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后想,左顾右盼,心中车轮转,余失去了决断。救孙丙是顺水推舟,不救孙丙
是逆水行船,罢罢罢,难得糊涂啊!孙丙,你感觉怎么样啊?他艰难地抬起头,
嘴唇哆嗦着,发出了一些支离破碎的声音,从他的眼缝里,射出了灼热的黑里透
红的光线,好像射穿了余的心脏。孙丙巨大而顽强的生命力让余受到了猛烈地震
撼,一瞬间余感到自己的心中只有一个强烈的信念:让他活下去,不能让他死,
不能让这场悲壮的大戏就这样匆匆地收场!
余吩咐两个行役,去搬请县里最好的医生:南关擅长外科的成布衣,西关精
于内科的苏中和。让他们带上最好的药物,用最快的速度赶来,就说是山东巡抚
袁世凯袁大人的命令,胆敢违抗命令或者故意延误者,杀无赦!——两个衙役飞
跑着去了。
余吩咐一个衙役去纸扎店搬请纸扎匠人陈巧手,让他带着全部的家什和材料
立即赶来,就说是山东巡抚袁世凯袁大人的命令,胆敢违抗命令或者是故意延误
者,杀无赦!——一个街役飞跑着去了。
余吩咐—个行役去成衣店搬请裁缝章麻子,让他带上全部的家什还要他带上
两丈白色纱布立即赶来,就说是山东巡抚袁世凯袁大人的命令,胆敢违抗命令或
者是故意延误者,杀无赦!——一个衙役飞跑着去了。
擅长外科的成布衣和精于内科的苏中和在街役们的引领下,前脚后脚地登上
了升天台。成布衣瘦高个子,黑色脸膛,嘴巴溜光,全身上下没有多余的肉,显
示出一种干巴利索的劲儿。苏中和富态大相,五短身材,一个光溜溜的大头,下
巴上生长着一部繁茂的花白胡须。这两位都是高密城里的头面人物,当年余与孙
丙在县衙斗须时,他们都是在前排就坐的积极的看客。苏中和背着一个硕大的背
囊。成布衣夹着一个白布的小包。他们都很紧张。成的脸色黑里透出灰白,看样
子他很冷;苏中和脸色白里透黄,油汗淫淫,看样子他很热。他们跪在高台上,
还没及说话,余就把他们拉了起来。余说,事情紧急,有劳两位圣手玉趾。眼前
这人是谁你们都知道,他为什么这个样子待在这里你们也都知道。袁大人严命:
必须让他活到八月二十日。今日是八月十八,离袁大人为他规定的死期还有两天
两夜。看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为什么把你们请来,请二位近前,施展你们的本事
吧!
两个医生相互谦让着,谁也不肯先上前去诊治。他们一高一矮,一胖一瘦,
相互作揖,此起彼伏,产生了十分滑稽的效果,一个少不更事的衙役竟然捂着嘴
巴偷笑起来。余对他们的看起来彬彬有礼但实际上油滑无比的形状十分反感,便
严厉地说:不要推让了,万一他活不到二十日死去,你——余指着成布衣说;你
——余指着苏中和说;还有你们——余的手在高台上绕了一个圈,说;当然还有
我,我们大家,都要给他陪葬——余指着孙丙说。高台上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两个医生更是目瞪口呆。余命令成布衣,说:你是外科,你先上。
成布衣翘腿蹑脚地走上前去,那模样好似一条想从肉案子上偷肉吃的瘦狗。
近前后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戳了戳从孙丙肩上探出来的木橛尖儿,然后又转
到孙丙身后,俯身探看了木撅子的尾。在他的细长的手指动摇了木橛子的首尾时,
便有花花绿绿的泡沫冒了出来,腐肉的气味令人窒息,苍蝇们更加兴奋,嗡嗡的
声音震耳欲聋。成布衣脚步踉跄地来到余的面前,双膝一软就要下跪。他的瘦脸
抽搐着,嘴巴歪着,一副马上就要放声大哭前的预备表情。从他的嘴巴里吐出了
嗑嗑巴巴的话语:“老爷……他的内脏已经坏了,小人不敢动手……”
“胡说!”赵甲双目圆睁,目光逼视着成布衣的脸,严肃地说,“俺敢担保,
他的内脏没有受伤!”他把目光转移到余的脸上,继续辩白着,“如果他的内脏
已经受伤,那么,他早就流血而死,不可能活到现在。请大老爷明察!”
余略一思索,道:赵甲说得有理,孙丙的伤是在腠理之间,流脓淌血,不过
是伤口发恶。这正是外科的症候,你不治,让谁治?
“老爷……老爷……”他嗫嚅着,“小人……小人……”
不要老爷小人地耽搁工夫了,余洒脱地说,你大胆动手,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成布衣终于把胆子壮了起来。他脱下了长袍铺在台上,把辫子盘在头上,高
高地挽起了袖筒,然后就要水洗手。小甲飞跑下台,提上了一桶净水,伺候着成
布衣洗了手。成布衣将他的白布包袱放在长袍上解开,显露出了包袱里的内容:
一大一小两把刀子;一长一短两把剪子;一粗一细两把镊子;一大一小两个橛子
;大瓶子里是酒,小瓶子里是药。除此之外还有一团棉花,一卷纱布。
他操起剪子,咔哧咔哧地剪开了孙丙的上衣。放下剪子他拧开酒瓶子将酒倒
在棉花上。然后他就用蘸了酒的棉花挤压擦拭着橛子出口和入口处的皮肉,更多
的血和脓流出来,更多的臭气散发出来。孙丙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从他的嘴巴
里发出了一声接一声的令人头皮发紧、脊背发冷的呻吟。
成布衣在替孙丙疗伤的过程中显然恢复了自信和胆气,职业的荣耀压倒了他
的恐惧。他竟然停止了治疗,不是弓着腰而是直着腰来到余的面前,用一种骄傲
而霸道的口吻说:“老爷,如果可以把他身上的撅子拔掉,小人敢担保,他不但
可以活到后天上午,甚至可以恢复健康……”
余打断了他的话头,用嘲弄的口吻说:如果你愿意把这根橛子钉在自己的身
上,那你就拔掉它吧!
成布衣的脸色顿时变得灰白了,刚刚直起来的腰马上就弯了下去,目光也随
着变得闪闪烁烁。他哆哆嗦嗦地用蘸了酒的棉花把孙丙身上的伤口擦拭了一遍,
又用一根竹签子从那个紫色的小瓶子里挖出一种酱红色的油膏,涂抹到孙丙的伤
口上。
治疗完毕,他躬身退后。余命令苏中和上前诊治。苏颤颤抖抖地靠上去,把
一只留着长长指甲的手高举起来,去摸孙丙的被绑在横木上的脉搏,他那副高举
着手、倾斜着肩膀、低垂着头沉思默想的样子,显得既好笑又可怜。
望切完毕,苏中和曰:“老父台,病人目赤口臭,唇干舌焦,面孔肿胀,体
肤高烧,看似大热之症,但脉象浮大中空,按之如捻葱管,实乃芤脉失血之相。
此乃大虚若实、大亏若盈之症,一般庸医,不知辩证施治,必按热症处理,乱用
虎狼之药,如此则危乎殆哉!”
苏中和不愧是三代名医,见识果然与众不同。余对他的分析甚为叹服,急忙
说:处方!
“急用独参汤灌之!”苏中和坚定地说,“如果每天灌三碗独参汤,小人认
为,他完全可以活到后天上午。为了更加保险,小人这就现抓几服滋阴的小药,
以成住使导引之势。”苏中和就在高台上打开他的药囊,根本不用戥称,只用三
根手指,一撮一撮地将那些草根树皮抓到纸上,然后包裹成三服药。他捧着药包,
转着圈看了一眼,不知道该交给谁。最后他小心翼翼地将药包放在余的面前,低
声说:“灌下独参汤半个时辰后,水煎服。”
余挥手让两个医生下台,他们如释重负,躬腰垂首,慌不择路地走了。
用手指了指猖狂飞舞的苍蝇,余对纸扎匠陈巧手和裁缝章麻子说:你们应该
明白自己该干什么了吧?
正晌午时阳光最强烈的时候,陈巧手和章麻子已经在高台上扎起了一个上面
用席片遮阳盖顶、三面用席片围拢、前面用白纱做帘的笼子,将孙丙的身体罩了
起来。
这样既遮蔽了阳光的曝晒又挡住了苍蝇的缠磨。为了降温,赵小甲还将一块
巨大的湿布遮盖在席片之上。为了减轻招引苍蝇的臭气,几个衙役提水冲洗了高
台上污秽。
在赵甲的帮助下,眉娘将一碗参汤喂进了孙丙的肚子,过了半个时辰,又给
他喂下了苏中和开出的药汤。余看到在喂参汤灌药汤时孙丙积极地配合,可见他
还有生存的愿望。如果他想死,他就会闭住嘴巴。
经过了一番漫长的救治,孙丙的状况有了明显的好转。隔着一层轻纱,余看
不清楚他的脸,但余听到他的呼吸已经平稳,身上的臭气也不如上午那样嚣张。
余疲惫不堪地走下台去,心中感到莫名的忧伤。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袁大人给
余的任务就是看好孙丙不让他死,现在,他自己不想死,赵甲父子不让他死,眉
娘不愿意让他死,独参汤发挥着效力使他的身体保持着活力不可能因为衰竭而死,
你就这样活下去吧。在噩运没有降临之前余也不想死。
余放胆地走出通德校场,上了似乎都有点陌生了的大街,走进了一家酒馆。
店小二殷勤地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往后传呼:“贵客到——”
胖胖的店家像绣球一样滚到了余的面前,油光光的脸上堆积着受宠若惊的笑
容。
余低头看看身上的全套官服,知道无法隐瞒自己的身份。其实,即便余身穿
便服,高密县城里还有哪个不认识余。余每年的惊蜇日都要到郊外亲自扶犁劝农,
每年的清明都要到郊外去种桃栽桑,每月的初一十五余都要在教化坊前设桌讲经,
劝谕百姓,宣讲忠孝仁义……余是个亲民的好官,如果余卸任离职,肯定会收到
一柄大大的万民伞……
“大老爷光临小店,使小店蓬荜生辉……”店家生硬地咬文嚼字,“请问大
老爷想用点什么?”
余脱口而出:两碗黄酒,一条狗腿。
“对不起大老爷,”店家为难地说,“本店不卖狗肉,也不卖黄酒……”
为什么?这样的好东西为什么不卖?
“这个吗……”店家支吾一会,似乎是下了决心,说,“大老爷也许知道,
本城里卖黄酒狗腿的只有孙眉娘的最好,俺们卖不过她……”
热乎乎的黄酒,香喷喷的狗肉,往日的情景涌上心头……
那你店里卖什么?
“回大老爷,俺家卖高粱白干二锅头,芝麻烧饼酱牛肉。”
那就来二两白干,一角牛肉,再来两个热烧饼。
“请大人稍候。”店家一溜小跑去了。
高密县坐堂前心烦意乱,想起了孙家眉娘务情檀栾。她是个可人儿善解风月,
水戏鱼花就蜂柔情缱绻……
店家将酒肉端到了余的面前,余挥手让他退到一边。今日个余自己把盏,端
起小酒壶将一个绿皮盅子倒满。一杯辣酒灌下去,心中感到很舒服;两杯热酒灌
下去,脑袋顿时晕糊糊。三杯浊酒灌下去,长叹一声泪如雨。
余喝酒吃肉,余吃肉喝酒。余酒足饭饱。掌柜的,酒肉钱记到账上,过几天
让人来还。
大老爷能到小店吃饭,是小店的福气。
余走出店门,身体感到轻飘飘的,犹如腾云驾雾。
第四天早晨,衙役把余唤醒。宿洒未消,头昏脑涨,昨天的事情像一笔陈年
旧账,已经模糊不清。余摇摇晃晃地走进校场,耀眼的白光昭示,今天又是一个
好天气。余听到从升天台上传下来孙丙平缓而舒畅的呻吟,知道他还健在。快班
的班头刘朴从高台上小跑着下来,神色诡秘地说:“老爷……”
顺着刘朴嘴巴呶去的方向,余看到,在对面的戏楼前,簇拥着一群人。这些
人衣甲鲜明,形状怪异。有的粉面朱唇,有的面红耳赤;有的蓝额金睛,有的面
若黑漆。余心中一震,想起了不久前孙丙领导的队伍。难道是他的余党重新纠集
反进了县城?余大汗淋漓,酒意全消,慌忙振衣正冠,疾步上前。
那些人围在一只巨大的红色木箱周围。箱子上坐着一个用白色和金色勾画了
象征着大忠大勇的义猫脸谱的男人。他的身上,披挂着一件长大的黑色猫衣,猫
帽上的两只耳朵夸张地直竖起来,耳朵的顶尖上,各耸着一撮白毛。其余的各位,
有披了大猫衣的,有顶戴着小猫衣的。一个个神情肃穆,仿佛等待着登台献艺。
在衣箱上面,横放着一些枪刀剑戟,红缨灿灿,一看就知道是戏班子的把式。原
来是高密东北乡的猫腔班子来了,余松了一口气。在这样的时刻,高密东北乡的
猫腔班子来到了升天台前,难道仅仅是为了演戏?高密东北乡民风剽悍,对此余
已经深有体会。
猫腔戏神秘而阴森,演出时能令万众若狂,丧失理智……想到此余心中一阵
冰冷,眼前出现了刀光剑影,耳边仿佛鼓角齐鸣。刘朴在余的耳边悄声说:“老
爷,小的有一个预感——”
讲。
“这檀香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