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意外地在远处看见了房子的屋顶,似乎随着逐渐朦胧的空气而愈来愈远。她放慢速度,沿着隧道朝黑夜前进,喉际升起一阵笑意。
接近岛屿时,她开始感觉自己似乎有了同伴。这并不全然在意料之外,但她还是变得敏感无比,就好像她长了一身毛,毛发被梳得噼啪作响。
这座岛其实不是真的岛,或者说不大算,因为它呈泪滴状,长长的尾巴直逼挹注着这座湖泊的溪流。溪流最窄处刚好从泪滴状的岛屿尾端扫过,因此她很容易就能在这儿找到一块块踏脚石。溪水从石头上流过,形成了柔滑如丝的水中枕头,似乎可让她把发烫的脸颊贴在上面。
她来到岛上,站在那座正出神望着其他地方的凉亭前。
是的,他们现在已经围住她,她不禁认为他们的目的应该跟她一样:只是想知道、想看见、想确定。但他们的理由铁定不一样。她说不出自己的理由,而他们的理由应该也没有名字,但她似乎可以听见很多没有内容的喃喃低语,无疑只是溪流的水声和她自己耳朵里的嗡嗡声。她小心翼翼且安静地绕过凉亭,听见了一个人类的声音,是艾丽斯,但却听不出内容。接着是一阵笑声,她认为自己似乎明白了它在说什么。她内心升起一阵恐怖、盲目而黑暗的压力,愈来愈沉重,但她还是继续前进,在一个地势较高的地方悄声蹲下,躲在光滑的树丛和一张冰冷的石板凳后面。
傍晚的最后一缕绿色光芒也已消失。那座凉亭仿佛期待已久似的,望着又凸又圆的月亮从树梢升起,月光洒在泛着涟漪的湖面上,穿过柱子后洒在凉亭内那对男女身上。
黛莉·艾丽斯已经把她的白袍挂在一株灌木上,衣袖和裙摆不时在日落后刮起的微风中飘动,常让史墨基透过眼角余光产生某种附近有人的错觉。当时的光线只有尚未全暗的天空、萤火虫、散发磷光的花朵,花丛似乎不是从外部反射光亮,而是从内部放射某种幽微的光芒。在这种光线底下他看不到什么东西,只感受得到她修长的躯体躺在他身旁的靠枕上。
“我真的很纯真,”他说,“在很多方面都是。”
“纯真!”她佯装惊讶地说(当然是假装的,他就是因为太纯真才会来到这里,她才会在他身边),“你的表现一点也不纯真。”他俩都笑了。索菲听见的就是这个笑声。“而是不知羞耻。”
“没错,我也不知羞耻。我想那是一体两面。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要对什么感到羞耻。或感到害怕——而那是不必教的。但我已经克服这些了。”透过你,他原本差点说出口。“我有生以来都活在保护之下。”
“我也是。”
但史墨基却觉得倘若黛莉·艾丽斯也能用同样的字眼形容她的人生,那么他自己的人生根本不算受到保护。倘若她那种人生叫受到保护,那么他的人生简直就是毫无遮蔽赤裸裸——他也确实是这种感觉。“我从来没有过童年……不像你。就某种角度而言,我从来没当过儿子。我的意思是我曾经是孩童,却不是个儿子……”
“好吧,”她说,“那我的童年给你好了,如果你想要的话。”
“谢谢你。”他说。而他确实想要,全部都要,一秒不留。“谢谢你。”
月亮升起。他借着突来的月光看见她站起身,仿佛刚做完苦力似的伸伸懒腰,往柱子上一靠,一边心不在焉地抚触自己,一边眺望湖泊对面纠结的黑色树影。她修长的肌肉线条在月光的映照下是一片银白,仿佛不是真实的(但又真实无比,他现在还因为刚才被她压住而微微颤抖)。她举起手臂靠在柱子上,胸部线条和肩胛骨因而向上扬起。她单脚打直支撑体重,另一脚微微弯曲,浑圆的臀部是一对紧致匀称的半球。史墨基极其精准地注意到眼前的一切,不是感官上的接收,而是毫不保留地攻占。
“我最早的记忆,”她说,仿佛开始兑现刚才答应送他的礼物,但也可能根本毫不相关(不过他还是接受了),“我最早的记忆是一张挂在我房间窗口的脸。那是个夏夜,窗户是开的。窗外有一张黄色的脸,浑圆发亮。它咧嘴微笑,眼神锐利。它兴致勃勃地看着我。我记得我笑了,因为它看起来很邪恶,却露出微笑,让我很想笑。接着窗台上出现一双手,而那张脸,我的意思是那张脸的主人,似乎正从窗口爬进来。我还是没有感到害怕。我听见笑声,所以我也笑了。就在这时候,我父亲进了房间,所以我转过头去,而当我再转回去时那张脸已经不见了。后来我告诉爸爸这件事,他说那张脸是窗外的月亮,窗台上的手是窗帘在微风里飘荡,而我转回去时,云已经遮住了月亮。”
“八成是这样。”
“他看到的是这样。”
“我的意思是很有可能……”
“你想要的,”她转身面对着他说,“究竟是谁的童年?”她的头发在月光下闪亮如火,脸孔散发出黯淡的蓝色,有那么一秒极度不像她自己,着实吓人。
“我现在想要的是你的。”
“现在?”
“过来嘛。”
她笑了,走过来跟他一起跪在靠枕上,身躯已在月光下变凉,但还是完整如一。
来去无踪
索菲看着他们交欢。她强烈而明确地感受到史墨基在她姊姊身上造成的各种情绪,但这些情绪都是黛莉·艾丽斯前所未有的。她清楚地看见是什么东西让姊姊的棕色双眸变得专注深沉,或蓦地亮起:她全看到了。就仿佛黛莉·艾丽斯是用某种深色玻璃做成的,原本一直处于半透明状态,但此时在史墨基那强光般的爱情照耀下却变得通体透明,没有任何细节是索菲看不到的。她听见他们说话(只是几个字而已),每个字都像水晶铃铛般响亮。她仿佛跟姊姊一同呼吸,而随着呼吸愈来愈急促,艾丽斯就被体内的火焰照耀得更加清晰。这种附身方式很奇怪,索菲无法分辨那份让人喘不过气的狂热究竟是痛苦、是大胆、是羞耻还是什么。她知道自己不可能移开视线,况且就算移开视线她也还是看得到,而且同样清晰。
但这段时间索菲却在睡觉。
在那种睡眠里(她熟悉每一种睡眠,但没有一种叫得出名字),你的眼皮似乎变成透明的,因此你会透过它们继续看着眼睛闭上前的画面。是同一个画面,但又不一样。闭上眼睛前,索菲就已经知道(或感觉到)还有别人也跑来窥探这场结合。到了梦境里,他们就很具体了。他们越过她的头与肩膀张望,鬼鬼祟祟溜到更靠近凉亭的地方,还把娇小的孩子举到桃金娘树顶上观赏这场奇景。他们拍着翅膀悬停在空中,狂喜不已。他们的低语并未惊扰索菲,因为他们的兴致虽然跟她一样强烈,却完全不一样。她觉得自己是在铤而走险,无法确定是否会溺毙在那些互相冲突的惊奇、热情、羞耻与令人窒息的爱情之间,但她知道周围生物只是在催促那两人完成一件事(不,应该是从旁鼓舞),那件事就是“传宗接代”。
一只笨拙的甲虫从索菲耳边咯咯飞过,惊醒了她。
她周围的生物比她梦境里看见的黯淡许多:有嗡嗡叫的小虫与发光的萤火虫,还有远处的一只欧夜鹰,振着橡皮般的翅膀猎食蝙蝠。
远方的凉亭在月光下显得苍白神秘。她觉得仿佛瞥见了他们肢体的动作。但没有声音;没有任何说得上来的动作,连猜都猜不了。一种完全私密的寂静。
为什么这比她梦中目睹的画面更令她痛苦?
那是一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纵使现在看不到他们,那种被他俩牺牲的感觉就跟方才在梦境中的一样强烈,而且她一样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受得了。
嫉妒是清醒时的妒意。不,话也不能那样说。她从来不曾把任何东西当成是自己的,而人只有自己的东西被夺走时才会感到嫉妒。嫉妒也不是背叛,这件事她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而且现在知道得更多,甚至超乎他们的想象),人只有在遇上谎言与骗子时才可能遭到背叛。
应该是羡慕吧。但羡慕的是谁?艾丽斯吗?史墨基?还是两者皆是?
她无从分辨。她只知道自己又爱又痛,仿佛刚吞下燃烧的煤炭。
她静悄悄地离去,其他生物应该也一样,只是更加安静。
若生为鱼
流入湖泊的那条小溪宛如长长的阶梯般节节下降,源头是宽阔的水潭,潭边是一处高耸的瀑布,从林木间倾泻而下。
一道道月光洒在水潭光滑如丝的水面上,在水里曲折破碎。水面上映着点点繁星,随着瀑布造成的涟漪上下漂动。从潭边望去是这样。但对里头一条几乎已经睡着的巨大白色鳟鱼而言,风景却很不一样。
睡觉?是的,纵使不哭泣,但鱼确实会睡觉。它们最强烈的情绪是恐慌,最悲伤的情绪是苦涩的遗憾。它们睁着眼睛入梦,寒冷的梦境投射在黑绿色的水中。对鳟鱼爷爷而言,这潭活水和那熟悉的环境会随着睡眠的来去而隐没、浮现;当池塘隐没时,它就看见了内在。鱼梦到的通常都是它们清醒时所处的那片水域,但鳟鱼爷爷不一样。它梦到的完全不是鳟鱼的溪流那档子事,但它没有眼皮的眼前却时时浮现水光荡漾的家园,因此它的整个存在都变成了一种假想。每鼓动一次鳃,就是一场满怀睡意的假想。
你若是一条鱼,最棒的生活环境莫过于此。瀑布不断将空气打入水中,因此连呼吸都是享受,恍如置身阿尔卑斯山高耸清新的草原上(假如你不是住在水中)。他们为它提供的这片环境真是太善良体贴了(假如他们确曾考虑过它或他人的幸福与舒适)。这里没有捕食者,竞争者也不多,因为上游跟下游都是多岩的浅溪(虽然一条鱼不大可能知道这点),所以不会有任何体型能跟它匹敌的东西进到这座池塘来,跟它争夺从上方那茂密的树林里掉下来的虫子。他们确实设想周到,倘若他们真曾想过。
然而(它若不是自愿的),这该会是多么适切而严厉的惩罚,多么痛苦的放逐。受困于这液态玻璃中不得呼吸的它,是否注定永远这样游来游去、咬着蚊子?它想对一条鱼而言,那滋味应该就是最美味的梦中佳肴。但你若不是条鱼,这又是什么样的记忆?只是不断吞食一滴滴苦涩的鲜血而已。
说不定就另一方面而言,这一切不过是个故事。不论它这条鱼看起来多么心满意足,或不论它如何心不甘情不愿地习惯了这一切,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个美丽身影出现,往彩虹般的水中窥探,说出一些她铤而走险从邪恶的守密者口中套出来的话。此时它就会从水中一跃而出(踢着腿、高贵的衣袍全部湿透),喘着大气站在她面前,恢复了原形、破除了魔咒,令坏仙女受挫哭泣。一想到这里,它面前的水中突然浮现一个彩色画面:一条戴着假发、穿着高领外套的鱼张着大嘴站在那儿,腋下夹着一封硕大的信。在空气里。这噩梦般的影像一出现(从哪里来的?),它的鳃就会倒抽一口气,暂时清醒过来。一切恢复正常。全是一场梦。有那么一会儿,它心怀感激,只想着毫无异状、满是月光的水,别无其他。
当然(它再次陷入梦境)要把自己想象成他们的一员也是可以的,一个守密者、诅咒者、邪恶的操控者,基于某些微妙的理由,将它那永恒的神奇智慧藏在鱼的平凡外表之下。永恒,姑且如此假设吧:它确实活过几近无穷的岁月,一直活到了现在(假设当下就是现在,梦愈来愈深沉);它的年龄已经超越了一条鱼的寿命,甚至超越了一个王子的寿命。它觉得自己仿佛往后(或往前?)朝着最初(或最终?)无限延伸,忽然想不起自己心中念念不忘的那些伟大故事究竟还没发生,还是已经发生过了。但话说回来,也许秘密就是这样保存的、古老的故事就是这样流传的、无法破除的魔咒就是这样形成的……
不。他们知道真相。他们不做猜想。它想起他们身上那种笃定感,一张张诉说真相的脸与一只只指派任务的手,平静、毫无表情而美丽,像陷入喉咙深处的鱼钩一样无法抗拒。它像条小鱼般无知。它一无所知,也不想知道——就算他们愿意回答,它也不想去问:八月某一天夜里,是否曾有一个年轻人站在那干燥的岩石上。如同这座水潭曾经突遭雷击,那个年轻人也这样突然变形。想必是因为冒犯了谁,你们有你们的理由,别误会我,这跟我无关。就当作这些记忆都是男子自己的幻想吧。幻想他唯一的最终记忆就是失水窒息地喘着气,手脚突然黏在一起、在空气里抽搐(空气!),而跳进那清凉甘美的水中时,感受到的是一种恐怖的得救感。那才是他的归属,他也永远离不开了。
他现在已想不起发生这一切的起因。他只能在梦中假想这一切确实发生过。
他究竟对你们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