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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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进城-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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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记得俺了,俺是大奎呀。

父亲彻底晕乎了,他真的不知道谁是大奎。叫大奎的人向前移动了一下自己的双膝,一下子抱住了父亲的双腿,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开了,大奎一边哭一边说:爹,你让俺找得好苦哇,这么多年你咋就不回家看看呐,俺娘做梦都念叨着你,亲爹唉,想死俺了。

父亲这时才醒怔过来,他问:谁是你娘?

大奎仰起脸,不解地冲父亲:爹,你咋连俺娘都忘了呢,俺娘就是邱丫呀。

父亲眼前的天黑了,这么多年没有人和他提起过邱丫,他早就把邱丫忘了,大奎一声邱丫把父亲唤醒了,击中了,他惶然地看了看周围,一些首长这时也正住家走,父亲怕别人看见影响不好,忙说:你站起来,咱们进屋再说。

唉——大奎抹一把鼻涕站了起来。

父亲把大奎领进了家门。

早在这之前大奎就敲过门了,开门的是母亲,大奎的样子令母亲大吃一惊,她从没见过这种人,开门后,又口口声声地要找自己的爹。母亲从口音断定这是父亲的家乡人,这一阵子找父亲的家乡人很多,但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人,母亲很警惕,以为大奎是想和父亲套近乎而有求父亲。母亲没敢让大奎进门,母亲说:这里没你爹,便把门关上了。

大奎受到了挫折,他便不再叫门了,而是蹲在门口等父亲。

父亲回来时,母亲和三个孩子早就趴着窗子向外面观看了,眼前这一幕他们谁也没有料到,当父亲领着大奎走进家门时,三个孩子和母亲谁也没有出来。

父亲让大奎坐在沙发上,进了屋的大奎眼睛就不够用了,看这一眼,又看那一眼,坐在那里就说:哎呀——爹,你就住这呀,比县长住得都好。

父亲坐在大奎的对面,他望着跟前的大奎一直没有说话,他在研究琢磨着大奎,思绪也飘到了几十年前。那年秋天他和邱家丫头圆的房,到他离开靠山屯,大约有三个多月时间,那时他真的不懂男女间的私事,更不可能知道邱家丫头是否怀孕,反正那时他义无反顾地就走了。一晃已经四十一年了,想到这,父亲便问:你今年多大了?

大奎眨巴着眼睛说:爹,你咋那么记性好,俺都四十一了,就是你离开家第二年夏天俺出生的。

父亲抱住了头,他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前些年,父亲这批人进城后,曾有不少乡下女人,拖儿带女地找到部队,她们来寻自己的丈夫,可这些丈夫早就另有家室了,事情就麻烦了,父亲曾亲自处理过这样的事情。父亲万没有料到的是,这样的事让自己也碰到了。于是父亲颤颤地问:你妈——

大奎就平静地说:死嘞,前年死的,肺气肿,老是咳。

父亲想到了自己娘的死,娘也是死于肺气肿,老家地方冷,得肺气肿的人很多,父亲得知邱家丫头已经死时,不知为什么,他顿时松了口气,他望着大奎,又问:你叫啥?

大奎不解地望着父亲。坚定地强调着说:俺叫大奎,刚才在外面都告诉你了。

父亲点点头,此时他已经承认了大奎,他不能不承认大奎。从见到大奎的第一眼,他就认定眼前的人一定和自己有着某种关系,他从大奎的眉眼中看到了邱家丫头的影子,还有一些自己的影子。父亲只能就范了,他已经别无选择了。父亲站起身出去了一趟,他找到了母亲,母亲早就听清了他们的谈话,什么都明白了,母亲把后背冲着父亲,父亲立在母亲身后,他第一次觉得心里是这么没弯底气,然后父亲就很没底气地说:丫头,出去见一见吧。父亲一直称母亲为丫头。母亲不理,仍旧把后背冲着父亲。父亲就又说:都四十多年了,俺早就把这事忘了。

母亲的眼泪流了出来,她觉得自己受了欺。一开始,她就从来没有真心实意地爱过父亲,但毕竟和父亲在一起生活二十年了,她在心里早就承认了这份现实。母亲二十一岁嫁给父亲她就觉得委屈,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此时一古脑都涌到了母亲的心头。母亲趴在床上嚎啕大哭起来。

父亲立在一旁,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他不知怎样冲母亲说:你看这事咋整,你哭啥哩!

母亲终于止住了哭,她站了起来,母亲虽是女人,遇事还算冷静的,现在她已经是文工团长了,大事小事也见过不少,最初的委屈和惊愕过后,母亲很快平静了自己,母亲回过身冲父亲:你要我干什么?

见见吧,大老远来的,要不咋整。父亲搓着手。

母亲擦了擦脸走了出去,父亲就指着母亲说:大奎,这是你娘。

大奎扑通一声跪在地板上冲母亲热热地叫了声:娘。

当大奎从地上站起来时,揉着自己的眼睛冲母亲说:娘,没想到你咋这么年轻。

后来父亲才算了一笔帐,也就是说,大奎和母亲同岁,父亲比母亲大十五岁。

大奎和母亲比起来就显得老多了,农村人,风吹日晒的,但这没影响大奎一声又一声热热地喊娘。

父亲又把林、晶、海叫了出来,他冲三个孩子说:这是你们的哥。

三个孩子看着眼前的大奎谁也没有叫,也没有动,他们无法承认眼前的哥。倒是大奎很主动,学着城里人的样子,伸出双手,把弟呀妹呀的手握了,乱摇一气地叫:弟呀,妹呀,你们想死俺了。

大奎的到来,给家里的生活带来些许的变化。大奎一进家门那一刻,便没把自己当外人,当走到饭桌前吃饭时,俨然自己是主人,推三让四的。以前一家人吃饭的格局都是固定的,由于大奎的介入,一切都乱了秩序,他让了父亲又让母亲,然后又依次地让林、晶、海,仿佛这些人到自己家里一样。令众人惊讶的是,大奎吃饭的样子和父亲吃饭的样子如出一辙,父亲吃饭时,总是要弄出很响的声音,然后咕噜有声地把饭咽下去。这一点是母亲和孩子们极其反感的,时间长了,慢慢的又能忍受了。

那一晚,父亲特意拿出了一瓶酒,他要和从没谋面的儿子喝上几杯。

喝了几杯酒的大奎话就多了起来,大奎说:爹呀,咱爷儿俩喝了这杯吧。

父亲就喝了,大奎也喝了。

大奎又说:爹呀,咱那疙瘩都知道你当了大官。俺要来找你,县里的领导还不高兴哩,他们说俺影响你工作哩,爹呀,你都想死俺了。

父亲听大奎这么说,想起这么多年,大奎和邱家丫头风里雨里的,也不容易,虽说他对邱家丫头没有什么感情可言,但毕竟邱家丫头是进了石家门,现在又知道邱家丫头和自己又有了眼前的儿子,一日夫妻百日恩,父亲想到这就动了些感情,由于酒精的缘故,父亲的话也多了起来,父亲说:大奎呀,这么多年了,俺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娘。父亲说的是实话,母亲听了,却从心里往外觉得不是滋味,她看了孩子们一眼,三个孩子也在看她。

父亲和大奎在酒精的掩护下竟有些得寸进尺了。父子俩同心协力地巴唧着嘴,又目标一致地把食物咕噜有声地咽下去,整个饭桌都是两人弄出的声音。

大奎就说:爹呀,这下可好了,俺可找着亲爹了。俺要尽孝,为你养老送终。

母亲吃不下去了,孩子们也吃不下去了,都纷纷离桌,悄然离去了。

大奎不知深浅地冲众人说:咋吃那么少,吃么。没有人搭理他,他也觉得没有啥,亲爹都找了,还怕啥。

那天晚上,父亲和大奎说了许多话,大奎说到爷爷的死,娘的死,还说到了许多邻居,许多父亲都不知道的人。但父亲爱听,在大奎的描述下,老家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在父亲的眼前又活了过来。

大奎一支接一支地抽着卷烟,把客厅里弄得乌烟瘴气,大奎的眼前就放着烟灰缸,但他却没有往里弹烟灰的习惯,任烟灰掉在地板上。吸完烟,把烟屁扔在地上又用脚踩了,然后大声地吐痰。

大奎后来就睡在了客厅里,大奎继承了父亲和邱家丫头身上的许多缺点,睡觉的时候咬牙放屁,一双大脚丫子更是臭气熏天。按照晶的话说就是:我家都变成猪窝了。那些日子,三个孩子没人再去客厅了。母亲没有办法,每天早晨,等大奎起床后,她都要捏着鼻子,忍着恶心去收拾客厅,她怕万一有客人来。

早晨醒来之后,他急着找茅房,那样子显得很急迫和痛苦,他捂着肚子,弯着腰,冲父亲说:爹呀,咱家茅房在哪呀。

晶听了这话就想笑,但又笑不出,于是隐忍着望着大奎;父亲便打开厕所的门,大奎进去了,一会儿又出来了,苦着脸冲父亲说:爹,这样的茅房俺屙不出。

父亲理解了,父亲刚进城时也用不惯这样的厕所,于是父亲便满怀同情地冲林说:领你哥去外面。

林便不情愿地引领着大奎去了院里的公厕。从那以后,大奎一直去公厕。公厕在营院的西南角上,离家里还有一段路,大奎每次去公厕时,总是慌里慌张,小跑着去,轻松地回。

白天的时候,父母都去上班了,林、晶、海也都去上学了。大奎一个人闲在家里没事可做,于是他就蹲在门外等人们回来。他先等来的是母亲,母亲从外面回来时,手里总要提些菜回来,大奎这时就会远远地跑过去,热络地冲母亲叫:娘,你下班了,看把你累的。母亲这时是不搭腔的,她有些难为情,也有些不情愿,奎和自己同岁,长得又老相,娘长娘短地这么叫,她心里很不舒服。

进屋后,母亲就冲他说:你以后不要叫我了。

大奎不解:那咋行,俺娘没了,你今生今世就是俺娘了。

母亲是个善良的人,听大奎这么说,也不知说什么好了,长长地在心里叹了口气。母亲不习惯大奎,但又有些同情他,总之,母亲对待大奎心情极复杂。

大奎总想和林、晶、海套近乎,可他又不知怎样套,三个孩子不论从哪方面讲还无法接受眼前这个哥。

当林、晶、海在自己的房间里读书学习的时候,大奎就手提暖瓶挨个地给他们杯子里倒水,一边倒一边说:喝点吧,学习累脑子,不喝点水咋行。

有一次他来林的房间冲林说:大兄弟,你今年多大啦。

林答,十八。

大奎就说:哎呀——你比俺家的老大,就是你大侄子还小两岁哟。

他这么一说林不知如何回答,陌生地看着大奎。

大奎见林这样就说:兄弟,好好学吧,你一准有出息,不像你大侄子,他这辈子就是修理地球的命了,过了年该给他结婚了,女方就是后山老李家的。

林不知道后山老李家是何许人,惘然困惑地望着大奎,他想说点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就那么望着这位陌生的同父异母的哥哥。

大奎又来到晶的房间,大奎说:小妹呀,喝点水吧,俺家大丫头,就是你大侄女,比你还大两岁呐。前一阵给张罗了个婆家,就是前屯老马家,等明年秋收了,就让她结婚了。孩子大了不能留,出去一个是一个。

晶就听天书似的听大奎说。

大奎又冲海说:老兄弟,喝点水吧,俺家的老三,就是你三侄子今年读高中了。识字好哇,你大哥这辈子是不行了,就是种地的命了。

大奎身穿羊皮袄,头戴狗皮帽子在家里进进出出,引起了许多人的议论,后来人们都知道这是老石的儿子。林见大奎这样脸上有些挂不住,便把自己的一件军大衣,和一顶棉军帽送给了大奎,大奎把这些东西穿在身上,照着镜子说:哎呀——真精神,等俺回到屯子里他们一准不认识俺了。

大奎又被林带到理发室理了发,刮了脸。回来的路上,大奎走到前面,林随在后面。林不愿意和大奎同出同进的,他怕人们看见,究竟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回来的时候,还是被林的同学碰上了,同学就问:这是谁呀?林就小声说:父亲老家的。

林说完这话脸红了。

大奎回过头冲林道:兄弟快些来,爹在家还等着咱们吃饭的呐。

林此时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大奎大呼呼地向前走去。

大奎来家里已有些日子了,母亲似乎已经容忍了大奎的存在。前些年,像父亲和母亲这样组织起来的家庭中,大都出现过老家的妻儿老小,背着抱着的找到部队,找到昔日的丈夫。在现实面前,他们只能大哭小叫了,他们说着各式各样的家乡话,企求昔日的丈夫收留他们孤儿寡母。现在当了大官的丈夫们在这件事情上也是一筹莫展,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硬下心肠不承认眼前这桩事。孤儿寡母只能一步三叹着走了。虽说他们走了,留给父亲们的是良心的煎熬,他们背着众人独自唏吁,也是良心使他们对家乡的孤儿寡母伸出了一次次援救之手。这些找上门来的母亲们,她们也知道再也配不上昔日的丈夫了,但她们希求心里的那份平衡。早年,丈夫们离开家门,参加了队伍,她们带着孩子苦守家中,一年又一年,她们不知道自己的丈夫是死是活。但她们的信念,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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