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黛莉·艾丽斯说,“来点茶如何?你可以跟我们说说你的冒险故事。”
“喝茶好。”他说。
“乔治好吗?”妈迪问道,“还有他那伙人?”
“哦,很好啊。”其实他已经好几个月没到老秩序农场去了,“很好,老样子。”想起古怪的乔治,他不禁摇摇头,觉得很有趣。“那座疯狂农场。”
“我还记得,”她说,“那地方曾经好漂亮。很多年前了。是转角处的房子,毛斯一家人一开始就是住在那栋房子里……”
“现在也是,现在也是。”奥伯龙说。他瞥了母亲一眼,她正站在大炉子前忙着烧水泡茶。她偷偷用运动衫袖子擦了擦眼泪,结果发现被奥伯龙看见了,因此拿起茶壶转过来面对他。
“……菲莉斯·汤斯死了以后也一样,”妈迪继续道,“噢!她病得还真久,她的医生查病源都已经检查到她的肾脏了,但她认为……”
“所以大城怎么样,说真的?”艾丽斯对儿子说,“说真的。”
“说真的,没那么好,”奥伯龙垂下眼睛,“对不起。”
“噢,唉。”她说。
“很抱歉没写信回来。因为没有什么好写的。”
“没关系。我们只是担心你而已。”
他抬起头。他真的没想到这点。对这里的人而言,他已经被那人潮汹涌的恐怖大城给吞噬了,就像被魔龙给吞下肚、从此音讯全无,她们当然会担心他。他内心仿佛浮现一扇窗子,从中看见了真实的自己,这种状况从前也在这个厨房里发生过一次。大家关爱他、挂念他,而这甚至跟他的个人价值无关。他羞愧地再次垂下眼睑。艾丽斯转身回到炉子前。外婆趁着他俩沉默的空档重提往事,大谈去世的亲戚如何病倒、复原、旧病复发、衰弱、死去。“嗯哼,嗯哼。”他一边点头,一边仔细端详满是刮痕的桌面。他已不自觉地坐上了他的老位子,在他父亲右手边,在泰西左手边。
“喝茶吧。”艾丽斯说。她把茶壶放在一个隔热盘上,拍拍它圆滚亮滑的壶身。她在他面前放了一只杯子,然后交握着手待在一旁,不知是在等他倒茶还是等待什么。他抬头看了她一眼,试图开口说话、解答他在她脸上读到的疑问(倘若他答得上来),但储藏室的门就在这时猛然打开,莉莉带着双胞胎走进来,后面还跟着托尼·巴克。
“嗨,奥伯龙舅舅。”双胞胎(男孩叫巴德、女孩叫布洛瑟姆)异口同声喊道,仿佛奥伯龙还没走到家,所以他们得大声喊叫才能让他听见。奥伯龙盯着他们看:他们似乎长成了两倍大,而且还会说话:他离开时他们还不会说话的,对吧?最后一次看到他们时,他们不是还被妈妈用帆布袋一前一后背在身上吗?被他们一吵,莉莉开始翻箱倒柜寻找好吃的东西。双胞胎对那壶茶毫无兴趣,但铁定是该吃点“什么”的时候了。托尼·巴克跟奥伯龙握了握手,说:“嘿,大城如何呀?”
“噢,呵,很赞。”奥伯龙用跟托尼一样热烈又干脆的口气回答。托尼转向艾丽斯说:“泰西说我们今晚也许可以弄几只兔子来吃。”
“哦,托尼,太好了。”艾丽斯说。
这时泰西本人就走了进来,一边叫着托尼的名字。“可以吗,妈?”她说。
“很棒,”艾丽斯说,“比奶油沙司青豆烧鲔鱼好。”
“杀鸡宰羊,”妈迪说,这儿只有她一个人会想到这句话,“好好庆祝一番。”
“史墨基一定乐翻了,”艾丽斯对奥伯龙说,“他最爱吃兔肉,但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做此提议。”
“听着,”奥伯龙说,“别为了……”由于已经彻底抹杀了自我,他怎么也说不出那表示个人的代名词。“我的意思是,不要只因为……”
“奥伯龙舅舅,”巴德说,“你有没有遇到强盗?”
“嗄?”
“强盗。”他猛地弯下手指对着奥伯龙,“抢劫你。在大城里。”
“这个嘛。其实呢……”但巴德注意到妹妹布洛瑟姆已经拿到一块自己没有的饼干(他一直注意着她),因此他得冲过去抢一块。
“好了,现在出去!出去!”莉莉说。
“你要去看宰兔子吗?”她女儿说着拉起她的手。
“不,我不要。”莉莉说,但布洛瑟姆想要母亲陪她观赏这件恐怖又吸引人的事,因此猛拉她的手。
“只要一秒就好。”她安抚似的说,拖着母亲一起走,“别害怕。”于是莉莉、巴德、布洛瑟姆和托尼一起穿过夏季厨房,从通往菜园的那扇门走了出去。泰西为自己和妈迪各倒了一杯茶,然后端着茶从储藏室的门离去,妈迪也跟着她离开。
门在她们身后关上,发出嘎嘎声响。
艾丽斯和奥伯龙独自坐在厨房里,方才的吵闹倏忽来去,现场恢复安静。
“所以喽,”奥伯龙说,“大伙儿似乎都很好。”
“是啊。很好。”
“你应该不介意我喝一杯吧?”他说着,像历尽沧桑的老人般慢慢站了起来。
“当然没问题,”艾丽斯说,“那里有一些雪利酒,应该也有别的酒。”
他取下一瓶布满尘埃的威士忌。
“没有冰块,”艾丽斯说,“鲁迪没来。”
“他还在帮人切冰块?”
“噢!是啊。但他最近病了。还有你知道他孙子罗宾吧——好啦!你也知道,他爱理不理的。可怜的老人。”
荒唐的是,这竟是最后一根稻草。可怜的老鲁迪……“太悲哀了,太悲哀了,”他用颤抖的声音说,“ 太悲哀了。”他坐在那儿,手上那杯威士忌简直是他看过的最可悲的东西。他眼前一阵模糊,开始闪闪发光。艾丽斯惊恐地缓缓站起来。“我搞得一团糟,妈,”他说,“可怕的一团糟。”他用手捂住脸,那可怕的一团糟像个硬块哽在他的喉咙和胸口。艾丽斯不很确定该怎么办,只是走过来轻轻圈住他的肩膀。于是奥伯龙知道自己即将像个孩子般放声大哭,虽然他已经很多年没这样了;就算是为了西尔维,他也从来不曾这样。胸口那可怕的一团糟变得愈来愈沉重、愈来愈强劲,最后终于迸发而出,逼得他张开嘴巴、浑身颤抖,发出一串连他自己都不认得的声音。好了好了,他告诉自己,好了好了,却停不下来,因为愈哭就愈想哭。他有排山倒海的情绪得宣泄,因此他把头搁在厨房的桌上大声号啕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当他终于能再说话时,他说道,“对不起,对不起。”
“不,”艾丽斯环抱住还顽固地穿着外套的他,“别这样说,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他突然抬起头,挣脱了她的手臂,又抽泣了一声才终于停下来,胸口起伏不已。“是因为……”艾丽斯警惕地轻声说道,“那个黝黑女孩的缘故吗?”
“噢,”奥伯龙说,“一部分,一部分啦。”
“还有那份愚蠢的遗产。”
“一部分。”
她看见有条手帕的一角从他口袋里露出来,因此帮他抽出来。“来。”她说,很震惊眼前这张满是泪痕的脸竟然不是自己号啕大哭的小儿子,而是一个她几乎不认得的陌生人,因为伤痛而完全变了样。她看着手中那条手帕。“真漂亮,”她说,“看起来很像……”
“没错,”奥伯龙把它接过来抹了抹脸,“露西做的。”他擤擤鼻涕。“是一个礼物。我离家时她送我的。她说回家的时候再拆开。”他笑了,但又像是在哭,再不然就是又哭又笑。他吞吞口水。“很漂亮对吧。”他把它塞回口袋里,弓着背坐在那儿发呆。“噢老天爷,”他说,“呃,真尴尬。”
“不会不会。”她握住他的手。她左右为难,因为他需要有人指点,但她却无法给他任何建议。她知道可以到哪里寻求忠告,却不知道他能否在那里求得建议,也不晓得自己该不该叫他到那里去。“没关系的,你知道吧,”她说,“真的没关系,因为……”她踌躇了一下。“因为没关系,不会有事的。”
“哦,当然了,”他大大地叹了一口气,“都过去了。”
“不,”艾丽斯更用力地握住他的手,“不,还没过去,但……好吧,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是……呃,都是命中注定的一部分,对吧?我的意思是,没有什么不是命中注定的,对吧?”
“我不知道,”奥伯龙说,“我懂什么呢。”
她握着他的手,但是,噢,现在的他已经太大了,她已经不可能再把他搂进怀里、抱在胸前,告诉他一切、告诉他那个漫长的故事。由于太过漫长古怪,他往往还没听完就睡着了,在她的声音、体温、心跳与她平静笃定的说话声中获得抚慰,然后、然后、然后……更棒的是,奇怪的是,而结果……在他还小的时候,她不知道该怎么诉说这个故事,而等到她终于知道的时候,他的年纪却已经太大,不可能再把他抱在怀里低声讲故事了,而他也不会再相信。但一切还是会发生,而且是发生在他身上。只是她无法忍受看见他陷在这样的黑暗中却什么也不说。“好吧。”她依然握着他的手,清清喉咙,去除喉头的那份沙哑。(她自己的眼泪是好几年前就已经哭干了,这件事她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接着她说:“好吧,你愿意为我做一件事吗?”
“好啊,当然。”
“今天晚上,不,明天早上,你知道那个旧凉亭在哪里吗?那座小岛?好吧,你只要沿着那条小溪走上去,就会来到一座有瀑布的池塘,你知道吧?”
“是啊,当然。”
“好。”她说着,深深吸了口气。接着她又说一声“好吧”,然后给了他一些指示,要他发誓完全照着执行。至于他为什么必须这么做,她只说出一部分理由,而他也一头雾水地答应了。但由于已经在她面前大声哭过,他对这项计划与这些理由都已没有任何异议。
通往菜园的门开了,史墨基走进来。但他还来不及绕过夏季厨房的转角,艾丽斯就已经拍拍奥伯龙的手、露出微笑,把手指放到自己唇上再按到他唇上,示意他三缄其口。
“今晚吃兔子肉?”史墨基说着走进厨房,“什么事这么让人兴奋?”看见奥伯龙时,他夸张地倒退了两步,书本从他腋下滑落。
“嗨,嗨。”奥伯龙说,很高兴终于有个人被他吓到了。
缓缓转身
索菲也知道奥伯龙即将返家,只是奥伯龙搭巴士,害她的计算产生了一天的误差。她有一大堆建议与一肚子的疑问,但奥伯龙不想要任何建议,而她也看得出她的问题不会得到什么答案,因此她什么也没问:目前他愿意说的就这么多而已,贫乏无比,即便他已在大城度过了十几个月。
晚餐时她说:“噢。大家能团圆在一起真好。就这么一个晚上。”
由于好几个月来都只吃热狗和放了一整天的丹麦面包,奥伯龙狼吞虎咽。他抬头看了索菲一眼,但她已经望向别处,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说了奇怪的话。接着泰西就开始描述彻丽·莱克如何结婚才一年就离婚的故事。
“妈,这真好吃。”奥伯龙说着又装了一盘,心头依然困惑。
饭后他跟史墨基在书房里进行城市比较:史墨基多年前的大城印象,相对于奥伯龙眼中的大城。
“最棒的事,”史墨基说,“或者最刺激的事,就是你随时觉得自己走在游行队伍的最前端。我的意思是,就算只是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都能感受到:你知道在外面的街道上和建筑物里,队伍正不断推进,轰、轰、轰,而你就是当中的一分子,其他地方的人都是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而已。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也许吧,”奥伯龙说,“我想情况已经不一样了。”他在自己的旧衣物里找到一件黑毛衣和一条长裤,此刻穿在身上颇有哈姆雷特的味道,蜷曲着身子坐在一张镶扣的皮椅上。房内亮着一盏孤零零的灯,照亮了史墨基打开的那瓶白兰地。艾丽斯提议他们父子俩促膝长谈一番,他们却找不到什么话题。“我一直觉得其他地方的人都已经完全忘了我们的存在。”他拿起酒杯,史墨基帮他倒了些白兰地。
“呃,但那些人潮,”史墨基说,“那些热闹喧嚣的场面、那些锦衣华服的人,大家都在赶着赴约……”
“嗯哼。”奥伯龙说。
“我觉得……”
“呃,我的意思是,我认为我知道你所说的想法,我的意思是你觉得……”
“我想我认为……”
“我猜是变了。”奥伯龙说。
两人一阵沉默,各自盯着自己的杯子。“好吧,”史墨基说,“总之呢。你是怎么遇到她的?”
“谁?”奥伯龙一阵僵硬。有些话题他完全不打算跟史墨基谈。他们可以靠纸牌和第三只眼刺探他的内心、得知他的秘密,光是这点就已经够惨了。
“来访的那位女士呀,”史墨基说,“那位霍克斯奎尔小姐。索菲所谓的爱丽尔表姑。”
“哦。在一座公园里遇到的。我们聊了起来……是一座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