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方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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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方世界- 第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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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脚下。”弗雷德说。

他们小心翼翼地往下走去,仿佛置身陌生之地。但他们其实很熟悉这里,就只是火车和它的隧道及站台而已,还有那些自相矛盾的疯狂指示牌(对迷路的人一点帮助也没有)、渗透的污水和远方那些腹鸣似的隆隆声。

奥伯龙在下楼的半途停下脚步。

“等一等,”他说,“等一下。”

“咋啦?”乔治迅速环视周遭。

“这太疯狂了,”奥伯龙说,“不可能是这样。”弗雷德已经绕过了前方的转角,正挥手要他们快点赶上。乔治站在他俩中间,看看弗雷德又抬头看看奥伯龙。

“走啦,走啦。”乔治说。

这会很难,非常困难,奥伯龙心想,一边不甘不愿地跟上他们。相较于从前喝醉酒时放任自己陷入意识不清的狼狈状态,要屈服于这件事反而困难得多。但他在那段漫长的酗酒岁月里学会的技巧却是他现在仅有的东西,是他踏上这趟探险时携带的唯一装备——懂得如何放弃自制,如何忽视羞耻心、就算引人侧目也在所不惜,如何不去质疑周遭状况,或至少在找不到答案时不感到意外。但就算具备这些能力,他也还是怀疑自己能否走到最后。而倘若没有它们,他铁定连出发都没办法的,他心想。

“好吧,等等我。”他跟着他们往更深处走去,“等一下。”

倘若他之所以会经历那段可怕的时期、经历那样的基础训练,目的就是为了让雪盲又中暑的他熬过今天这场差异的风暴、穿越这片黑暗的森林,那要怎么办?

不。让他踏上这条路的是西尔维,或应该说是西尔维的离去。

西尔维的离去。但如果是这样呢:万一西尔维的离去、万一她一开始之所以出现在他生命里,老天爷……万一她的爱情和美丽打从一开始就是设计好的,那又怎么办?也许这一切只是为了让他变成醉鬼、让他学会这些技巧、训练他探路,让他毫不自觉地在老秩序农场蛰居好几年等待消息,等待莱拉克现身、等她用承诺或谎言让他内心死灰复燃,而一切都是为了他们自己的某个目的,跟他或西尔维完全无关。

好吧:假设真有这个议会好了,假设那不是谎言,假设他真会跟他们面对面,那么他还真有一些问题想问,看他们能说出什么好答案。若真走到这一步,只要让他找到西尔维,他铁定要好好问问她在这一切当中究竟扮演什么角色。他可是有一堆天杀的尖锐问题要问她,只要让他找到她。只要,只要让他找到她。

就在他思考这些事的时候,他看见下方有个穿着蓝裙的金发女孩从弯曲的电扶梯最后一级跳下去,在一片棕色的黑暗中显得很明亮。

她回头瞄了一眼,接着(知道他们看见了她之后)就从一根标柱旁绕了过去,柱子上写着:“抓紧帽子”。

“我觉得走这里没错。”乔治高呼。他们一起往下跑去,此时刚好有一列火车呼啸而过。火车掀起的疾风差点吹走了他们的帽子,但他们的手快了一步。“对吧?”乔治按着帽子隔着火车的声音大喊。

“没错,”弗雷德也抓着自己的帽子,“我才正要说呢。”

他们往下走去。奥伯龙跟上他们。不论是承诺还是谎言,他都无从选择,而他们铁定也明白这点,毕竟他们当初就是这么诅咒他的,不是吗?他清晰无比地感受到自己生命中的所有场景一个接一个串连了起来,无一例外,包括此刻这肮脏的地下铁和这道往下的楼梯。它们全部联结在一块,揭露真相,掐住他的脖子猛力摇晃、摇晃、摇晃,直到摇醒了他为止。

弗雷德·萨维奇抱着一堆木柴从树林回来,加到火堆里。

“那里什么鬼东西都有,”他满意地说,一边把木柴插进快要熄灭的火堆里,“什么鬼东西都有。”

“是吗?”乔治有些惊慌,“野兽吗?”

“有可能。”弗雷德说,一口白牙闪闪发光。头戴毛线帽、身穿斗篷的他看起来苍老无比,身形呈不规则状,像一只有智慧的老蟾蜍。乔治和奥伯龙朝微弱的火堆挨近了些,竖起耳朵,环视着周围那片谜样的黑暗。

家务事

他们下了渡轮就从河畔进入森林,但没走很远天就黑了,于是弗雷德·萨维奇决定停下来。当那轧轧作响的古老灰色渡轮沿着绳索顺流而下时,他们看着红色的太阳落在依然光秃秃的大树后方,接着被矮树丛切割成一块块细碎的暗红色,终至完全隐没。一切看起来可怕又诡异,但乔治却说:“我以前好像来过这里。”

“是吗?”奥伯龙说。他俩一起站在船头。弗雷德则跷着脚坐在船尾跟那个垂垂老矣的摆渡人闲聊,但对方没什么响应。

“呃,不是真的来过这里,”乔治说,“但有点像那样。”究竟是什么人曾在这条船上、在那片树林里有过惊险遭遇,而他又是怎么知道的?老天爷,最近他的记忆力愈来愈糟,活像干枯的海绵。“ 我不知道。”他说,然后好奇地看着奥伯龙,“我不知道。只是……”他回头看看刚才启航的地方,接着又看看前方的彼岸,在河风中紧紧压住自己的帽子。“只是好像——我们是不是走错方向了?”

“不可能吧。”奥伯龙说。

“不,”乔治说,“不可能……”但那感觉依然存在,总觉得他们是返航而不是启航。有时当他出了地铁站进入一个陌生的小区时,他也会出现迷失感,把城南跟城北的方向弄反了,而且怎么也无法转正,连路标或太阳的方位都说服不了他,仿佛被困在一面镜子里。他认为自己此刻的感觉一定也是这么来的。“好吧。”他耸了耸肩。

但他倒是唤起了奥伯龙的记忆。奥伯龙也认得这艘渡轮:或至少听说过。他们正准备靠岸,因此摆渡人放下长竿,走到船首来绑好绳索。奥伯龙看着他光秃秃的头和灰色的胡子,但摆渡人并未抬起头。“你是不是,”奥伯龙说,“你以前是不是……”他到底该怎么说呢?“一阵子以前,你是不是曾经雇用一个女孩,一个黝黑的女孩?”

摆渡人用长而健壮的手臂拉过渡轮的绳索。他抬起头,用天空般晦涩难解的蓝眼睛看着奥伯龙。

“一个名叫西尔维的女孩?”奥伯龙问。

“西尔维?”摆渡人说。

渡船轧轧地靠上码头然后停下。摆渡人伸出一只手,于是乔治把他带来的那枚闪亮亮的硬币放进他掌心。

“西尔维。”坐在营火旁时,乔治说了。他用手臂圈住膝盖。“你可曾觉得,”他继续道,“我的意思是我曾经觉得这似乎是某种家族事务。你没这样想过吗?”

“家族事务?”

“我是指这一切,”乔治含糊地说,“我曾经觉得也许只有这个家族的人才会卷进这一切。你知道吧,因为瓦奥莱特的缘故。”

“我确实这么想过,”奥伯龙说,“但话说回来,还有西尔维。”

“是啊,”乔治说,“我就是这个意思。”

“但是,”奥伯龙说,“我还是认为关于西尔维的一切都有可能是谎言。他们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什么话都行。”

乔治盯着营火看了一会儿,然后说:“嗯哼。这个嘛,我恐怕有件事要招认。”

“什么意思?”

“西尔维,”乔治说,“ 搞不好这真的是家族事务。

“我的意思是,”他继续道,“ 她搞不好真的是家人。我不确定,但……好吧,很久很久以前,二十五年前吧,噢,应该是更久以前,我认识了一个女人。是个波多黎各人。令人神魂颠倒。完全是个疯子,但是很美丽。”他笑了。“ 算是个喷火女郎吧,那是唯一的形容词了。她跟我租房子,那时还没有农场,她租了一间小公寓。好啦,说老实话,她租的就是折叠式卧房。”

“噢,噢。”奥伯龙说。

“老天,她真不简单。有一次我上楼来,她正在洗碗,还穿着一双高跟鞋。穿着一双红色高跟鞋在洗碗。接着我也不知道,我们就看对了眼。”

“嗯哼。”奥伯龙说。

“然后,好吧。”乔治叹了口气,“她还有几个孩子在其他地方。我总觉得她只要一怀孕就会抓狂。用一种很安静的方式发狂,你知道吧。所以啰,嘿,我很小心。但是。”

“老天爷,乔治。”

“而她确实歇斯底里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她从来都没跟我说。她就这样走了,回波多黎各去了。我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她。”

“所以……”奥伯龙说。

“所以呢。”乔治清清喉咙,“西尔维确实长得很像她。她也确实找到了我的农场。我的意思是她就这样现身了,却从来没告诉我她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我的天啊。”奥伯龙说,开始意识到这一切暗示着什么,“我的天啊,你是说真的吗?”

乔治诚恳地举手发誓。

“但她有没有……”

“没有。她啥也没说。姓氏不一样,但话说回来,本来就不可能一样。而且她母亲跑了,她是这么说的:‘不知跑哪去了,我从来没见过她。’ ”

“但你铁定有……你难道没有……”

“说老实话,老弟,”乔治说,“我从来不曾仔细询问这件事。”

奥伯龙惊奇地沉默了一会儿。倘若他们的人生都是安排好的,而她也是他们一员的话,那么她的出现就真的是设计好的了。他说:“不知道她……我是说,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是啊,”乔治点头,“是啊,呃,那是个好问题,对吧。一个天杀的好问题。”

“她以前常说你就像……”奥伯龙说。

“我很清楚她常说什么。”

“老天,乔治,那你怎能……”

“我又不确定。我怎能确定?她们那型的女人看起来都很像啊。”

“老天,你真的中毒很深,对吧?”奥伯龙惊奇地说,“你真的……”

“你有完没完啊,”乔治说,“我又不确定。我就想:管他呢,八成不是。”

“好吧。”两人瞪着营火。“但那倒是解释了一切,”奥伯龙说,“解释了这件事。如果真是家族因素的话。”

“我就是这么想的。”乔治说。

“是啊。”奥伯龙说。

“是吗?”弗雷德·萨维奇说。他们惊愕地抬头看他。“那我天杀的在这里干吗?”

他轮番看着他们俩,咧着嘴微笑,黯淡又生动的眼睛显得很愉快。“懂了吧?”他说。

“呃。”乔治说。

“这个嘛。”奥伯龙说。

“懂了吧?”弗雷德又说了一次,“我天杀的在这里干吗?”他的一双黄眼睛闭上又睁开,他背后树林里的诸多黄色眼睛也依样画葫芦。他仿佛百思不解似的摇了摇头,但他并非真的感到困惑。“我在这里干吗”这种问题他从来不曾严肃地问,他会提出来纯粹是为了看大家不安地思考这个问题。对他而言,不安以及思考本身都是奇观,因为他打从很久以前就已经不再针对脑中的世界和眼前的世界进行区分了;要让他困惑是很难的事。至于他们现在要去的这个地方,弗雷德·萨维奇也没有太大的困惑,因为他认定自己从来不曾离开那里。

“开玩笑的,”他和善地对两个朋友轻声说道,“开玩笑的啦。”

他守了一阵子的夜,再不然就是睡觉,或两者都做,或两者都不做。黑夜过去。他看见了一条小径。当蓝色的黎明来临,当鸟儿觉醒、营火烧尽时,他又在林间看见了同一条小径,但也可能是另一条。他叫醒紧紧挨在一起睡觉的乔治和奥伯龙,然后伸出关节粗大、卡着泥土的黝黑食指,对他们指出了这条路。

怀表与烟斗

乔治·毛斯环顾四周,突然一阵不安与惊奇。自从踏上弗雷德找到的那条小径后,他就一直觉得这一切对他而言都不够奇怪,或者不够陌生。而虽然这个地点跟别的地点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样长着茂密的灌丛,上方也是一样的参天巨木,他这种感觉却更强烈。他以前就来过这地方,其实他从来都不曾远离。

“等等。”他对弗雷德和奥伯龙说。他俩正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去,一边寻找着小径会通往何处。“等一下。”

他们停下来回头看着他。

乔治上下左右看了一圈。右边那里,是一片林间空地,与其说是看到,还不如说他是感应到的。在那圈守护的树后面,空气比灰暗的森林更加金黄湛蓝。

那圈守护之树……

“你们知道吗?”他说,“我觉得我们其实没走多远。”

但另外那两人听不到他说的话。“走啦,乔治。”奥伯龙喊道。

乔治把自己从那个地点抽离,继续跟着他们前进。但他才走了几步就觉得有股力量想把他拉回去。

该死。他停下脚步。

很难相信一大团乱糟糟的植被会这样,但事实的确如此:森林就像一系列房间,你会不断穿过门扉,从一个空间进入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空间。他只踏了五步就感觉自己脱离了刚才那个熟悉无比的地方。他想回去,他非常非常想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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