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口袋里取出那块咖啡色的大麻砖。“要尝尝看吗?”他说着对奥伯龙亮出那块方砖,觉得自己丝毫没有不情愿,“我想这是最顶级的黎巴嫩货。”
“我不嗑药。”
“噢,啊哈。”
乔治算得精准,用他佛罗伦萨风格的拆信刀切下一小角,用刀尖将它叉起,丢进杯子里。他坐在那儿用刀搅拌着咖啡,看着他的表亲,奥伯龙以一种单纯的专注吹着他的咖啡。啊,像这样苍老又满头灰发真好,已经学会了不要求太多、也不要求太少。“所以,”他说,把刀子从咖啡里取出,发现那块大麻已几乎溶解了,“说说你的历史吧。”
奥伯龙一声不吭。
“快嘛,说来听听。”乔治渴切地稀里哗啦喝着芬芳的饮料,“说说家乡的消息。”
他花了不少力气问问题,但随着夜晚过去,奥伯龙确实说了些话、吐露了一些轶事。这对乔治而言已经足够。喝完他的加料咖啡后,他听奥伯龙道出了他整个人生,包括有趣的细节、古怪的联系、痛苦,甚至还有魔法。他发现自己看见了这位表亲封闭的心灵,就像从中剖开一枚蜷曲又有隔间的鹦鹉螺。
乔治·毛斯听说的事
他一大早就离开了艾基伍德,天还没亮就已经醒来,跟他计划的一样;他和母亲有同样的能力,可以自己希望何时醒来就何时醒来。他点燃一盏灯,还要再等一两个小时史墨基才会到地下室去发动发电机。他横膈膜附近有种发颤的紧绷感,仿佛有东西想挣脱或逃跑。他知道有句话叫“肚子里蝴蝶乱飞”,但他这种人向来对这种成语没反应。他曾经紧张,就像他也曾起鸡皮疙瘩或恐慌,他也曾不止一次兴奋难耐,但他始终以为这些都是他一个人的独特经验,从来不知道它们其实常见到都有了名字。基于这份无知,他写了一些关于这些奇异感觉的诗,把它们用打字机打出来。一穿好这身整齐的黑西装,他就小心翼翼地把那几页诗装进他的绿色帆布背包,此外还有他的其他衣服、他的牙刷,还有什么?一把古老的吉列刮胡刀、四块肥皂、一本《北风哥哥的秘密》,还有准备交给律师的遗嘱资料。
他穿过沉睡中的房子,严肃地假想这是自己最后一次这么做了,往后他就会踏上未知的旅程。事实上那房子似乎惴惴难安,在半梦半醒间翻来覆去,在他走过时惊讶地睁开眼睛。长廊上有种似水的寒光,虚拟房间和厅堂在黑暗中显得很真实。
“你好像没刮胡子。”奥伯龙走进厨房时,史墨基不甚确定地说,“要来点燕麦粥吗?”
“我不想放水把大家都吵醒。我恐怕没办法吃东西。”
史墨基还是继续弄那个烧柴的旧火炉。小时候,有件事始终让奥伯龙很惊奇:明明晚上才在家里看见爸爸上床睡觉,隔天早上又会看到他出现在学校的书桌前,仿佛史墨基会变身似的,再不然就是有两个他。有天早上他终于起得够早,来得及目睹父亲顶着一头乱发、穿着一件格子睡袍、准备起床到学校去,这时他感觉自己好像逮到了一个巫师。但其实史墨基向来自己做早餐。虽然那个亮晶晶的白色电磁炉已经像非自愿退休的骄傲老管家一样,在角落里冷冷地站了好多年都没人使用,虽然史墨基不擅长生火(一如很多事情他都不擅长),但他还是维持着这个习惯,他就只是得早点起床开工而已。
奥伯龙开始对父亲的耐心感到不耐烦,因此他在炉子前弯下腰,不出片刻就生起了熊熊火焰。史墨基手插在口袋里站在他背后观赏,不久两人面对面坐着享用麦片粥,此外还有咖啡,那是大城里的乔治·毛斯送的礼物。
他们坐了一会儿,双手放在膝上,并不是看着对方的眼睛而是瞪着那两只并排的咖啡杯,它们就像一对来自巴西的褐色眼睛。接着史墨基歉疚地咳了咳,起身从高处的柜子里取出一瓶白兰地。“要走很远。”他说着在咖啡里掺了点酒。
史墨基?
是的。乔治看得出来,史墨基过去这几年里可能产生了某种情绪上的纠结,有时只要来点烈酒就可以解开。真的不是问题,一口就好,这样他才有办法开口问奥伯龙钱是不是真的够用、有没有外公那些代理人的地址、有没有乔治·毛斯的地址、继承遗产的法律文件是不是都带齐了……是的,都有了。
医生去世后,他的故事还是持续在《大城晚报》上刊出,乔治甚至会先看完这些故事才去读笑话。除了这些保留到死后才出版的故事外,医生还留下一堆乱七八糟、如荆棘般错综复杂的业务,律师和代理人都在追踪他究竟有什么意图,且恐怕往后好几年都不会有结果。奥伯龙对这些棘手的事务特别有兴趣,因为医生曾经指明有样东西要留给他,可以供他无牵无挂地生活一年、好好写作。虽然羞于说出口,但医生其实希望他这外孙(也是他晚年最好的朋友)可以继续写这些小小的历险故事,但奥伯龙在这方面有点吃亏——他将得自行编造故事,不像医生多年来都是亲身经历。
发现自己可以跟动物对话是有点尴尬的,这点乔治可以轻易想见。没有人知道医生这份信念酝酿了多久,但有些成年人还记得他第一次声称自己有此能力的时候,他有些害羞、不甚笃定,大家都认为那应该是个玩笑,一个没有笑点的玩笑,但话说回来,医生的笑话向来不怎么好笑,恐怕只有几百万儿童会笑。后来他就改用隐喻或谜题的形式:带着谜样的微笑转述他跟蝾螈或山雀的对话,仿佛邀请家人去猜测他为什么会这么说。最后他终于放弃尝试掩藏:他从他那些通讯员口中听到的事实在太有趣了,不说不行。
由于这一切都发生在奥伯龙意识逐渐成熟的时候,因此他只觉得外公的能力愈来愈稳定,耳朵也愈来愈灵敏了。他俩有次到树林里去漫步时,医生终于不再佯装他听到的动物对话都是捏造的,承认他只是如实转述自己听到的东西,结果两人心里都舒坦许多。奥伯龙向来不怎么喜欢玩“假装”这种游戏,医生不喜欢对孩子撒谎。他说他自己也摸不透个中奥妙,或许纯粹只是因为他长久以来都热爱动物。不管怎样,他只能听懂部分动物的语言,那些他最熟悉的小型动物。熊、麋鹿、罕见的神奇大猫、拥有长长翅膀的独行猎食者这类动物,他倒是一无所知。它们可能瞧不起他,或无法说话,或不谈琐碎小事,总之他无从分辨。
“昆虫类的呢?”奥伯龙问他。
“有些可以,但并非全部。”医生说。
“蚂蚁呢?”
“哦,蚂蚁倒可以。”医生说,“当然。”
于是他牵起外孙的手,蹲在一座新发现的黄色蚁丘旁,开心地为他翻译蚁丘内那些蚂蚁所说的不花脑筋的行话。
乔治·毛斯继续偷听
此时奥伯龙已经睡着了,盖着毯子、蜷曲着身子,躺在那快要爆开的情人椅上。任何人若像他这么早起,又用了这么多种交通方式旅行了这么远,一定也会如此。但患有抽搐症的乔治·毛斯向来热爱令人晕眩的心灵力量,因此他看着这男孩,继续偷偷感应他的故事。
奥伯龙的麦片完全没动,但咖啡倒是喝完了。虽然奥伯龙比他高,但史墨基还是像个父亲般搭着他的肩膀,陪他走出大门。这时奥伯龙发现自己根本不可能不辞而别。他的三个姊姊都来送行:莉莉和露西正手挽着手走上车道;莉莉把她的双胞胎一个背在前面,一个背在后面;泰西也骑着脚踏车出现在车道末端。
他也许曾料到会这样,但他一点也不希望她们来送行。这简直是他最不希望发生的事,因为不论是与人分别或相会,还是有人到来,只要姊姊在场,就一定会变得仿佛是场正式的结局。况且她们天杀的怎会知道是今天早上?他昨天深夜才告诉史墨基,还要他发誓保密。他内心升起一股熟悉的怒火,但他却不知道这叫火大。“嗨嗨。”他说。
“我们来说再见。”莉莉说。露西帮莉莉胸前的双胞胎换了换位子,补充说道:“有些东西要给你。”
“是哦?好吧。”此时泰西在阶梯前利落地转过脚踏车,从车上下来。“嗨嗨。”奥伯龙又说了一次,“你们把整郡的人都带来啦?”当然没有别人,除了她们以外,不需要别人。
艾基伍德一带的人总觉得泰西、莉莉和露西三个人很难分辨,也许是因为她们的名字太过相似,也可能是因为她们在社区里总是一起现身、一起行动。但她们的外表其实很不一样。泰西和莉莉遗传了母亲和外婆的样貌,高挑、骨架大、健壮如小马,只是莉莉不知遗传了谁,拥有一头细直的金发,仿佛故事里的公主用稻草纺成的金丝,但泰西却拥有玫瑰金色的鬈发,跟艾丽斯一样。至于露西就完全遗传到史墨基,是姊姊中最矮的,拥有史墨基的深色鬈发、他那愉快中带困惑的脸,一双圆眼中甚至有几分史墨基天生的平凡。但就另一方面来说,最契合的反而是露西和莉莉:她们是那种可以帮对方把话讲完的姊妹,就算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感应到对方的痛苦。有好几年时间,她俩不断推出一系列似乎很没重点的笑话:其中一人会一脸严肃地提出一个愚蠢的问题,此时对方就会用同样严肃的态度说出一个更加愚蠢的答案,接着她俩就会给这个笑话编上号码,从头到尾一本正经。她们总共编了好几百个。也许因为身为长女,泰西不大参与她们的游戏,她天生威严、喜爱独处,对几个嗜好很热衷:中音直笛、养兔子、骑快车。另一方面,任何有关大人世界的谋略、计划和仪式都由泰西担任女祭司,两个妹妹则是她的助手。
(她们三人倒是有一项共同点:都只有一道眉毛,从左眼外侧越过鼻梁一路连到右眼外侧。史墨基和艾丽斯的孩子里,只有奥伯龙没遗传到这种眉毛。)
奥伯龙对姊姊的记忆就是她们的神秘游戏:出生、结婚、爱情、死亡。他从很小就被她们当成“宝宝”,不断被她们在假想浴室和假想医院之间追来追去,是个活生生的洋娃娃。后来他就被迫扮“新郎”,接着等他终于大到愿意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时,他就扮演“往生者”,让她们伺候他。这不只是游戏而已:随着年纪愈来愈大,三姊妹似乎都发展出一种直觉,可以掌握日常生活里各种场面与行为的意义,理解周遭人生活里的开场与闭幕。似乎没有人告诉她们伯德家的小女儿即将在白田跟吉姆·杰伊结婚(当时她们分别是四岁、六岁、八岁),但新人宣誓时,她们却穿着牛仔裤、拿着一束束野花出现在教堂外,端庄地跪在教堂阶梯上。(在外面等新人现身的婚礼摄影师突发奇想地拍了一张这三个小宝贝的照片,后来这张照片还得了摄影奖。看起来仿佛刻意安排的。就某种角度而言,确实如此。)
她们三人很小就学会了女红,而随着年纪渐长,技巧也愈发精湛,还轮番学会了难度更高、更复杂的技巧:梭织、真丝刺绣、绒线刺绣。泰西先向克劳德姑婆和外婆学习,之后再把学到的传授给莉莉,莉莉再传授给露西。她们常坐在一起熟练地操针弄线(通常是在多角形的琴房里,因为那儿四季都有阳光),讨论她们认识的人即将经历的殒逝、婚约、离别和分娩(不论有没有宣布)。她们打结、剪线,她们无所不知,后来证明没有任何婚丧喜庆是她们不知道的,而且她们几乎都会出席。她们若没出席,那场仪式就会显得不完整,仿佛没受到核准似的。如今她们唯一的弟弟即将出发去跟他的命运和律师碰面,她们绝对要出现。
“喏。”泰西说着从脚踏车篮子里取出一个以冰蓝色包装纸包着的小包裹,“拿着,到大城后再打开。”她轻轻吻了他一下。
“拿着吧,”莉莉说着也给了他一个礼物,包装纸是薄荷绿色,“想到它时再打开。”
“拿去。”露西说。她的包装纸是白色。“想回家时就打开。”
他把包裹收在一起,尴尬地点点头,将它们装进行李袋。女孩们没再谈起包裹的事,只是跟他和史墨基一起在前廊上稍坐片刻。廊上满是无人打扫的落叶,堆积在藤椅下(史墨基觉得该把藤椅收进地下室了,这原本是奥伯龙的工作。他突然心头一寒,有种不祥的预感,或是失落感,但他认为应该只是因为这阴郁的十一月雾气)。年轻独立的奥伯龙原本以为自己有机会一声不响地逃离这栋房子,无人啰唆、无人理会,但他却拘谨地跟他们一起坐在那儿看着黎明到来。接着他拍拍膝盖、站起身,握了握父亲的手、亲吻了姊姊,答应会写信,最后终于踩着满地落叶朝南方走去,准备到十字路口去拦公交车。四个人站在前廊上看着他离去,但他没回头。
“噢。”史墨基说,想起自己跟奥伯龙差不多年纪时前往大城的旅途,“他会累积一些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