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神秘色彩,是高密东北乡人的精神写照。孙丙是猫腔戏的改革者和继承者,在
行当里享有崇高威望。他唱须生戏,从来不用戴髯口,因为他的胡须比髯口还要
潇洒。
也是该当有事——乡里财主刘大爷喜得贵孙,大摆筵席。孙丙前去吃喜酒。
同席者有一个名叫李武的,是县衙皂班的衙役。筵席上,李武端着公人架子,坐
在首位。
他大吹大擂着县太爷的一切,从言谈到举止,从兴趣到嗜好,最后,谈话的
高潮便在大老爷的胡须上展开。
李武虽然是休假在家,但还穿着全套的公服,只差没提着那根水火根子。他
指手画脚,咋咋呼呼,把同坐的老实乡民,唬得个个目瞪口呆,忘记了吃酒。竖
直了耳朵,听他山呼海啸;瞪圆了眼睛,看他唾沫横飞。孙丙走南闯北,也算个
见多识广的人物,如无李武在场,他必然是个中心,但有了与知县大老爷朝夕相
处的李武在,就没人把他放在眼里了。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问酒,用白眼和从鼻
孔里发出的嗤呼声表示着对这个小爪牙的轻蔑。但没人注意他,李武更如没看到
桌子前还有个他一样,管自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大老爷的胡须。
“……常人的胡须,再好也不过千八百根,但大老爷的胡须,你们猜猜有多
少根?哈哈,猜不出来吧?谅你们也猜不出来!上个月俺跟着大老爷下乡去体察
民情,与大老爷闲谈起来。大老爷问俺,‘小李子,猜猜本官有多少根胡须?’
俺说,大老爷,俺猜不出来。大老爷说,‘谅你也猜不出来!实话对你说吧,本
官的胡须,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根!差一根就是一万!这是夫人替本官数的。’
俺问大老爷,这么多的胡须,如何能数得清楚?大老爷说,‘夫人心细如发,聪
明过人,她每数一百根,就用丝线捆扎起来,然后再数。绝对不会出错的。’俺
说,老爷啊,您多生一根,不就凑成一个整数了嘛!老爷道,‘小李子,这你就
不懂了,世界上的事情,最忌讳的就是个十全十美,你看那天上的月亮,一旦圆
满了,马上就要亏厌;树上的果子,一旦熟透了,马上就要坠落。凡事总要稍留
欠缺,才能持恒。九千九百九十九,这是天下最吉祥的数字,也是最大的数字了。
为民为臣的,不能想到万字,这里边的奥秘,小李子,你可要用心体会啊!’大
老爷一番话,玄机无穷,俺直到如今也是解不开的。后来大老爷又对俺说,‘小
李子,本官胡须的根数,普天之下,只有三个人知道,这三个人一个是你,一个
是我,一个是我的夫人。你可要守口如瓶,这个数字,一旦泄露出去,那可是后
患无穷,甚至会带来巨大的灾难。”
李武端起酒杯,呷了一口酒,抄起筷子,在菜盘里挑挑拣拣,嘴里发出啧啧
的声响,分明是在批评菜肴的粗鄙。最后,他夹了一根绿豆芽,用两只门牙,吱
吱咯咯地嚼着,饱食后无聊地磨牙的老鼠就是这样子。刘大爷的儿子,就是得了
贵子的那位,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猪头肉跑过来,特意地把肉盘放在李武面前,
用沾满油腻的手,擦擦额头上的汗水,抱歉地说:“李大叔,委屈您老人家了,
咱庄户人家,做不出好菜来,您老人家将就着吃点子。”
李武把牙缝里的绿豆芽呸地一声啐到地上,然后把手中的筷子,重重地拍在
桌子上,用明显不快但是又宽容友好的口吻说:“刘老大,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你以为俺是冲着吃来的吗?你大叔要是想开荤,随便到那家馆子里一坐,用不
着开口,那些海参鲍鱼、驼蹄熊掌、猴头燕窝,就会一碗接着一碗地端上来。吃
一尝二眼观三,那才叫筵席!你家这算什么?两碟子半生不熟的绿豆芽,一盘腥
骚烂臭的瘟猪肉,一壶不热不凉的酸黄酒,这也算喜宴?这是打发臭戏子!俺们
到你家来,一是给你爹捧捧场,撑撑门面,二是与乡亲们拉拉呱儿。你大叔忙得
屁眼里蹿火苗子,抽出这点工夫并不是容易的!”
刘家的老大被李武训得只有点头哈腰的份儿,趁着李武咳嗽的机会,逃命般
地跑了。
李武道:“刘大爷也算个识字解文的乡贤,怎么养出了这样一个土鳖?”
众人都讪讪的,不敢应李武的话。孙丙满心恼怒,伸手就把李武面前那盘猪
头肉拖到了自己的面前,道:“李大公人吃惯了山珍海味,这盘肥猪肉,放在他
的面前,不是明摆着让他起腻吗?小民满肚子糠菜,正好用它油油肠子,也好拉
屎滑畅!”
说完话,谁也不看,只管把那些四四方方、流着油、挂着酱的大肉,一块接
着一块地往嘴里塞去。一边吃一边呜呜噜噜地说:“好东西,好东西,真是它娘
的好东西!”
李武恼怒地瞪着孙丙,但孙丙根本就不抬头。他的怒视得不到回应,只好无
趣地撤回。他用眼光巡睃一遍众人的脸,撇撇嘴,摇摇头,表示出居高临下的轻
蔑和大人碰上小人的无奈。同桌的人怕闹出事来,便恭敬地劝酒,李武借坡下驴,
干了一杯酒,用袖子擦擦嘴,拣起因为训斥刘老大而丢掉的话头,说:“各位乡
亲,因为咱们都是要好的兄弟爷们,俺才把大老爷胡须的秘密告诉了你们。这就
叫做‘亲不亲,故乡人’,你们听了这些话,就把它烂在肚子里拉倒,万万不可
再去传播,一旦把这些秘密传出去,传回到大老爷的耳朵里,就等于砸了兄弟的
饭碗了。因为这许多的事儿,只有大老爷、夫人和俺知道。拜托,拜托!”
李武双手抱拳,对着在座的人转着圈子作揖。人们纷纷回应着:“放心,放
心,咱们高密东北乡,能出现您李大爷这样的人物,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左
邻右舍,都眼巴巴地等着跟您沾光呢,怎么会出去胡言乱语,坏自家人的事情?”
“正因为是自己人,兄弟才敢口无遮拦,”李武又喝了一杯酒,压低了嗓门,
神秘地说,“大老爷常常把兄弟叫到他的签押房里陪他说话儿,俺们对面坐着,
哥们一样,一边喝着黄酒,一边吃着狗肉,一边天上地下、古今中外地聊着。大
老爷是个渊博的人,世界上的事情没有他不知道的。喝黄酒吃狗肉,咱大老爷就
是喜好这一口。俺俩聊着聊着就到了后半夜,急得夫人让丫鬟来敲窗户。丫鬟说,
‘老爷,夫人说,时候不早了,该歇着了!’大老爷就说,‘梅香,回去对夫人
说,让她先歇了吧,俺跟小李子再拉会外儿!’所以夫人对俺是有意见的。那天
俺到后堂去办事,正好与夫人碰了面。夫人拦住我说,‘好你个小李子,整夜价
拉着老爷东扯葫芦西扯瓢,连俺都疏淡了,你小子该不该挨打?’吓得俺连声说
:”该打,该打!‘“
马大童生插话道:“李大哥,不知那知县夫人,是个什么样子的容貌,谣言
传说她是个麻脸……”
“放屁!纯属放屁!说这话的,死后该进拔舌地狱!”李武满面赤红,懊恼
地说,“我说马大童生,你那脑子里装的,是豆浆呢还是稀粥?你也是启过蒙的,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你把书念到哪里去了?!
你也不动动脑子想一想,那知县夫人,是什么人家的女儿!那是真正的大家闺秀,
掌上明珠。从小儿就奶妈成群、丫鬟成队地侍候着,她那闺房里于净的,年糕落
到地上都沾不起一粒灰尘。在这样的环境里,她怎么可能得上天花这种脏病?她
不得天花,怎么会有麻点?除非是你马大童生用指甲给掐出来的!”众人不由地
哈哈大笑起来。马大童生一张干瘪的老脸羞得通红,自解自嘲地说:“就是就是,
她那样的仙人怎么会生麻子呢,这谣言实在是可恶!”
李武瞥一眼孙丙面前已经存肉无多的盘子,咽了一口唾沫,说:“钱大老爷
跟兄弟我的关系,那真是没的说。他曾经亲口对我说过,‘小李子,我们两个,
真是天生的投缘,我也说不出个原因,就是觉着你跟我心连着心,肺贴着肺,肠
子通着肠子,胃套着胃——”
孙丙一声冷笑,差点把满嘴的猪肉喷出来。他神神脖子咽下肉,道:“这么
说,钱大老爷吃饱了,你也就不饿了?”
李武怒道:“孙丙,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亏你还是个戏”子,成天价搬演着
那些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把些个忠孝仁义唱得响彻云霄,却干这做人的道理一窍
不通!
满桌子上就这么一盘荤菜,你一人独吞,吃得满嘴流油,还好意思来撇清社
淡,喷粪嚼蛆!“
孙丙笑道:“您连那些海参燕窝驼蹄熊掌都吃腻了,怎么还会把一盘肥猪肉
放在心上?”
李武道:“你这是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你以为我是为我吗?我是为这
席上的老少爷们打抱不平!”
孙丙笑道:“他们舔你的热屁就舔饱了,何必吃肉?”
众人一齐怒了,七嘴八舌地骂起了孙丙。孙丙也不生气,把盘中的肉一扫而
光,又撕了一块馒头,将盘中的剩汤擦得干干净净。然后,打着饱嗝,点上一锅
烟,怕然自得地抽起来。
李武摇头叹息道:“有爹娘生长,无爹娘教养,真该让钱大老爷把你拘到县
里去,噼哩啪啦抽上五十大板!”
马大童生道:“算了算了,李武兄,古人清谈当酒,畅谈做肉,您就给我们
多讲点钱大老爷和衙门里的事情,就算我们吃了大荤了!”
李武道:“我也没那好兴致了!言而总之一句话,钱大老爷知高密县,是咱
们这些百姓的福气。钱大老爷宏才大量,区区高密小县,如何能留得住他?他老
人家升迁是迟早的事。别的不说,就凭着他老人家那部神仙胡须,最次不济也能
熬上个巡抚。碰上了好机会,如曾文正公那样,成为一代名臣、国家栋梁也不是
不可能的。”
“钱大老爷成为大员,李武兄也要跟着发达,”马大童生道,“这就叫做‘
月明秃头亮,水涨轮船高’。李武兄,小老儿先敬您一杯,等您发达了,只怕想
见您一面也不容易啦!”
李武干了杯,说:“其实,当下人的,千言万语一句话,就是一个字,‘忠
’!
主人给你个笑脸儿,不要翘尾巴;主人踢你一脚,也不必抱委屈。钱大老爷、
曾文正公这些人,要么是天上的星宿下凡,要么是龙蛇转世,跟我们这些草木之
人,是大大不一样的。曾文正公是什么?是一条巨蟒转世。都说他老人家有癣疾,
睡一觉起来,下人们从他的被窝里能扫出一小瓢白皮。钱大老爷悄悄地告诉我,
哪里是什么癣疾?分明是龙蛇蜕皮。钱大老爷是个啥?我告诉你们,可你们千万
别外传:一天夜里,俺跟大老爷聊天聊累了,就在那西花厅的炕上抵足而眠。俺
忽然觉得身上很沉,梦到一只老虎把一只爪子放在俺的身上。俺吓醒了,睁眼一
看,原来是钱大老爷把他的一条腿放在了俺的身上……“
众人都屏住了呼吸,脸色发白,看着李武的嘴巴。李武往嘴里倒了一杯酒,
说:“我从此才明白,钱大老爷那部胡须,为什么那样子繁茂,那是真正的虎须!”
孙丙把铜烟锅中的烟灰,放在桌子腿上磕干净,然后又鼓起腮帮子,吹出了
烟管中的焦油。他掖好烟锅,双手抄起胡须,用了一个舞台上的动作,(炎欠)
地甩开,十分地美观大方。然后他抑扬顿挫地、用须生道白的腔调,说:“李武
小儿,回去转告你家老爷,就说他那胡须,还不如俺裤裆中的鸡巴毛儿!”
第二天凌晨,孙丙肚子里的肥猪肉还没消化完毕,就被四个做公的从被窝子
里掏出来,赤条条地扔到地上。正与孙丙睡在一起的戏班子里的旦角小桃红只穿
着一件红肚兜儿,缩在炕角上打哆嗦。慌乱中,公人的脚踢碎了一只尿罐,臊尿
遍地流,把孙丙腌成了一个咸菜疙瘩。他大声喊叫着:“弟兄们,弟兄们,有话
好说,有话好说嘛!”
两个公人反拧着他的胳膊将他拖起来。一个公人打火点着了墙洞里的灯盏。
借着金黄的灯光,他看到了李武的笑脸。他说:“李武李武,咱们远日无仇,近
日无怨,你为什么要害我?”
李武趋前两步,抬手扇了他一个耳光,然后将一口唾沫啐到他的脸上,骂道
:“臭戏子,咱们确实无仇无怨,但你与钱大老爷结下了仇怨。兄弟端着钱大老
爷的饭碗,不得不下来抓你,还请你多多包涵!”
孙丙道:“钱大老爷与我有什么仇怨?”
李武笑道:“老哥,您真是贵人好忘事!昨天你不是亲口说,钱大老爷的胡
须不如您裤裆里的鸡巴毛儿吗?”
孙丙翻着眼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