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那个衙役的头儿溜过来,诡秘地问:“老爷子,有事吗?”
没事。
“没事就好。”
“老宋,俺爹是七品官呢,俺现在不怕你们了!”儿子插嘴道:“往后你再
敢欺负俺,就让你吃枪子儿,”儿子用食指指着宋三的头,说,“叭——把你的
脑子就打出来了。”
“小甲兄弟,咱家什么时候欺负过您?”宋三阴阳怪气地说,“别说老爷子
是七品官,老爷子不是七品官咱也不敢招惹您,您媳妇只要在钱大老爷面前一歪
嘴儿,就把老哥哥的差事给崴了。”
嗨,傻小子,又让人家戏耍了。
咱家看到,在戏台和升天台的暗影里,站着一些衙役。咱家把锅灶里的火弄
小,往锅里加了油。然后把两根宝贝橛子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咱家提醒自己:
赵甲,你要仔细啊!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只有圆满地完成了这次檀香刑,你才
能成为名副其实的刽子状元。如果完不成这次檀香刑,你的一世英名就完了。
咱家把老太后赏赐的檀香佛珠挂在脖子上,离开皇上坐过的龙椅,仰脸看看
天,天上星斗稀疏,一个银盆也似的月亮已经从东边升起。这格外明亮的月亮让
咱家心中突然地感到一阵心烦意乱,仿佛就要发生什么大事。咱家镇定了一下心
神,猛然想到,今天是八月十四,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一个天下团圆的
好日子。袁大人选了这样一个好日子上刑,孙丙,你真是好福气!借着灶膛里的
火光和天上的月光,咱家看到,那两根檀木橛子,在油锅里翻腾着,好像两条凶
猛的黑蛇。咱家用一块白布垫着手,捏住一根檀木撅子,把它从油锅里提起来—
—咱家可不敢马虎了——它通体油亮,光滑无比,成串的油珠子汇聚到橛子尖端,
然后,那些油珠子连成一线,无声无息地滴落到油锅里。油锅里的油明显地粘稠
了,散发着焦湖的香气。咱家感觉到檀木撅子已经增添了份量,知道已经有不少
的香油滋了进去,改变了木头的习性,使它正在成为既坚硬、又油滑的精美刑具。
正当咱家独自欣赏着檀木橛子时,衙役头儿宋三鬼头鬼脑地凑到咱家的身后,
酸溜溜地说:“老爷子,不就是钉个人吗,何必费这样大的精神?”
咱家斜他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他懂什么?他除了知道狐假虎威、欺压百
姓、搜刮钱财之外还知道什么?
“其实,您老人家完全可以放心地回家睡觉,这点小事吩咐给小的们就可以
了。”
他尾在咱家背后说:“这狗娘养的孙丙,说起来也算个杰出的人物。有才分,
有胆量,敢做敢当,是条汉子,怨他命不好,生长在高密这小地场,耽搁了施展
才华。”
宋三站在咱家身后,听起来好像要讨咱家好感似地说,“老爷子您多年在外,
不知道您这亲家的底细,小的跟他是多年的朋友,他鸡巴上长了几个痦子咱都清
楚。”
这样的人咱家可是见多了,狗仗人势,狐假虎威,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但咱家也懒得揭穿他,让他在身后絮叨着,也算是个动静。
“孙丙是大才,出口成章,过耳不忘。这人可惜了就是不识字,否则,十个
进士也中回来了。”宋三说,“那年,老秦家的娘死了,请了孙丙的班子去唱灵
堂。
老秦是孙丙的好友,老秦的娘是孙丙的干娘。孙丙唱起来就带上了感情。这
一带感情不要紧,把那些灵前的孝子贤孙听得肝肠寸断不说,就听到那棺材里扑
扑通通地响。把那些孝子贤孙和那些听热闹的吓得一个个魂飞魄散,面如土色。
这不就是炸尸了吗?只见那孙丙,走到他干娘的棺材前,大模大样地揭开了棺材
盖子,那个老太太忽地就坐了起来,眼睛里精光四射,好像黑夜里的两盏灯。孙
丙唱道:“叫一声干娘你细听,为儿的唱一出《常茂哭灵》。如果没活够您就起
来好好活,如果活够了,听完了哭灵您就上天庭。‘孙丙一张嘴,一会儿唱生,
一会儿唱旦,一会儿哭腔,一会儿笑调,中间还掺上了各色各样的猫叫,把个灵
堂唱成了一个生龙活虎的大舞台。孝子贤孙们忘了悲痛,看热闹的人也忘了还有
一个炸了尸的老太太坐在棺材里与他们一起听戏。直到孙丙唱完了最后一句高调,
在风筝尾巴一样的余音里,那秦老太太慢慢地闭上眼睛,心满意足地长叹一声,
然后,像一堵墙似地,倒在棺材里。这就是孙丙能把死人唱活的故事。孙丙不但
能把死人唱活,还能把活人唱死。
被他唱活的死人只有秦老太太一个,被这杂种唱死了的活人那可就如天上的
星星不计其数了……“宋三边说着边把身体探过来,从锅沿上抓了一块牛肉,满
脸都是无耻的嬉笑,”您老人家这炸牛肉里有一股特殊的香气——“
宋三一语未了,咱家就看到这个杂种的身子往上一挺,脑袋上砰然开了一朵
花,然后就一头扎进了热浪翻腾的油锅里。与咱家的眼睛看到这些景象的同时,
咱家的耳朵里也听到了一声尖厉的巨响,随即咱家的鼻子嗅到了漂浮在香油煮檀
木的香气里的硝烟气味。咱家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人在暗中打黑枪。黑
枪的目标当然是咱家,馋嘴的宋三当了咱家的替死鬼。
第十五章眉娘诉说
只见从县衙西南侧的胭脂巷里,涌出了一群身穿五颜六色服装,脸色青红皂
白、身材七长八短的人。打头的一个,用官粉涂了一个小白脸,用胭脂抹了一个
大红嘴,模样像个吊死鬼。他上身穿一件长过了膝盖的红绸子夹袄(十有八九是
从死人身上剥下来的),裸着两条乌油油的黑腿,赤着两只大脚,肩上扛着一只
猴子,手里提着一面铜锣,蹦蹦跳跳地过来了。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叫花子队里
的侯小七。侯小七敲三声铜锣:镗——镗——镗——然后就高唱一句猫腔:“叫
花子过节穷欢乐啊……”
他的嗓子是真正的油腔滑调,具有独特的韵味,让人听罢不知是该哭还是该
笑。
接着他的唱腔的尾巴,那些叫花子们,便齐声学起了猫叫:“咪呜……咪呜
……咪呜……”
然后就有几个年轻的小叫花子用嘴巴摹仿着猫胡的曲调,奏出了猫腔的过门
:“离格龙格离格龙格龙……”
过门奏罢,俺感到喉咙发痒,但今天俺实在是没有心思唱戏。俺没有心思唱
戏,但侯小七有心思唱戏。世上的人不管是为官的还是为民的,多多少少都有些
忧愁,惟有这叫花子不知忧愁,那侯小七唱道:“头穿靶子脚戴帽,听俺唱段颠
倒调……咪呜咪呜……儿娶媳妇娘穿孝,县太爷走路咱坐轿……咪呜咪呜……老
鼠追猫满街跑,六月里三伏雪花飘……咪呜咪呜……”
俺心中迷糊了片刻,马上就想起来了,明天就是八月十五。每年的八月十四
这一天,是高密县的叫花子节。这一天全县的叫花子要在县衙前的大街上游行三
个来回,第一个来回高唱猫腔;第二个来回耍把戏;第三个来回,叫花子们把扎
在腰间的大口袋解下来,先是在大街的南边,然后转到大街的北边,将那些站在
门口的老婆婆小媳妇用瓢端着的粮食、用碗盛着的米面分门别类地装起来。每年
的这一天,他们到了俺家的门口时,俺总是将一竹筒子油腻腻的铜钱,哗啦一声
倒进一个小叫花子端着的破瓢里,而那个猴精作怪的小叫花子必定会放开喉咙喊
一嗓子:谢干娘赏钱!每逢此时,全部的叫花子都会把眼光投过来。知道这些东
西心里馋俺,俺就故意地歪头抿嘴对着他们笑,俺就故意地把眼神儿往他们群里
飞,引逗得这些猢狲们弄景作怪,连连地翻腾起空心跟斗,跟随在他们身后的孩
子们和路边的看客嗷嗷怪叫,大声喝彩。俺的丈夫小甲,比过节的叫花子还要欢
乐。一大清早就起来,猪也不杀了,狗也不宰了,跟在叫花子的队伍后边,手舞
足蹈,一会儿跟着人家唱,一会儿跟着人家学猫叫。唱猫腔俺家小甲不在行,但
学起猫叫来,那可是有腔有调。
俺小甲学猫叫,一会儿像公猫,一会儿像母猫,一会儿像公猫叫母猫,一会
儿像母猫叫小猫,一会儿又像那走散了的小猫叫母猫,听得人鼻子发酸泪汪汪,
好似那孤儿想亲娘。
娘啊!天大的不幸您死得早,让女儿孤苦伶仃受煎熬;万幸您一命呜呼去得
早,省了您跟着俺爹担惊受怕、提心吊胆把那精神耗……俺看到,叫花子的队伍
大摇大摆地从那威风凛凛的大兵面前过,唱茂腔的侯七声不颤,学猫叫的花子们
不跑调。
八月十四日,高密县的叫花子是老大,俺干爹的仪仗碰上了花子们游行的队
伍也要悄没声地把路绕。往年里花子们抬着一把藤条椅,椅子上坐着朱八老杂毛。
头戴着红纸糊成冲天冠,身穿着明黄缎子绣龙袍。如果是贫民百姓小官僚,胆敢
如此的打扮,那就是图谋不轨,小命儿十有八九要报销。但这样的僭越服装穿在
朱八身上什么事情也没有,叫花子自成王国任逍遥。今年的游行队伍比较怪,众
花子簇拥着一把空椅子,朱老八踪影全无,朱老八哪里去了?他为什么不来端坐
龙椅抖威风?那荣耀,不差当朝的一品大员半分毫。想到此眉娘心中咯噔一声响,
俺觉得,今日个,这游行的花子们有蹊跷。
眉娘俺是土生土长高密人,十几岁就嫁到了县城。没出嫁之前,跟着俺爹的
猫腔班子,唱遍了九村十八屯。县城虽是大地方,俺也是常来常往。模模糊糊地
记得,俺爹专门给这些叫花子教过戏。那时俺还小,剃了一个木碗儿头,人们都
以为俺是个男孩子。俺爹说,戏子花子,原本就是一家子。讨饭的实际上就是唱
戏的,唱戏的实际上也是讨饭的。所以啊,俺跟这叫花子的行当里有缘份。所以
啊,这八月十四叫花子游行的事,俺是见怪不怪。但那些从青岛来的德国兵和从
济南来的武卫军,可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玩景。他们如临大敌,把枪把子拍得啪
啪响,大眼小眼瞪得溜溜圆,看着这一彪奇怪的人马,呼天嚣地地吵过来。等到
队伍渐渐近了前,他们握枪的手松懈了,挤鼻子弄眼的古怪表情出现在他们的脸
上。武卫军们的表情还没有德国兵那样好笑,因为他们能听懂侯小七嘴里的唱词,
德国兵听不懂词儿,但他们能够听懂那混杂在唱腔里的猫叫。俺知道这些家伙心
里感到很纳闷,为什么这么多人学猫叫呢?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在叫花子游行的队
伍上,把端着架势想冲进县衙的俺忘记了。俺脑子一热,一不做,二不休,扳倒
葫芦淌了油。天赐的良机莫丧失,俺来它一个混水里摸鱼、热锅里炒豆、油锅里
加盐,趁着这乱乎劲儿来一出眉娘闯堂。为救爹爹出牢房,孙眉娘冒死闯大堂,
哪怕是拿着鸡蛋把青石撞,留下个烈女美名天下扬。俺打定了主意,等待着最好
的时机。侯小七的锣声更加响亮,他的猫腔颠倒调儿更加凄凉,众花子学猫叫学
得不偷懒,忒夸张,一个个故意地对着那些大兵扮鬼脸子出怪模样。当队伍接近
了俺,他们仿佛接了一个暗号,都突然地从怀里摸出了大大小小的连头带尾巴的
猫皮,大的技在了肩上,小的戴在了头上。这个突然的变化,直让大兵们目瞪口
呆。此时不闯堂更待何时?俺一侧身子,就从德国兵和武卫军的缝隙里,直冲县
衙大门。兵士们愣了片刻,马上觉醒,他们用枪刺抵住了俺的胸膛。俺的心一横,
死就死了吧,打定了主意就要往那刺刀尖上闯。正在这危急的时刻,从游行队伍
里冲出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叫花子,一人架住俺一只胳膊,硬把俺拖了回来。俺还
是摆出了挣扎着要往刀尖上扑的架势,但俺其实没有用出多少力气。俺不怕死,
但俺的内心里还是不想死。俺不见钱丁一面死不瞑目。俺实际上是就着台阶下了
毛驴。叫花子怪叫着把俺团团地围起来,在不知不觉中,俺的身体就坐在了那张
两边绑着竹竿的藤条椅子上。俺挣扎着想从藤椅上跳下来,四个叫花子发一声喊,
竹竿就上了他们的肩。俺高高在上,身体随着藤椅的颤悠上下颠动着,心中突然
地一阵发酸,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叫花子们更加欢实了。领头的侯小七铜锣
敲得更响,嗓门拔得更高:“大街在人脚下走,从南飞来一条狗,拾起狗来打砖
头,砖头咬了人的手……咪呜咪呜……”
俺坐在藤椅上,身不由己地随着叫花子的队伍往东去,县衙门被甩在了脑后。
这时,游行的队伍,斜刺里拐下了大街,往前走了几十步,那座瓦棱里长满
了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