘生辰八字不利婚配,所以在听老夫人说起此事后,冯秋山便对这件喜事存了点阴霾。只是亲事是自个儿兄弟亲定的,人也是他亲眼看中的,当朋友的自然也不好说些扫兴话,所以尽量开开心心地观完了礼喝完了酒,在将新人送入洞房后,他便告辞离去。
谁想不过短短五天,竟收到邵锡年坠河身亡的噩耗,怎能不令他震惊。
他当即雇船过岸,来邵府见兄弟最后一面。却没想还未行大礼,那棺材竟出意外坠了地,露出了里头那具无头、且腐烂到发臭的尸体。
尸体的惨状登时吓坏了在场所有观礼之人,也让冯秋山忍不住落下泪来。
他一度哭得泣不成声,见状宅中小厮立即将他送进住处歇息,直至入夜方才将他从房中请出,同邵家人一起在正厅内用膳。
三
当夜,冯秋山便应邀住在了邵家大宅内。
平时他同邵锡年来往密切,所以邵家二老始终将他当作干儿子看待,因此无论怎样也要将他留在府中居住,一来见到他便好似见到了邵锡年,二来借着同他攀谈,好度过无法入睡的漫漫长夜。
冯秋山在用过晚膳后,便一直陪着二老在偏厅内坐着说话,一边给摆在厅堂正中的棺材守夜。问及新嫂子现今如何,却不料被告之另一让人吃惊的消息,那位新娘子在嫁给邵锡年仅三日后就失踪了,而邵锡年亦是在她失踪那天坠的河,直至隔日被人从河里发现了尸身,却悲惨得连个头都没有了。
说罢二老再度哽咽,冯秋山当即扯开话头,不再引他俩悲伤。直至三更过后,按规矩不能再继续守着了,方才点了长明灯送二老回房休息。
然后回到自己住处。
那屋子本是邵锡年的卧房,在他婚后被改做书房用了,留着床还未搬,所以还能睡人。房中家具仍按着当日作为卧房时布置,只多了几排书架,浓浓书香同屋中淡淡的樟脑味缠绕在一起,让人看着格外触景生情。
冯秋山四下环顾一阵,想起前些时邵锡年还好端端的样子,不由一声长叹,实在无心入睡,便在房中慢慢兜了一圈,从书架上抽了几本书坐到床上,点亮蜡烛看了起来。
也不知看了多久,只觉两眼发酸,头脑发沉。想是困倦得要睡了,于是转身到床边想将蜡烛吹熄。谁知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冷风,轻轻一吹,倏的就把那明晃晃的蜡烛给吹熄了。
霎时,一道黑暗无声笼罩了下来,在这同时,冯秋山听见房门处咔嗒一声轻响,随后吱扭一下,那道原本紧闭着的门,竟直直朝里打了大开。
见状冯秋山不由吃了一惊。
正待起身去看个究竟,不知为何,身体突然像被钉住了似的,贴在床上一动不能动。眼睁睁看着那扇门在风里轻轻晃动,过了片刻,一道黑影从门外斜了进来,好似一个人匍匐在地上,慢吞吞朝房里爬,一边从嘴里发出低低的抽泣声:
“冷……我好冷啊……冷……”
它边哭,边朝冯秋山身下的床底钻了进去。
冯秋山只觉得自己好像被丢进了一盆冰水里,浑身冷得寒透骨髓。
冷得连牙关都忍不住一阵阵打颤,眼见它整个儿身躯没入床底,他咬咬牙拼了命伸出一只手,用力往桌上探去,随后一把抓住桌上烛台,扬手将它狠狠打翻至地。随着烛台落地声脆响,他僵硬的喉咙里立时发出一声尖叫:“啊——啊——”
“冯少爷?出什么事了,冯少爷?”立刻有两名僮儿衣冠不整地从门外飞奔而入。
看到他脸上发青的脸色,和见了鬼般惊惧的神情,不由大惊,慌忙一个抓肩一个摇腿使劲将冯秋山推了推。片刻,听他喉咙里咔咔一阵响,瞪得滚圆的两只眼睛动了动,知晓是清醒过来了,忙再问:“少爷?冯少爷?您怎的了?出什么事了?”
冯秋山呆呆地望着他们两个。
他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刚才那一幕如同噩梦一般,如此清晰和真实。吓得他两条腿都在微微打颤,却又无法将它说出口,只能用力抿了抿唇,随后道:“扶我起来,我突然胸口闷得慌,需要出去透透气。”
两名僮儿立即依言将他扶起,正要提着他的肩膀将他从床上搀起,忽然叮的声脆响,不知什么东西,从冯秋山衣内滚了出来,径直落到地上打了个转,往床底下直钻了进去。
“哎!少爷您的玉佩……”其中一名小僮忙蹲下身探手进床底抓。抓了半天没抓到,于是索性一把掀开了床单朝里探进了头,立时又钻了出来,皱眉大叫了一声:“呀!什么味儿这么臭?!莫非床下有死耗子?”
闻言,另一名僮儿立即点亮蜡烛将他推到一边,一边埋怨他的大惊小怪,一边弯腰朝床底下照了照。
这一照,只瞧得他面色煞白。
他险些将手中蜡烛直丢出去,一屁股跌坐到地上脱口尖叫:“啊!好多虫子!好多虫子!”
四
六月天,虽然只是初夏,日头已渐渐变得毒辣。午时清桐便不肯继续待在屋里,带着癞皮狗阿莱一道在门前的槐树下坐着,一边乘凉,一边啃着半块甜丝丝的白瓜。
这些日子生意极为清淡,一来这地方着实太小,二来阎先生接生意总是百般挑剔,所以要揽得一趟好活计很不容易。生意一少,手头闲钱自然少了,没钱出去买糖买肉吃,清桐不免觉得无趣,于是总在阎先生耳边嘀嘀咕咕,无奈那人对不上心的事向来漠视惯了,耳朵就算拿针扎也扎不进,无非让说者添上一肚子的堵而已……
想到这里,她忽听见动静抬起头,眼见前面一阵车马队伍,抬着口棺材遥遥往这方向过来,不由笑了起来。一张脸笑得跟白瓜似的甜,站起身拍拍衣裳,低头对阿莱道:“去,知会阎先生,就说有客上门了。”
阿莱听后立即摇着尾巴跑开,好似能听懂她的话一般。
她则蹦跳着进门,作势要将大门关上,前方那支队伍为首处一人眼尖,远远叫道:“姑娘等等!我等特意来拜访阎先生,不知阎先生可在?”
清桐便将门留着一半,倚在门上。
直等那些人到跟前,为首那人下马恭恭敬敬递上一张名片,和一锭十两重的银子,她才朝名片上看了眼,弯眼一笑道:“阎先生在。邵公子么?请带着你家老爷随清桐过来。”
“鄙姓冯。”
“冯公子,请。”
陪着邵老爷一起赶到周口镇拜访阎先生的这个年轻人,便是冯秋山。
当日,从邵老爷口中第一次听说阎先生这个人时,他有些哭笑不得,他想这个年逾古稀的老人,一定因为儿子的横死而伤心过度,以至连这样可笑的传闻都会信。
邵老爷说,阎先生是个死影师。
是个能将死人的皮制成皮影,令故去者死而复生的手工艺人。
倘若死者能复生,那岂非神仙妖怪都是真实存在的了?冯秋山觉得,这职业简直跟点石成金者一样可笑。偏偏邵老爷对此深信不疑,不惜带着重金拖着孱弱的病体,执意赶往邻乡周口镇。为防万一,冯秋山只得在邵夫人托付下陪同前往。
一路随行,半日后便到达阎宅,而眼前这一处毫不起眼的居所,以及那名小丫头见着银子时欢喜的神情,再次印证了他的想法。
不过是个同江湖术士一样,靠手段和嘴坑蒙别人钱财的骗子而已。
他不能当着别人面直接跟邵老爷说出这想法,便忍着,默默跟随在清桐身后一路前行,到内院一处小小的厢房前,见她站定脚步掀开门帘,朝里通禀了声:“先生,有客来访,可见?”
“请他们进来。”
屋内响起淡淡一道话音,年轻得出乎冯秋山意料。
迟疑间,邵老爷已先一步随着清桐跨进屋内,他匆忙跟上,待目光适应了屋子的光线,抬眼便见到,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坐在屋子深处一张椅子上。听见脚步声也不抬头,似正专心在桌前摆弄着什么,直至脚步声停,才将头抬了抬,提起手中一杆长烟轻吸了口,朝他们笑笑:“老先生远道而来,想必是有无法假他人之手的重要事了?”
一句话出口,就见邵老爷一把丢开手中拐杖,扑通朝阎先生跪下,颤声道:“先生,无论须付出怎样的代价,请先生一定要替老夫制这皮影!”
五
三个月前,邵家公子邵锡年在坐船前往东岸探望冯秋山时,遇到了一个女人。
女人相当貌美,立在雨中那副模样,就好像从一幅水墨画里走出来的女仙。当即令邵锡年一见倾心,而那女人似乎也对他有意,直至他的船行靠至岸边,那女人始终执伞朝他微笑而望,一双眼含情脉脉,目光婉转流动间仿佛能说出话来。
自那之后,每逢他渡河,总能见到她在乌头渡的渡口望着他。一来二去,便害了相思,遂打听了她的住处,得知是东岸塘月村内,一位姓汪家中的姑娘,一十八岁,至今尚未出阁。于是立即禀明父母,在他俩首肯下托了媒人前往汪家求亲。
汪家人自然欣然应允。乌头渡东西两岸人尽皆知,邵家乃是当地第一大家,祖上数代为官,现今亦在各地拥有一大片商号。更难得的是,邵家公子年轻有为,新入的进士,又年近三十还未曾婚配……如此好的一段姻缘,怎会有人不同意?
双方当即订好了日子,只待时间一到,便可欢欢喜喜吹吹打打将汪姑娘送去邵府。
到这时,一切还都是顺心圆满的。但一个月后,一件突如其来的事,将之悄然打破。
邵夫人是个相当迷信的人。逢年过节做大事,总要请人来卜算一番,自己唯一儿子的终身大事,更是疏忽不得。她命人去镇上请来位算命先生,到家中摆出邵锡年跟汪小姐的生辰八字,让他为两人的婚事算上一卦。
谁想算出来的结果相当不好。
算命的说,汪家小姐虽命中带贵,但夫宫正冲白虎星,如果嫁进门,假以时日只怕会有克夫或者妨夫的事情发生。
邵夫人一听,心里立即起了疙瘩。原想说服邵锡年再考虑考虑,或者干脆退了这门亲,以免引来后患。但邵锡年听后却不以为然,觉得母亲这番做法甚为可笑。他本是糖水里泡大被宠惯了的人,万事想做就做随心就可,哪里管什么命不命的,所以执意要娶。而另一边,汪家收了如此大一笔礼金,又早就四处放出了风声说,自家闺女将要嫁入邵家,更不可能容得邵家变卦。
万般无奈,邵夫人只能再次请那算命先生到家,向他请教可有解决方法。算命的掐指一算,说,方法倒有一个,恰好今年时辰对盘,做成的话刚好可以避开命冲白虎的格局,就是做起来麻烦些。
怎样麻烦?首先要选个黄道吉日,然后在那之前在府中选出一间屋子,将所有房门窗户外砌上砖块,封闭隔离起来。其次,在拜堂后,新娘不能被送入洞房,而是要被送进那间被隔离的屋子,随后将屋子最后一道入口彻底封上,只留一个小口送茶送水,如此,过上三日将围墙破开,把新娘子从中接出,此后就可相安无事了。
这方法虽然听上去有些怪异,但为了免去心中那份芥蒂,邵家还是规规矩矩依着他的话办了。
转眼到了选定的黄道吉日,吹吹打打将新娘迎娶进门,拜了天地,喝完交杯酒后。邵家人避开众人耳目,将新娘偷偷送进了那间被隔离的屋子。岂料,将入口彻底封死后才发觉,邵锡年竟也在那间屋里。
原来,虽然听了父母之言,但邵锡年年轻气盛,从来没将算命先生的话当过真,想着才刚新婚就要整整三日见不到新娘,自然是心痒难忍。喝完交杯酒后,他趁着混乱先一步到了隔离的屋中,神不知鬼不觉,令所有人将他同新娘子砌在了一间屋里。
为此他得意洋洋,家人见状纵然万般无奈,也只能由着他去,想着总归是将新娘子隔离起来了,多个人少个人的应该问题不大。就那样日子一天天过去,每天有人从预留的口子给两人送水送饭。转眼,三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到第三天夜里子时,邵府的人将屋外围墙砸开,一边砸一边还跟屋里人逗笑,可说也奇怪,无论外头人怎么说话,屋里始终没人应上一声。
于是在将砖头一一砸开后,立即有家丁过去拍门,谁知门刚被拍响,一下子被人拉开了,紧跟着就见邵锡年抱着团枕头样的东西,低头从屋里直冲了出来,毫不理会身旁试图叫住自己的爹娘,好像身后有什么极可怕的东西追来般,没头没脑朝前一通狂奔。
很快,他的身影就被吞没在无尽的夜色里,见状邵老爷急忙差人去追,但为了掩人耳目,不敢弄出太大动静。等一路追到乌头河边时,邵锡年早已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