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菲用发冷的指节按住嘴唇。在这满是冬日尘埃的房间里,莱拉克就在眼前,笑眯眯、活生生、神采飞扬;还有这个消息。索菲觉得自己仿佛被抽空了、消失了。倘若现场有一个人是鬼,那就是索菲而不是她女儿。
她女儿!
“但要怎么去?”她说,“我们要怎么去?”
莱拉克沮丧地看着她。“你不知道吗?”她说。
“我以前知道的,”索菲说,再次哽咽了起来,“我曾经以为自己找得到,曾经……哎哎,你为什么要等这么久!”她痛苦地瞥见了莱拉克提及的那些可能性,只是它们已经凋零死去、埋藏在她内心深处:因为索菲已经扼杀了一切希望,认为莱拉克永远不可能坐在这里谈论这些。她已经跟那些可怕的可能性共存了太久(莱拉克死了,或完全变了个样),已经能够面对它们,但她反而不容许自己去相信泰西和莉莉的古老预言(虽然她确实推算过年份,甚至想用纸牌算出一个日期)。她耗尽了力气、付出了巨额代价,因为在她努力阻止自己想象这一刻的过程里,她已经丧失了所有童年的笃定感,跟那一切司空见惯的不可思议事件脱了节,甚至连每一段鲜明的相关记忆她都不知不觉失去了,遗忘了自己曾经沉浸其中的那份甜美荒诞的惊奇感。她用这样的方法保护自己,因为这样她就不会因为不断苦苦想象这一刻而受伤——或死去,毕竟这是有可能的。她至少还能一天活过一天。但至今已经过了太多个空洞阴暗的年头,实在太多年了。“我没办法,”她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路。”
“你一定知道。”莱拉克简明地说。
“我不知道,”索菲摇着头说,“我不知道。就算知道,我也一定会害怕。”害怕!这是最糟糕的事:害怕离开这幢阴暗的旧宅,跟幽灵一样。“太久了,”她说,边用线衫的袖子揩了揩鼻子,“ 太久了。”
“但这栋房子就是门啊!”莱拉克说,“大家都知道。所有的地图上都有标示。”
“有吗?”
“是的。所以喽。”
“从这里出发?”
莱拉克呆呆地看着她。“呃。”她说。
“很抱歉,莱拉克,”索菲说,“我这一生过得很悲伤,你知道……”
“噢?噢,我知道了!”莱拉克眼神一亮,“那副纸牌!在哪里?”
“那里。”索菲指向床头柜上用不同木材拼成的水晶宫盒子。莱拉克伸手将它取来,拉开盒盖。“你的一生为什么悲伤?”她一边问一边取出纸牌。
“为什么?”索菲说,“一部分是因为你被偷走了,大部分是这样……”
“噢,那个呀。那个没关系啦。”
“没关系?”索菲又哭又笑。
“没关系。那只是开始而已。”她用一双小手笨拙地洗着那副大大的纸牌,“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不,我以为……我以为那是结束。”
“噢,真傻。我若没被带走,我就不可能受教育,而我若没受教育,我现在就不可能带来这个消息、告诉你真的要开始了。所以以前的事根本没关系,你看不出来吗?”
索菲看着她洗牌。她滑稽地摆出精心整理的模样,弄掉了一些牌,再把它们插回去。索菲试图想象莱拉克这些年来的生活,却完全无法想象。“你有没有……”她问,“想念过我,莱拉克?”莱拉克耸耸肩膀,径自忙着。
“好了,”她把整副牌交给索菲,“跟着这个就对了。”索菲缓缓从她手中接过纸牌,而有那么一刻,莱拉克似乎看见了她,打从她进入房间以来,这似乎是她第一次真正看见她。“ 索菲,”她说,“别难过。这一切比你想象的都还大得多。”她握住索菲的手。“ 噢,那里有一座喷泉——还是一座瀑布,我记不得了——你们可以在那里洗浴——哦,水好清澈冰凉!而且——噢,就这样了,总之这一切比你所想的还大很多!”
她爬下床。“现在睡吧,”她说,“ 我得走了。”
“走去哪?我睡不着的,莱拉克。”
“你会睡着的,”莱拉克说,“你可以的,现在可以了,因为我醒了。”
“哦?”她缓缓往后靠去,躺在莱拉克为她整理好的枕头上。
“因为,”莱拉克说,再次露出神秘的微笑,“因为我之前偷了你的睡眠,但现在我醒了,所以你能睡了。”
筋疲力尽的索菲紧紧握住那副牌。“你,”她说,“要去哪里?外面又黑又冷。”
莱拉克抖了一下,但她只说:“你睡吧。”她在床边踮起脚尖,把索菲脸颊上灰白的发丝拨去,轻轻吻了她一下。“ 睡吧。”
她无声无息踩过地板,打开门,回头瞥了母亲一眼,随即踏上外头寂静寒冷的走廊。她把门关上。
索菲躺在那儿盯着门板瞧。第三支蜡烛发出嘶嘶声,接着噗一声熄灭。索菲依然拿着那副牌,慢慢钻进被窝,心想(也可能不是心想,而是有种肯定的感觉)莱拉克应该在某个层面上骗了她,至少是在某个层面上误导了她。但究竟是哪个层面?
睡吧。
哪个层面?她的心智像呼吸一样想着:哪个层面?就在她想着这件事的同时,她发现自己睡着了,灵魂惊喜得差点又醒了过来。
尚未结束
奥伯龙一早就打着哈欠浏览弗雷德·萨维奇前一天晚上从城北带来的邮件。
“亲爱的《他方世界》,”一位女士用孔雀绿色的墨水写道,“我写这封信是为了问你一个我思考已久的问题。若可能的话,我想知道,‘麦克雷诺兹一家住的那栋房子在哪里?’ 我必须承认,这件事对我个人而言很重要。我必须知道确切位置。要不是觉得它完全无法想象,我根本不会写信来打扰。他们以前住在林荫地的时候(好久啦!),呃,我很容易就能想象,但他们现在住的这地方我却完全无法想象。请给我一点暗示。为了这件事,我都废寝忘食了。”她在签名处写上“满怀期待”,并且加了一个附注:“我诚心承诺不会去打扰任何人。”奥伯龙瞥了邮戳一眼——是从西部寄来的——然后把信扔进木柴箱。
他这么早醒来要干吗呀,他心想,铁定不是为了读信。他瞄了瞄壁炉架上的方形旧腕表,是外公留下来的。噢,对了:要挤奶。这整个星期都要。他粗略地整理好床单,把手伸到床尾板底下,说:“来吧。”随即把它变成一座正面镶镜子的旧衣橱。它咔啦一声卡入站立的位置,这声音向来很让他满意。
他望着窗外飘落的细雪,穿上长靴和厚毛衣。他又打了个哈欠(乔治会有咖啡吗?满怀期待),把帽子往头上一戴,踩着重重的脚步走出去,锁好折叠式卧房的门,随即走下楼梯、走出窗外、走下防火梯、进入大厅、穿过墙上那个洞,来到通往毛斯家厨房的那道楼梯上。
他在阶梯下遇到乔治。
“你一定不会相信的。”乔治说。
奥伯龙停下脚步。乔治没再说话。他一副看到鬼的样子:虽然以前从没见过什么看到鬼的人,但奥伯龙还是立刻就认出这种表情。或者说乔治本人看起来就像鬼,如果鬼也可以流露出震惊、内心交战、错愕得魂不附体的模样。“什么?”他问。
“你,绝对,不会,相信的。”他穿着一双年代久远的袜子,身上是一件拳击手的絮棉袍子。他一把抓住奥伯龙的手,带着他走下长廊,朝厨房的门走去。“什么啦。”奥伯龙又说了一次。乔治的浴袍背上写着“扬克斯,A。C。”。
在那虚掩的门前,乔治转向奥伯龙。“看在老天的分上,”他急迫地低语,“ 千万不要提到,呃,那个故事。就是我告诉你的那个故事,关于——你知道吧——”他瞄了半开的门一眼。“关于莱拉克。”他说。或者他应该没有真正说出口,而是用嘴唇无声但夸张地比画出那个名字,然后既惊恐又警告地眨了眨眼睛。接着他推开了门。
“你看,”他说,“你看你看。”仿佛奥伯龙有办法不看似的。“我的孩子。”
那孩子坐在桌子边缘,跷着一双赤裸裸的腿,还前后晃来晃去。
“你好,奥伯龙,”她说,“你长大了。”
奥伯龙的灵魂里产生了一种斗鸡眼似的感觉,但他还是定定看着眼前的孩子。他摸摸自己的心,他幻想的莱拉克还在那里。
那么这位是——
“莱拉克。”他说。
“我的孩子,莱拉克。”乔治说。
“但怎么会?……”
“别问我怎么会。”乔治说。
“说来话长,”莱拉克说,“是我知道的最长的故事。”
“他们要开一场会。”乔治说。
“一个议会,”莱拉克说,“我是来告诉你们的。”
“她是来告诉我们的。”
“一个议会,”奥伯龙说,“什么鬼东西?”
“听着,老弟,”乔治说,“别问我。我只是下来煮点咖啡,结果就传来敲门声……”
“但她为什么年纪这么小?”奥伯龙问。
“你是在问我吗?总之,我往外头瞄,就看到雪地里站着这个小孩……”
“她年纪应该大很多才对。”
“她之前睡着了。或者什么鬼东西的。我哪知道啊。所以我开了门……”
“这实在让人难以置信。”奥伯龙说。
莱拉克一直看着他们俩,两手交握,放在腿上,脸上挂着微笑,对父亲流露的是愉快的爱,对奥伯龙则是狡猾的共谋。这时两人停止说话,只是看着她。乔治靠近了些。他脸上是种既紧张又开心的惊奇之色,仿佛莱拉克是他刚刚亲自孵出来的。“羊奶,”他弹了一下手指,“来杯羊奶怎么样?小孩都爱喝奶,对吧?”
“我不行。”莱拉克因他的殷勤而笑出声,“我不能喝,在这里不行。”
但乔治已经手忙脚乱地从冰箱里取出了一瓶果酱和一罐羊奶。“当然了,”他说,“羊奶。”
“莱拉克,”奥伯龙说,“你要我们去的地方在哪里?”
“就是开会的地方呀,”莱拉克说,“议会。”
“但在哪里?为什么?怎么……”
“噢,奥伯龙,”莱拉克焦躁地说,“你一到那里,他们就会把一切解释清楚。你只管来就对了。”
“他们?”
莱拉克佯装震惊地瞪大眼睛。“ 哦,少来了,”她说,“ 你只要快点就好,就这样,别迟到……”
“现在大家哪儿都不去。”乔治说着把羊奶塞进莱拉克手里。她好奇地把它拿起来端详一番,接着又放下。“你现在回来了,这样很棒。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回来、怎么回来的,但既然你已经安然无恙地回到这里,我们就留下吧。”
“噢,但你非来不可,”莱拉克拉住他睡袍的袖子,“你非来不可。否则……”
“否则?”乔治问。
“否则结局就不对了。”莱拉克轻声说道。“那个故事。”她用更轻的声音补充道。
“啊哈,”乔治说,“啊哈,那个故事呀。呃。”他双手叉腰站在她面前,怀疑地点着头,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奥伯龙看着他们父女俩,心想:这么说来是还没结束了。他一进入这个旧厨房就有了这种想法,或者应该说,不是一种想法而是一份认知,因为他颈背上汗毛直竖、内心升起各种古怪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变成了斗鸡眼,但视线反而更清晰。还没结束:他已经在一个小房间(一个折叠式卧房)里生活了很久,已经探索过里面的每一个角落、对它了如指掌了。而他已经决定:这样可以,这样就行了,在这里也能生活,这儿有一把炉边椅、一张可以睡的床、一扇可以眺望的窗户。就算狭隘,这份简单的感觉也足以弥补了。如今仿佛他放下了那座有镜子的衣柜,却发现里面不是一张铺着补丁床单和老旧棉被的床,而是一个入口:有艘船正准备扬帆启航,外头是个多风的黎明,还有一条消失在视线边缘的林荫大道。
他心怀恐惧地把它关上。他已经尝过历险的滋味了。他曾经步入古怪幽径,也已经理智地宣告退出。他站起身,穿着橡胶靴沉重地踱到窗前。还没挤奶的山羊在羊圈里咩咩叫个不停。
“不,”他说,“我不去,莱拉克。”
“但你连‘理由’都还没听呢。”莱拉克说。
“我不在乎。”
“战争!和平!”莱拉克说。
“我才不在乎。”他要坚持到底。就算全世界都抛下他往那里去(八成会发生),他也不会想念他们。或者他可能会想念,但他宁可思念,也不要咬着牙再次跳进那片名为欲望的大海,毕竟他已经逃了出来、爬上了岸。他永远不要再回去。
“奥伯龙,”莱拉克轻声说道,“西尔维也会去。”
永远不要。永不、永不、永不。
“西尔维?”乔治说。
“西尔维。”莱拉克说。
由于两人过了好一阵子都没再说话,因此莱拉克说:“她要我告诉你……”
“她才没有!”奥伯龙猛然转向她,“ 她才没有,你是骗人的!不!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想唬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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