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是看得见的,那么这条路所延续的途径应该就能清楚浮现。就在大家安静思考的时候,传来了一种今年还没有人听过的声音:是青蛙,突然开始齐声呱呱叫。
“好吧。”索菲说着坐下来。她把纸牌全部扫在一块儿,仿佛它们的故事已经说完。“ 总之呢,我们一步一步来吧。我们还有一整个春天。之后我们再聚一次会,看要怎么办。我想不出别的法子了。”
“但是索菲,”泰西放下手中的针线,“倘若这栋房子就是门……”
“而且我们就在里面。”莉莉也放下她的针线。
“那么,”露西说,“我们不就已经在旅行了吗?”
索菲看着她们。这番话完全合情合理,她们说的似乎一点儿也没错。“ 我不知道。”她说。
“索菲。”站在门边的史墨基说了。自从他进来、自从会议开始后,他就一直没说过话。“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当然。”索菲说。
“我们,”史墨基说,“要怎么回来?”
他从她的沉默中听出了答案,跟他想的一样。在场每个人都料到她提及的地方是这样的。她在这阵静默中垂下了头,也没有人打破沉默。他们都听到了她的答案,听出了那个隐藏其中的真正的问题,也就是索菲始终没办法说出口的问题。
反正都是自家人,索菲心想。或者说,来到现场的都是家人,没来的就不是,如此而已。她张开嘴巴想问:你们愿意来吗?但他们那一张张各不相同的熟悉面孔却令她困窘,因此她开不了口。“好吧。”她说。他们已经在她闪烁的泪光中变得模糊难辨。“应该就这样了。”
布洛瑟姆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我知道了。”她说,“大家必须手牵手,围成一个圈,这样才有力量。然后一起说:‘我们愿意!’”她环顾四周。“好吗?”
有些人笑了、有些人表示反对,因此她母亲把她拉到身旁,告诉她不是所有人都想这么做。但布洛瑟姆抓起哥哥的手,开始怂恿她的表亲、叔叔和阿姨靠过来牵手,唯独避开了那个带着鳄鱼皮包的女士。接着她又认为大家如果把手臂交叉再牵手、形成一个更小的圆,那么力量也许会更强大,但大家却不断松开手,怎么也围不起来。“大家都没在听。”她对索菲抱怨。但索菲只是听而不闻地凝视着她,想着她会遭遇什么事、那些勇敢的人会遭遇什么事,却完全无法想象。就在这时候,由于根本没听到布洛瑟姆的提议,妈迪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说:“好吧。厨房里有咖啡和茶,也有别的东西,还有三明治。”圆圈这下散得更彻底了。大家纷纷挪动椅子,房里有了一阵骚动。人们朝厨房走去,一边低声交谈。
只是在假装
“咖啡似乎不错。”霍克斯奎尔对身旁那位苍老的女士说。
“的确,”玛吉·朱尼珀说,“只是我不确定是否值得大费周章过去拿。你懂我的意思吧。”
“可以让我为你拿一杯吗?”霍克斯奎尔说。
“你人真好。”玛吉松了一口气。大家要把她弄到这里来,就已经够麻烦了,因此她很高兴能留在自己的椅子上不要动。
“太好了。”霍克斯奎尔说。她跟着大伙儿走出去,但又在索菲桌前停下来。索菲正手托着腮坐在那儿,带着一种不知是悲伤还是惊奇的神情盯着纸牌看。“索菲。”她说。
“万一太远了怎么办?”索菲说。她抬头看着霍克斯奎尔,眼中突然浮现一丝惊恐。“万一我全弄错了呢?”
“我觉得不可能,”霍克斯奎尔说,“就某方面而言。至少以我对你那番话的理解是这样的。我知道这很怪,但没理由因为这样就认为它是错的。”她碰了碰索菲的肩膀。“其实呢,”她说,“我倒觉得这可能还不足为怪。”
“莱拉克。”索菲说。
“那个,”霍克斯奎尔说,“那个确实很怪。没错。”
“爱丽尔,”索菲说,“你来看看吧?说不定你会看出什么,看出第一步之类的……”
“不,”霍克斯奎尔向后退了一步,“这些牌我碰不得。不。”在索菲摊开来又打乱的那个牌阵里,“愚者”并未现身。“ 它们现在太伟大了。”
“哦,我不知道。”索菲心不在焉地把它们摊开来,“我觉得我好像都看完了,它们的讯息我都看完了。也许只是我个人的问题,但它们想传达的似乎就这样了。”她站起来往旁边走去。“莱拉克说它们就是指引,”她说,“但我不知道。我觉得她只是在假装而已。”
“假装?”霍克斯奎尔跟着她走。
“只是为了让我们保持兴趣,”索菲说,“保持希望。”
霍克斯奎尔回头瞥了纸牌一眼。跟布洛瑟姆试图串起的圆圈一样,之间存在强烈的连结,就算凌乱散置也一样。都看完了……她迅速移开目光,安抚地对刚才坐在她旁边的那位老太太挥手,但对方似乎没看见。
玛吉·朱尼珀确实没看见她,但并不是因为视力退化或注意力欠佳。她只是听了索菲的话,正聚精会神地思考自己究竟要如何走到那个地方、该带什么东西(一朵压花、一条绣有同一种花的披肩、一个装有一绺黑发的小盒子,还有一封情书,里面写着一首离合诗,每一行的首字母拼起来就是她的名字,墨水已经褪成了毫无诚意的深褐色)。她还想着出发前要如何养精蓄锐、储备体力。
因为她知道索菲说的是什么地方。最近玛吉的记忆力已经愈来愈不中用,意思是它已不再能够把过去的时光储存在原处,已经无法把她漫长一生中那些数不清的晨昏与时刻封锁起来。回忆冲破封缄,跟当下混在一块儿、无从分辨。随着年纪愈来愈大,她的回忆已经变得无法掌控,而她很清楚自己即将前往的地方究竟是哪里。就是八十几年前(还是只是昨天而已?)奥古斯特·德林克沃特前往的那个地方,也是他走了以后她停留的地方。当所有年轻的希望变得苍老、不再让人有感觉时,它们都是去了那里;而当故事的开端被结局取代,当结局也要退场时,也全都是往那儿去。
夏至是吧,她心想,开始计算距离那天还有多少天、多少个星期。但她已经忘记现在是哪个季节了,因此她宣告放弃。
她面对何方?
霍克斯奎尔在餐厅里遇到了史墨基,他在角落里闲晃着,似乎在自己的房子里迷了路、毫无头绪。
“巴纳柏先生,您对这一切有什么理解?”她问他。
“嗯?”他花了好一会儿才把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噢。我不理解。我根本不懂。”他耸耸肩,不像是在表示歉意,仿佛只是发现自己在面对一个问题时选了其中一边站,而另一边也有很多发挥的空间。他移开目光。
“那你的观星仪有什么进展吗?”由于发现没有理由继续追问下去,她换了个话题,“能动了吗?”
这个问题似乎也是错的。他叹了口气。“不会动,”他说,“ 全部准备好了,但就是不会走。”
“问题出在哪里呢?”
他把手插进口袋。“问题在于,”他说,“它是圆的……”
“呃,星球也都是圆的呀,”霍克斯奎尔说,“ 或者接近圆形。”
“我不是那个意思,”史墨基说,“我的意思是它必须靠自己运转。必须靠着自行运转来运转。你知道的。永恒的运动。那是一台永动机,信不信由你。”
“星球的运行也是这样的呀,”霍克斯奎尔说,“或几乎算是。”
“我不懂的是,”史墨基说,一想起这件事就激动起来,把裤袋里的东西抖得叮当作响,螺丝钉、垫圈、铜板,“像亨利·克劳德或哈维这样的人怎会想出这么蠢的东西。永恒运动。大家都知道……”他看着霍克斯奎尔。“ 对了,你的是怎么运转的?”他说,“它靠什么转动?”
“这个嘛。”霍克斯奎尔把手中的两只咖啡杯放在边桌上,“应该跟你的不一样。毕竟我那座光学仪呈现的是不一样的天空。就很多种角度而言都比较单纯……”
“好吧,但它怎么转?”史墨基说,“暗示一下吧。”他露出微笑,而霍克斯奎尔看到他笑才想起他最近已经很少露出笑容了。她禁不住揣测他当初是怎么加入这个家庭的。
“有一件事我可以告诉你,”她说,“不管我那座现在是靠什么转动,我都很肯定它当初是设计成自行转动的。”
“自行转动。”史墨基怀疑地说。
“但它没办法,”霍克斯奎尔说,“或许是因为那片星空不对,因为它呈现的星空从来都不曾自行运转,它向来都是靠意志推动的:天使的意志、众神的意志。我的是旧时代的星空。但你的却是新的、牛顿的星空,自行运动,永不止息。因此它或许真的可以靠自己运转。”
史墨基直直盯着她。“有具机械很像是动力来源,”他说,“但本身也需要被推动。它也需要动力。”
“这个嘛,”霍克斯奎尔说,“一旦设定正确……我的意思是只要让它们像星星那样移动,就势不可挡了,对吧?持续到永远。”史墨基眼中浮现一抹奇异的光芒,在霍克斯奎尔看来很像是痛苦。她应该闭嘴的,只是一点学识而已,要不是她觉得史墨基根本没在参与别人提议的那项她完全无意促成的计划,她就不会再补充:“你很有可能想颠倒了,巴纳柏先生。推动者和被推动者。星星本身的能量就绰绰有余。”
她拿起咖啡杯,而他伸出一只手想留住她时,她把杯子亮给他看、点了点头,随即逃离现场。她无法回答他的下一个问题,除非打破古老的誓约。但她希望自己帮了他的忙。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在这里需要一个盟友。她困惑地站在几条走廊的交叉口(她离开餐厅时转错了方向),看见他匆匆忙忙地上楼,希望自己不是害他白费功夫。
好了,她现在面对的究竟是哪个方位?她环视四周、左顾右盼,咖啡在她手里逐渐冷却。一阵低语声从某处传来。
一个转角、一个交会点,可以同时看见很多条路线;一个视野。没有一栋她自己的记忆之屋像这栋房子这样层层交叠,拥有这么多走廊、这么多同时身为两种空间的地方、这么乱中有序。她感觉这屋子在她周围逐渐升起,是约翰的梦想、瓦奥莱特的堡垒,既高耸又充满了房间。它占据了她的心思,就仿佛它真是由记忆建构而成的。而她发现:倘若她自己的记忆之屋是这个样子,那么她所有的结论就要全部改写了,彻彻底底改写。发现这点后,她陷入了一种令人惊恐的清醒。
她今晚一直微笑着坐在他们之间,礼貌地倾听,仿佛误闯了别人的宗教仪式、被错当成会众之一,既对他们的真诚感到尴尬、又很庆幸自己不必分享他们的情绪。或许也有那么一点点难过自己不是他们的一分子,因为用这么简单的方式理解事情似乎很好玩。但与此同时,这房子也一直包围着他们,就如同现在包围着她,散发着伟大、肃穆、笃定而不耐烦的气息:房子说事情不是这样,完全不是这样。霍克斯奎尔很懂得倾听房子说话,毕竟这是她的主要专长、她的伟大技艺,她只是猜不透自己何以这么久以来都对这巨大的声音听而不闻。而房子说:把事情想得太简单的人不是他们,不是德林克沃特,不是巴纳柏和其余的人。她原本以为他们玩的那副纸牌是无意间落入他们手中的,是一个圣杯,只是荒谬地被人跟日常饮水杯放到一块儿,是一场历史意外。但这栋房子不相信意外,房子再次说她错了,而这是最后一次。她开始因拒绝承认与恐惧而微微发抖,就像一个人原本只是漠然地坐在某间不起眼的教堂里听着平凡的信众高唱陈腐的赞美诗,却亲眼目睹了一场具体而可怕的奇迹或恩典:她不可能错得这么离谱,她的理智无法承受这样的事,这会把一切变成梦境然后粉碎,粉碎后她将会在某个世界里醒来,发现自己置身一栋完全陌生的新房子里……
她听见黛莉·艾丽斯呼唤她的声音,是从一个出乎意料的方向传来的。她听见手里的咖啡杯在盘子上咔啦咔啦地微微震动。她让自己恢复平静、打起精神,从那一间困住她的幻想客厅里奋力挣脱。
“你会留下来过夜吧,爱丽尔?”艾丽斯说,“虚拟卧室已经准备好了,而且……”
“不。”霍克斯奎尔说。她把玛吉的咖啡送过去给她。老太太心不在焉地接过咖啡,霍克斯奎尔觉得她似乎在哭,再不然就是刚才哭过,但也可能只是老人家眼睛充水的缘故。“不,你人真好,但我得走了。我得到北边赶一班火车。我应该现在就在车上的,但我先到这里来了。”
“呃,你难道不能……”
“不行,”霍克斯奎尔说,“那是总统专车。王侯专用的,你知道吧。他正在出巡。我不知道他为何要这么麻烦。他不是遭到枪击就是被人冷落。总之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