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刑 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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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 莫言-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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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兵勇把我拖到大官面前,一个兵揪着我的头发,使我的脸仰起来,好让
马上的大官看到。黑胖子大人看了我一眼,长吁了一口气,骂道:“不知死的个
屌孩子!叉到一边去!”
    “喳!”兵勇高声应诺着,捏着我的胳膊,将我拖到路边,往前一送,嘴里
说:“去你妈的!”
    在他们的骂声中,我的身体飞了起来,一头扎在臭水沟厚厚的烂泥里。
    你爹我好不容易从沟里爬出来,眼前黑糊糊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摸索到
一把乱草,把脸上的臭泥擦去,睁开眼睛,才看到行刑的队伍,已经沿着黄土大
道,一路烟尘地往南去了。你爹我望着行刑队,心里空荡荡地没着没落。这时,
你奶奶的声音又在我的耳边响起:“儿子,去看看吧,他就是你的舅舅。”
    我转着圈子找你奶奶,可看到的是铺了黄土的大路、冒着热气的马粪,还有
几只歪着头、瞪着漆黑的小眼睛、从马粪里寻找食物的小麻雀,哪里有你奶奶的
影子?
    娘啊……我感到十分的难过,不由地放声大哭。我的哭腔很长,比路边那条
臭水沟还要长。我的心中,充满了对你奶奶的思念和不满。娘,您让我冲上去认
舅舅,可谁是我的舅舅?人家把您的儿子提起来,如提着一条死猫烂狗,一松手,
扔进了路边的臭水沟,差一点没要了儿子的小命。这些您难道看不到吗?娘,您
要是真有灵验,就指点一条光明大道,让儿子跳出苦海;您要是没有灵验,干脆
就不要开言,儿子该死该活小鸡巴朝天,什么都不要您来管。但你们的奶奶不听
我的,她那苍老的声音,在我的脑后,一遍又一遍地回响:“儿子,去看看吧,
他就是你舅舅……他就是你舅舅……”
    你爹我发疯般地向前跑,去追赶行刑队。只有在我拼命奔跑时,你奶奶才会
暂时地闭上她的嘴巴。只要我的脚步一慢,她那令人心烦意乱的唠叨声就会在我
的耳朵边上响起。你爹我不得不猛跑,为了逃避一个幽灵的唠叨,哪怕再被那些
戴红缨子凉帽的兵勇扔到臭水沟里去。我尾随着行刑队,出了宣武门,走上通往
菜市口刑场去的那条狭窄低洼、崎岖不平的道路。那是我第一次踏上这条天下闻
名的道路,现在这条路上层层叠叠着我的脚印。城外的景象比城内立见萧条,道
路两边低矮的房舍之间,夹着一片片碧绿的菜地。菜地里有白菜,有萝卜,还有
一架架叶子萎黄、蔓子乱糟糟的豆角。菜地里有一些弯腰干活的人,他们对这支
闹哄哄的行刑队大概很不在意,有的一边干活一边往路上冷冷地瞅一眼,有的只
顾低头干活,连头都不抬。
    到了临近刑场的地方,弯曲的道路突然消失在广阔的刑场里。刑场上垒起的
高台的周围,站着一群无聊的闲人,闲人中夹杂着一些叫花子,那个打过我的独
眼龙也在其中,可见这里也是他的地盘。士兵们催动马匹,排开了队形。那两个
风度迷人的刽子手,打开了囚车,把犯人拖了下来。犯人的腿可能是断了,拖拖
拉拉着,让我想起揉烂了的葱叶子。刽子手把他架到刑台上,一松手,他就瘫了,
简直就是一堆剔了骨头的肉。刑台周围的闲人们嗷嗷地叫起来,他们对这个死囚
的窝囊表现不满意。孬种!软骨头!站起来!唱几句啊!在他们的鼓舞下,囚犯
慢吞吞地移动起来,一块肉一块肉地动,一根骨头一根骨头地动,十分地艰难。
闲人们起声鼓噪,为他鼓劲加油。他双手按地,终于将上身竖起,挺直,双膝却
弯曲着跪在了地上。
    闲人们喊叫着:“汉子,汉子,说几句硬话吧!说几句吧!说,‘砍掉脑袋
碗大个疤’,说‘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那个囚犯却瘪瘪嘴,哇哇地哭了几声,然后高喊:“老天爷,我冤枉啊!”
    围观的人突然都闭住了嘴巴,傻呆呆地望着台上的人。两个刽子手风度依旧。
    这时,你奶奶的阴魂又在我的脑后唠叨起来:“喊吧,儿子,好儿子,快喊,
他就是你舅舅!”
    她老人家的声音越来越急促,声调也越来越高,口气也越来越严厉,一股股
阴森森的凉风直扑到我的脖子上,如果我不喊叫,她就要伸出手掐死我。万般无
奈,你爹我冒着让凶狠的马兵用大刀劈死的危险,拖着三丈哭腔,高叫一声:舅
舅——顷刻间,所有的目光都聚到了你爹身上。监斩官的目光、马兵的目光、闲
人叫花子的目光——这些目光都被我遗忘,只有那死囚的目光让我终生难忘。他
猛地昂起了血肉模糊的头,睁开了被血痴糊住的双眼,对着我,仿佛射出了两只
红色的箭,一下子就把我击倒了。这时,那个黑胖的监刑官大喊一声:“时辰到
——”
    随着他的喊叫,大喇叭一齐悲鸣起来,那些个马兵也都嘬着嘴唇,吹出了呜
呜的声音。一个刽子手伸手揪住了死囚的小辫子,往前牵引着,使死囚的脖子直
如棍子。另一个刽子手,用胳膊拐着刀,身体往右偏转,然后,潇洒地往左转回,
噌,一道白光闪过,伴随着半截冤枉的哀鸣,前边那个刽子手已经把死囚的脑袋
高高地举了起来。执刀的刽子手与他的同伴站成一排,面对着监刑官,齐声高呼
:“请大人验刑!”
    一直骑在马上的黑胖大人,对着那颗悬空的人头一挥手,像与朋友告别似的,
然后就扯缰转过马头,哒哒哒哒地驰离了刑场。这时,观刑的人们齐声欢呼,叫
花子奋勇向前,挤在刑台周围,等待着上台去剥死囚的衣服。囚犯的腔子里,血
如贯球,突突地冒出来。半截血脖子往上拱了拱,尸身猛地往前倒了,如同歪倒
了一个大酒坛子。
    你爹我终于明白了,监斩官不是我的舅舅,刽子手也不是我的舅舅,马兵中
也没有我的舅舅,被砍去了脑袋的,才是我的舅舅。
    当天晚上,你爹我找了棵歪脖子柳树,解下了裤腰带,挽了个扣儿,搭在树
杈上,把脑袋钻了进去。爹死了,娘死了,惟一可投靠的舅舅,被人砍了脑袋。
你爹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是举目无亲,走投无路,索性死了利索。你爹就要摸到
了阎王爷爷鼻子的时候,有一只大手托住了我的屁股。
    他就是那个砍掉了我舅舅脑袋的人。
    他把我带到砂锅居饭庄,点了一个鱼头豆腐,让我吃。我吃他不吃,坐在我
的面前静静地观看。伙计给他端来一碗茶他也不喝。我吃饱了,打着饱嗝看着他。
他说:“我是你舅舅的好友,你要是愿意,就跟着我学徒吧!”
    他白天的英姿在我的面前复现:身体先是挺立不动,然后迅速地往右偏转,
右臂宛如挽着半轮明月,噌,舅舅的脑袋伴随着舅舅喊冤的声音就被高高地举起
来了……
    你奶奶的声音又在我的耳边响起来,这一次她的声音特别地温柔,让我能够
感觉到她的心中充满了感激之情,她说:“好孩子,赶快跪下给你的师傅磕头。”
    我跪在地上,给师傅磕头,我的眼睛里饱含着泪水,其实,舅舅的死活我并
不关心,我关心的还是我自己。我的热泪盈眶,是因为我想不到白天的梦想很快
地就变成了现实。我也想做一个可以不动声色地砍下人头的人,他们冷酷的风度
如晶亮的冰块,在我的梦想中闪闪发光。
    儿子,你爹的师傅,就是前面我给你说过了一百多遍的余姥姥。事后他才告
诉我,他与我那个当狱卒的堂舅是拜把子兄弟,堂舅犯了事,死在他的手里,实
在是天大的造化,噌,一下子,比风还要快。余姥姥说,他把舅舅的头砍下来时,
听到头说:“大哥,那是咱家外甥,多多照应吧!”
    第三章小甲傻话
    咪呜咪呜,未曾开言道,先学小猫叫。
    俺娘说,老虎满嘴胡须,其中一根最长的,是宝。谁要是得了这根宝须,带
在身上,就能看到人的本相。娘说,世上的人,都是畜生投胎转世。谁如果得了
宝须,在他的眼里,就没有人啦。大街上,小巷里,酒馆里,澡堂里,都是些牛
呀,马呀,狗啦,猫啦什么的。咪呜咪呜。娘说,有那么一个人,闯关东时,打
死一只老虎,得了一根宝须,怕丢了,用布裹了里三层外三层,又用密密的针脚
缝在棉袄的里子上。这个人一回家,他的娘就问:“儿啊,你闯了这么多年关东,
发了大财了吧?”
    这个人得意地说:“大财没发,只是得了一件宝物。”说着就从棉袄里撕下
那个布包,解开一层一层的布,显出那根虎须,递给娘看。可一抬头的光景,娘
没有了,只有一匹老眼昏花的狗站在他面前。那人吓得不轻,转身就往外跑,在
院子里与一匹扛着锄头的老马撞了一个满怀。他看到那匹老马嘴里叼着一根旱烟
管,巴哒巴哒地抽着,一股股的白烟,从那两个粗大的鼻孔里,乌突乌突地往外
冒。这人可吓毁了,刚想跳墙逃跑,就听到那匹老马提着自己的乳名喊:“这不
是小宝吗?杂种,连你爹都不认识了!”那人知道是手里的虎须作怪,慌忙包裹
起来,掖到不见天的地方,这才看到爹不是老马啦娘也不是老狗啦。
    俺做梦都想得到这样一根虎须。咪呜咪呜。逢人俺就说虎须的故事,逢人俺
就打听到哪里去才能弄到一根虎须。有人告诉俺说东北的大森林里可以弄到虎须,
俺想去,但是俺又舍不得俺媳妇。要是有那样一根虎须,该有多么好啊!俺刚在
街上支起肉架子,就看到一个大公猪,头戴着黑缎子瓜皮小帽,身穿着长袍马褂,
手里托着一个画眉笼子,摇摇晃晃地来了。到了这里就喊:“小甲,来两斤猪肉,
秤高高的,要五花肉!”虽然俺看到的是一头大猪,但听他说话的声音知道他是
李石斋李大老爷,是秀才的爹,街面上的人,识得好多文字,谁见了谁敬。谁要
是敢不敬他,他就会撤腔拿调地说:“竖子不可教也!”可准会知道他的本相是
一头大公猪呢?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一头猪,只有俺知道他是一头猪。但如果
俺说他是一头猪,他非用龙头拐棍把俺的头打破不可。猪还没走呢,一只大白鹅,
用翅膀拐着个竹篮子,摇摇摆摆地走过来了。到了俺的肉案子前,她斜着眼,跟
俺有深仇大恨似地说:“小甲,你这个黑了心肝的,昨天卖给俺的狗肉冻里,吃
出了一个圆溜溜的指甲盖儿!你该不是把人肉当成狗肉卖吧?”她回过头对那头
黑猪说,“听说了没有?前天夜里,郑家把童养媳妇活活地打死了。打得浑身没
有一块好皮肉,真叫一个惨!”这只大白鹅刚刚说过屁话,转过头来对俺说:
“给俺切上两斤干狗肉,换换口味。”俺心里想,你个臭娘们,你以为你是什么?
你是一只大屁股白鹅,该把你杀了做一盆鹅冻,省了你来胡说八道。
    ——要是有一根那样的虎须该有多么好哇,可是俺没有。
    下大雨那天下午,何大叔坐在酒馆里喝酒——他尖嘴猴腮,眼珠子骨碌碌地
转,本相一定是只大马猴一一俺又对他说起虎须的事。俺说何大叔您见多识广,
一定听说过虎须的事儿吧?您一定知道从哪里可以弄到一根虎须吧?他笑着说:
“小甲啊小甲,你这个大膘子,你在这里卖肉,你老婆呢?”俺老婆去给她干爹
钱大老爷送狗肉去了。何大叔说:“我看是送人肉去了。你老婆一身白肉,香着
那!”何大叔您别开玩笑,俺家只卖猪肉和狗肉,怎么会卖人肉呢?再说钱大老
爷又不是老虎,怎么会吃俺老婆的肉呢?如果他吃俺老婆的肉,俺老婆早就被他
吃完了,可俺老婆活得好好的呢。何大叔怪笑着说:“钱大老爷不是白虎,他是
青龙,但你老婆是一只白虎。”何大叔您更加胡说了,您又没有那样一根虎须,
怎么能看到钱大老爷和俺老婆的本相?何大叔说:“大膘子啊,给我盛碗酒,我
就告诉你到哪里去能弄到虎须。”俺慌忙给他盛了冒尖的一碗酒,催他快说。
    他说:“你知道的,那是宝物,可以卖许多银子的。”俺要那虎须可不是为
了卖的。俺是为了好玩,您想想看,拿着虎须,走在大街上,看到一些畜生穿衣
戴帽说着人话,该有多么好玩。何大叔说:“你真想得一根虎须?”想,太想了,
连做梦都想。何大叔说:“那么好吧,你给我切一盘熟狗肉来,我就告诉你。”
何大叔,只要您告诉俺到哪里去能弄到虎须,俺把这条狗都给你吃了,一个铜板
也不收。俺撕了一条狗腿给他,眼巴巴地盯着他。何大叔不紧不忙地啜着老酒,
啃着狗肉,慢吞吞地说:“膘子,真想要虎须?”何大叔,酒也给您了,肉也给
您了,您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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