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拍桌子道:老子要离婚,老子受够了,这次非离不可。
政治部领导觉得这事闹大了,他做不了主,使把这事汇报给了冯政委。冯政委是父亲的老战友,又是平级,平时有什么事,只有冯政委的话,父亲还能听进一些。
冯政委得知父亲要离婚的消息,也觉得事态比较严重,他匆匆忙忙地来到父亲的办公室。
父亲的气仍没消,他仍然冲桌子吹胡子瞪眼,他像一头红了眼的公牛,在屋里团团乱转。冯政委一进屋就说:老石,你不是开玩笑吧?父亲就瞪着老冯说:离,这次我老石说啥也得离。冯政委的汗珠子就从头上滚下来了。他觉得事态真是严重了。这支部队的最高首长,五十多岁的人,还离婚?要是真离了,一定是近几年来部队政治工作的头等事故,也就是说他这个分管政治工作的政委是有责任的。别说父亲这样的人物离婚,就是一般干部离婚,不脱层皮也离不成呀。如果原因出在干部身上,轻者降级,重者开除军职。冯政委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婚说啥也不能离。当年他和父亲都是在延安时由领导作主介绍结的婚,现在那位领导仍在北京掌握着部队的大权,这么说离就离了,这不是对领导的否定吗?
冯政委做了大半辈子思想工作,头脑敏捷,思路清晰,他先做父亲的思想工作。他从延安讲到现在,又从父亲的婚姻联系到部队的稳定,从政治又讲到感情,等等。冯政委那天围着父亲讲了整整一天。
冯政委讲得滔滔不绝时,父亲并不插话,他闭着眼,不知是听还是没听,待冯政委口干舌燥时,父亲睁开眼睛道:冯铁嘴,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你能把死人都说活了,但想说服我老石,没门。
一句话呛得冯政委顿时没了下文。冯政委了解父亲的脾气,他并不计较父亲的抢白,在和父亲讲大道理时,他已经理清了这件事的主次。他要找到母亲,只要把母亲的思想作通了,就是父亲有天大的本事这婚也离不成。
冯政委又马不停蹄地找到了母亲。母亲已经不准备回家了,她在办公室里支起了行军床,她就要在“沙家浜”住下去了。果然,冯政委找到母亲后,军内、军外,一通道理讲完后,母亲这才意识到,要想离婚比登天还难。那时的政治气候,还有国际国内的氛围,使母亲清醒了,她知道,除非自己死了,否则休想和父亲脱离关系。
父亲却坚定如铁,他一遍又一遍地叫嚣着一定要离婚。那时部队就相传,父亲有了一个相好的。年方二十出头,就在河北某地,长得如花似玉等等。父亲不知道这些传闻,他铁了心要离婚,他曾扬言,即便这个首长他不当了,也要离成这个婚。然后,他叫来秘书。由他自己口述,让秘书记录,他要给上级写一封离婚报告。
那份报告是写完了,但被冯政委偷偷地压下了。如果不是发生林彪叛逃事件,父亲肯定不会善罢罢休。结果那事情一发生,上下便开始清查林彪一小撮反革命集团了。父亲才放下了自己离婚的事。
父母这次离婚虽然未遂,但给他们的情感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
母亲后来在冯政委的劝说下,还是从医院的办公室搬回到了家里。但从那时开始,父亲和母亲便正式地分居了。那时,孩子们离家都到部队当兵去了,楼上是母亲。楼下是父亲。两个人关系紧张,老死不相往来。从那时起,父母都养成了吃食堂的习惯,家里很少动火。日子倒也相安无事。人们都知道父母的关系,很少有人到家里来。偶有人来,父亲的客人父亲自己招待,母亲的客人母亲自己招待,要是他们共同的熟人,他们也会一起出来陪客人坐一坐,客人一走,他们又变成了陌路人,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把门严严地关上。
孩子们有时从部队回家,他们大部分时间和母亲在一起,偶尔也到父亲这里坐一坐,父亲不稀罕他们坐不坐。好在从小就了解父母的关系,眼下父母这个样子,他们已经习惯了。
那时,父母做梦都想着离婚,因为婚姻把他们束缚在一起,就像两只被绑在一起的蚂蚱。他们一边难受一边挣扎。其实,他们离婚后如何生活,他们并没有想得很多,只要能离开对方,对他们来说,这就是一种最好的解脱。
父母的婚姻名存实亡。母亲住在楼上,父亲住楼下,按理说,他们这种毫不相关的样子,使他们都有了暂时解脱的机会。但他们却一点也没有得到解脱。只要看到对方在眼皮底下的存在,他们就有了莫名其妙的火气,和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
那时家里有一台黑白电视机,是部队配发给首长的,就放在楼下的客厅里。母亲有时回来得比父亲早,那时电视机还很稀罕,母亲就抽空看几眼电视。只要父亲回来,母亲不管看得多么投入,马上转身上楼,把楼下让给父亲。父亲对母亲这种态度非常恼火,他一边脱去外衣,一边冲母亲上楼的背影道:有啥了不起。
母亲听了父亲这种穷凶极恶的话,自然是很生气。这时她不和父亲一般见识,把火气憋在肚子里,这样一来母亲就很难受,在楼上不论干什么事都弄出很大的动静,父亲听到了,心里也很不舒服,他在楼下也要没事找事地弄出很大声响,以示抗议。
母亲进进出出的,都要从楼下的客厅里走过,两个便经常在客厅里不期而遇,这时两人谁也不睬谁,但他们又分明看到了对方的存在。母亲经过父亲身旁时总要“哼”一声,父亲自然也要“哼”一声。
冯政委自然没有忘记父母关系的这种危机,解决这种危机是他的责任,于是,隔三差五的他就要到父母这里坐一坐。每次,他总要先在楼下的客厅里呆上一些时候。父亲这时是主人,自然是要陪坐的。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眼前的电视,老冯似乎也在有一阵没一阵地说话。他说:老石呀,转眼就几十年过去了,都不容易呀。
父亲支吾一声应付着,他知道老冯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冯政委又说:咱们的头发都花白了。你看看你,再看看我。
老冯说完拍一拍自己的头。父亲很少面对镜子,头发花白了多少,他心里真没什么数,但他看到老冯的头上,已经花白了大半。
于是老冯又说:老石呀,咱们清白了大半辈子,可不能晚节不保哇。你看现在的日子,是一天比一天好了。
父亲仍不说什么,只是哼了一声。
老冯在父亲这里寒暄了一会儿,便站起来说:我去看看小杜。
说完便上了楼,楼上是母亲,楼上的母亲是主人,母亲在楼上又陪老冯坐了一会儿。在老冯来之前,母亲正在看报纸。
老冯就说:小杜哇,最近医院的情况怎么样呀?
母亲知道老冯此时关心的不是什么医院,但她还是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情况。
老冯就笑一笑,然后半开玩笑地说:当年在延安时,你们这批学生还是红小鬼,现在都成红老鬼了。
母亲就笑一笑,她又一次感受到了时间的无情。
老冯还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咱们大江大河的都过来了,家庭上的这点小事算不了什么。夫妻嘛,哪有不怄气吵嘴的。前几日小王还和我吵了一架呢,也是要离要散的,过几天这不就好了么?哈哈……
老冯的老伴也是在延安时组织介绍的,他说的小王就是延安时的文化教员。
老冯楼上楼下一通和稀泥,他觉得和得差不多了,便拍拍屁股走了。
老冯走后,楼上楼下仍是一片压抑的气氛,虽然老冯还是老调重弹,没什么新招,但老冯的话还是在父母心里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老冯的一些话,让他们清醒地看到了现实,那就是,他们不可能离婚,楼上楼下住着可以,就是不能离婚,否则对不起部队官兵,对不起眼前的大好形势,对不起战友,对不起老上级,一句话,就是谁也对不起,包括他们自己的晚节。
因此,父母没再为离婚的事折腾,他们都尽力地克服着自己。
后来,母亲的更年期也如约而至。她的火气也比以前大了许多,每天她都要从医院里拿回许多报纸,然后坐在阳台上高声朗读。母亲说:以华国锋为首的党中央一举粉碎了万恶的“四人帮”……
母亲还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隆重地在北京召开。
……
父亲听着母亲高声朗读,心想,认识几个字有啥了不起,于是他把电视的音量开到了最大。电视里正在转播十―届三中全会的盛况,此时电视机已换成彩色的了。
父亲的电视机声音干扰了母亲高声朗读,母亲气愤地站起身,很响地把门关上了。
没滋没味的父亲,觉得电视机实在是吵得很。过一会儿,他也把电视关上了。
父亲、母亲在这种无声的对抗中,一年一年地过去了。又没多久,父亲离休了。又没多久,母亲也离休了。
没几日,父亲母亲离开了部队大院,住进了干休所。干休所也是二层小楼,不是青灰的水泥楼,而是红砖楼。父母居住的格局仍没得到改变,母亲仍住楼上,父亲住在楼下。
父亲离休后,头些日子他总是显出无所事事的样子,背着手叨着烟在楼前楼后地转悠。早些进驻干休所的人们,已经形成了他们固定的群落,不是下棋就是打太极拳,要么就是练各种各样的气功。父亲对这一切都不感兴趣,他很快地便有了自己的爱好。
他先是在楼前的空地上,翻出了一块地,又让当年牺牲的那位营长的儿子,从老家河北农村带来了茄子辣椒西红柿的种子。昔日战友的儿子,早被父亲安排到了自己的部队里。于是,父亲便在楼前种出了茄子、辣椒、西红柿,没多久,它们便在父亲的侍弄下,茁壮成长了。
父亲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这片茁壮的菜苗前驻足观望。仿佛是在视察自己的部队,父亲的目光中流露出了满足和陶醉。
父亲另一大爱好就是迷恋上了足球,及一切以集体形式比赛的体育节目。父亲最喜欢的还是足球这一形式,他尤其喜欢中国与外国的比赛,父亲坐在电视机前,两眼发亮,精神亢奋,不停地吸烟,喝水。然后不停地跑进卫生间很响地小解。父亲耳朵已经有些背了,他每次看体育比赛时,总是把电视的音量调得很大。背景观众嘈杂的助威声他一定要听到。双方各十一名队员,往返着在球场上奔跑,父亲有时高兴,有时懊恼,他还不停地拍腿,每场球看下来,父亲的大腿,总会红肿一块。
如果中国队赢了,他会一连高兴好几天,若是输了,父亲就会很生气,他骂那些队员无能,把中国人的脸都丢尽了。冯政委也离休了,仍经常到父亲这里坐一坐,父亲看球时,他也会乐呵呵地陪父亲看上一会儿。老冯不像父亲,不管中国队是赢是输,他都是那个样子,看到急成那样的父亲就说: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父亲就说:狗屁!然后就拉着老冯的胳膊急赤白脸地说:你说咱那时怕过谁,小日本咱们也打过,国民党就不用说了,就是美国大鼻子咱也把他们干到三八线以南去了。嗯?你说怕过谁?
父亲说到这就一脸忧虑地说:这帮年轻人咋就一代不如一代了呢,韩国人算个屁呀。打他们不是小菜一碟?你说说。
老冯不说,笑一笑,就走了。留下父亲一个人在那里生闷气。中国足球队很是不让父亲省心,经常弄得父亲很不痛快。父亲不痛快的时候,就走到楼外那片菜地旁,看着那些硕果累累的茄子、辣椒们,父亲的心情渐渐就开朗了。
母亲一如既往地不和父亲有什么往来,她仍然不停地读书、看报。母亲离休后,仍做为专家在医院里返聘着,每逢一、三、五上午,母亲仍到医院里去坐诊。因此,母亲很充实。她从来不对父亲那些茄子辣椒感兴趣。
父亲经常要为那些菜施肥,父亲自然不用化肥,父亲在电视里已经知道化肥不是什么好东西,会让人得癌。父亲专门买了两只水桶,隔三差五的就去部队营区的公共厕所里打捞大粪,然后臭哄哄地挑回来。昔日的下级们看到父亲挑大粪,总是于心不忍的样子。要帮父亲挑,父亲坚决地拒绝。父亲把小楼周围环境搞得极其恶劣,母亲在家时总是门窗紧闭,然后在自己的房间里反复地喷洒空气清新剂。
母亲经过楼下时,总是用手捂了鼻子,快步走过,然后冷冷地扔下一句:土包子。
父亲自然是听到了。他不屑地瞅着母亲的背影说:臭知识分子,有啥呀?一身的毛病。
父亲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母亲流眼泪。那一阵子,母亲迷恋上了港台剧,故事里面的男欢女爱一波三折、揪着母亲的心,看到动情处,就触景生情,小姑娘似的哭。有几次,父亲在楼下都听到母亲的哭声了,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便蹑手蹑脚地上了一次楼,看见母亲正冲着电视在哭泣,父亲明白了,又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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