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方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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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方世界-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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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甘不愿地放开了鸭子。它有棱有角的雕工已经开始变模糊了,以后它的眼睛会不见,接着脸也会不见;宽阔的鸭嘴先是变得像麻雀的喙子,接着整个不见;接着头也会消失(他总是小心翼翼不去弄断它愈来愈细的脖子,因为他不想破坏它溶解的过程);到最后它会变成不规则状,不再是只鸭子了,只是一颗鸭子的心脏,依然纯净、依然漂浮。

索菲边打哈欠边帮他擦身。她的睡觉时间通常比他还早。跟他母亲不同的是,索菲帮他擦身时常常擦得不彻底,在他手臂后侧和脚踝上留下斑斑水渍。“ 你怎么都不结婚?”他问。这跟其中一个莱拉克的一个疑点有关。

“从来没有人跟我求婚。”

那不是事实。“鲁迪·弗勒德求过婚啊。就在他老婆死了以后。”

“我又不爱鲁迪。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泰西告诉我的。你谈过恋爱吗?”

“一次。”

“跟谁?”

“秘密。”

书本与战役

直到七岁以后,奥伯龙的莱拉克才离开,但早在那之前,他就已经很久不再跟别人提起她了。长大成人后,他有时会猜想那些有过幻想朋友的孩子是否大部分都比他们表面上宣称的更晚告别这段时期。当一个孩子不再坚持在餐桌上为他朋友准备一副餐具、不再阻止别人去坐他朋友的椅子时,他是否还会继续跟这朋友进行某种交流?而这种幻想朋友通常是渐渐消失的吗——在真实世界愈来愈真实的同时变得愈来愈虚幻?还是他们通常是在某一天突然消失的,从此不再出现——跟莱拉克一样?他问过的人都说自己完全不记得了。但奥伯龙认为那些古老的小小幽灵可能都还在,只是人们羞于承认。毕竟没理由只有他一个人记得这么清楚吧?

莱拉克消失那天是个六月天,天气清朗无比,夏季已完全到来。就是去野餐的那一天,奥伯龙长大的那一天。

那天早上他一直待在书房里,横躺在那张大沙发上,皮坐垫凉凉地贴着他的双腿后侧。他正在看书,或至少是抱着一本厚厚的书、一行一行地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印刷字。奥伯龙向来爱看书,他甚至还不认识字时就有这份狂热了。那时他常跟父亲或姊姊泰西一起跷着脚坐在火炉边,只要他们翻一页,他就跟着把手上那本图片很少、根本看不懂的大书翻过一页,感到难以言喻地舒适平静。学会解读文字只是让捧着书本翻书、仔细研究卷首插画的乐趣更上层楼而已。书!打开时,老旧的黏胶会噼啪作响、释出一阵香气;合上时会发出扎实的一声“砰”。他喜欢大书、旧书,最爱成套的书,例如矮柜上那十三册格雷戈罗维乌斯'3'的《中世纪罗马》,书皮是金棕色,内容晦涩难解。这些又大又旧的书本身就很神秘:因为年纪的缘故,就算他每一段、每个章节都仔细读(他不是那种会草草翻阅的人),他还是无法解开当中奥秘,证明它枯燥、过时又愚蠢(毕竟大部分的书都是这样)。它们大半保有了那份魔力。而沉重的书柜上总是还有更多书,约翰·德林克沃特搜集的那些古怪书籍,在他玄孙眼里就跟他为了填满书柜而大量购买的套书一样有吸引力。此时奥伯龙手里拿的就是约翰·德林克沃特的《乡间建筑》最后一版。百般无聊的莱拉克不断以不同的姿势出现在书房的各个角落,仿佛在跟自己玩游戏。

“嘿,”史墨基出现在敞开的门口,“你闷在这里头做什么?”闷这个字是跟克劳德姑婆学的。“你出去玩了吗?天气这么好。”奥伯龙没响应,只是缓缓翻过一页。史墨基只看得到儿子理着平头的后脑勺(头发还是史墨基帮他剪的),耳朵从脑袋两侧突出,中间微微凹下。此外还看得到那本书的最上缘,以及一双穿着巨大球鞋的脚。他不必看就知道奥伯龙穿着一件法兰绒衬衫,手腕的扣子都扣上——不管天气多热他都不会换穿别的衣服,也不会把手腕的扣子解开。他对这男孩产生一股不耐烦的同情。“嘿。”他又说了一次。

“爸,”奥伯龙说,“这本书讲的是真的吗?”

“那是什么书?”

奥伯龙举起书本让他看封面。史墨基突然一阵情绪上涌——多年前他也是在一个这样的日子翻开了那本书,说不定根本就是同一天。自从那时起他就没再看过那本书了。但他现在已经更能了解书中内容。“这个嘛,‘真的’。”他说,“‘真的’,我不知道你所谓‘真的’是什么意思。”他每说一次,那代表怀疑的虚拟引号就变得愈明显。“那是你外高祖父写的,你知道吧。”他说着走过来坐在沙发另一端,“在你外高祖母和外高祖母的父亲协助下写成的。”

“嗯哼。”奥伯龙对这没兴趣。他读道:“‘有一个空间,就定义上而言跟我们这个空间一模一样大,照理说应该不会——’”他停顿了一下。“‘——不会因为我们这个空间扩张而缩小,或因为这里缩小而变大。但近代一定经常有人侵入那个领域,我们所谓的进步、经济成长和理性边界扩张一定逼得那个国度的人往内侧撤退,因此(就算他们理应有无限的空间可以撤退)他们还是丧失了大部分地盘。他们是否为此愤怒?我们无从得知。他们是否计划复仇?还是说他们跟印第安红番和非洲蛮族一样,已经疲惫消沉、数量锐减,终将难逃被——’”又是个困难的字,“‘——被歼灭的命运;不是因为他们无处可逃,而是因为我们贪婪豪夺的结果已经造成他们领土和主权的丧失,而这种伤痛是他们无法承受的?我们目前还无法得知……’”

“什么句子嘛。”史墨基说。三个神秘主义者凑在一起,说出来的话还真是不知所云。

奥伯龙放下书本。“真的是这样吗?”他问。

“这个嘛。”史墨基说,突然一阵尴尬,就像孩子问父母有关性或死亡的事,“说真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了解。反正这种事情不适合问我……”

“但这到底是不是‘捏造’的?”奥伯龙坚持发问,这是个简单的问题。

“不是,”史墨基说,“不是,但这世界上有些东西呢……虽然不是捏造的,却也称不上真实,不像天在上、地在下,或二加二等于四这类东西这么真实……”男孩盯着他看,史墨基看得出来这套诡辩打发不了他。“听着,你何不去问问你妈或克劳德姑婆?这方面她们比我懂得多了。”他抓住奥伯龙的脚踝,“嘿。你知道今天要去野餐吧。”

“这是什么?”奥伯龙说,他发现了那张薄得像洋葱皮、塞在封底的图纸(或地图)。他把它摊开(一开始还转错了方向、造成一个古老的折痕断裂),而有那么一刻,史墨基望进了儿子的内心:他对图纸或图表(特别是这张)所能带来的启发充满期待,渴望明晰与知识,但同时又对那诡异的、至今未明的、即将揭露的东西心存恐惧。

最后奥伯龙只好爬下沙发把书放在地上,才把图纸全部摊开。它如燃焰般噼啪作响。折痕交错的地方已被时光打上了小小的孔。对史墨基而言,它看起来比十五六年前自己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更加老旧、褪色更严重,而且还多了一些他没印象的数字和特征。但它一定没变。此时奥伯龙已经聚精会神地在钻研它,两眼灼灼有神,手指摸索着地图上的线条。史墨基在他身旁蹲下,发现自己现在也没比当年了解到哪里去。这些年来他学得最好的一件事就是尽量避免去了解它(除此之外他还学到了什么吗?噢,可多了)。

“我好像知道这是什么。”奥伯龙说。

“哦,是吗?”史墨基说。

“这是场战役。”

“嗯哼。”

奥伯龙曾经钻研古老历史书籍里的地图:一个个标上小旗帜的长方块,分散在条纹状的等高线地形图上;一侧是灰色方块,另一侧则是黑色方块(代表坏人),分布方式大致对称。另一页则是几小时后的情形:某些方块跑到了旁边去、被敌对的方块攻破,一道大大的箭头指出进攻方向;其余的则完全转了向,循着另外一道箭头撤退,其中一侧还出现了另一些带有斜线的方块,代表迟来的盟军。但摊在书房地板上的那张巨大图纸却没这么容易懂。仿佛是把一场漫长战役的演变情形(黎明时的局势、下午两点半的局势、傍晚时的局势)全部呈现在同一张纸上,撤退与进攻、整齐与溃散的阵脚全部叠在一块儿。至于地形线则不是普通战场那种弯弯曲曲、跟随地势起伏的等高线图,而是规则无比、互相交错:众多几何图形在交缠的过程中巧妙地互相改变,因此整体看起来就像云纹绸一样闪闪发光、让人视觉错乱:这条线是直线吗?这条线是弯曲的吗?这些是套叠的同心圆,还是一个连贯的漩涡?

“那里有一段说明文字。”史墨基疲倦地说。

确实。奥伯龙也注意到图中到处都有一块块细小的文字说明(战败盟军的兵团),还有代表行星的符号,还有一个罗盘(但呈现的不是方向),还有一条比例尺(但单位不是英里)。图说中说明粗线包围的是“此地”,细线包围的则是“他方”。但根本无法确定图上的哪些线算粗线、哪些又算细线。图说下方还有一串附注,用加了底线的斜体字来强调其重要性:“周围=哪儿也不是;中心点=到处都是。”

奥伯龙非常困惑,突然产生了某种危机感,因此抬头望着父亲。他似乎在史墨基脸上和低垂的眼神里看见悲伤的屈服(往后的日子里,每当奥伯龙梦见史墨基,梦里他最常看见的就是这张脸)。像是一种失望,仿佛在说:“好吧,我试着告诉过你了,我试过阻止你走到这一步、试过警告你。但你是自由的,因此我不反对,只是现在你知道了、你明白了。如今木已成舟,这有部分是我的错,但大部分是你自取其咎。”

“什么,”奥伯龙开口,却感觉喉咙被哽住,“什么是……什么是……”他必须先吞吞口水,但接着就发现自己无言了。那张图表似乎正发出一阵声音,吵得他无法思考。史墨基抓住他的肩膀站起来。

“好了,听着。”他说。也许奥伯龙刚才误解了他的表情:当他站起来拍掉膝盖上的灰尘时,他看起来就只是很无聊而已,也许是这样,八成是这样没错。“我真的觉得今天不适合讨论这些,你知道吧?我的意思是来吧,野餐开始了。”他把双手插在口袋里,弯身看着儿子,换了一种态度:“好啦,也许你对这件事不是很有兴致,但我认为你妈妈应该会很高兴有人帮她准备东西。你想搭汽车还是骑脚踏车?”

“汽车。”奥伯龙说,还是没有抬头。尽管他和父亲似乎有那么一刻一起踏入了未知的领域,但现在他们又恢复了疏离的关系,他不确定自己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等待父亲移开目光(他可以感受到父亲盯着他的后脑勺),等待他踏上书房外的拼花地板,才抬起头。那张图纸(或地图)已经不再那么引人入胜了,但令人困惑的程度却丝毫未减,就像一道没有答案的谜题。他把它再次折叠好,合上书本,但却没把这本书跟它的姊妹作一起放回原本的玻璃柜里,而是把它偷偷塞在一把扶手椅的棉布罩子底下,准备晚点再来拿。

“但倘若这是场战役,”他说,“那么哪一方是哪一方?”

“‘倘若’是战役的话。”莱拉克跷着脚,坐在扶手椅上说。

古老地形

泰西已先行前往今年的预定野餐地点。她骑着她维修好的脚踏车沿着旧路、新路狂飙而去,托尼·巴克则紧跟在后。她为他争取了一个客人的位子。莉莉和露西则会从另一个地方过去,因为泰西那天早上派她们去进行了一趟重要的探访。因此那辆古董旅行车上有艾丽斯(负责驾驶),身旁是克劳德姑婆,门边是史墨基;后座有医生、妈迪和索菲;而最后面则是盘腿而坐的奥伯龙和狗儿斯帕克。车子行进时斯帕克总会不断踱来踱去(也许是很难接受自己的腿闲着,风景就一直从它眼前飞过去)。也有莱拉克的位子,但她根本不占位子。

“猩红丽唐纳雀。”奥伯龙对医生说。

“不,那是红尾鸲。”医生说。

“黑色的,有个红色的……”

“不,”医生说着举起一根手指,“唐纳雀全身都是红色的,只有一片黑色翅膀。红尾鸲则主要是黑色,带有红色斑纹……”他拍了拍自己胸前的口袋。

旅行车颠簸地沿着那蜿蜒的道路开往目的地,每个关节都抱怨似的嘎吱作响。黛莉·艾丽斯宣称这老古董之所以还能动,完全是靠斯帕克在里面走来走去(斯帕克自己也这么相信)。确实,大部分跟它同年龄的车若是像它这样受辱,应该早就坏掉不能动了。它的木质侧板已经成了漂流木似的灰色,皮椅也已经跟克劳德姑婆的脸一样布满了细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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