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那贾宝玉与靛儿夫妇一起葬完薛家三口,就与他们泪别,往贾家祖茔而去。那金陵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各自祖茔并不相连邻近,互离几十里上百里不等。宝玉寻了两日,才终于找到自家祖茔,却比那薛家祖茔维护得好,围墙齐整,大门外石象生、石牌坊亦无大损坏,进去有几排房子,房后墓地松柏丛聚、绿阴森森。那几排房子收拾得亦差强人意。找进去,迎出来的是本家堂伯贾敕。
原来那年秦可卿死前给凤姐托梦,道应在祖茔附近多置田地,并在祖茔设家塾,若家族事败,那地是不入官的,家塾可容子孙居住课读,当时凤姐听了十分敬畏,也曾报告给贾母、王夫人等,族长贾珍,并贾政、贾赦两位老爷知道后也觉大有道理,然那时富贵已极,后更有元妃省亲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况,谁真去办这些事?直到那忠顺王奉旨管制荣国府前,才临时抱佛脚,撤了京里私塾,派贾敕来此,只带了三百两银子,买下些许薄田,修整了围墙和原有的房子,又另盖起几间新房,总算将那秦可卿遗嘱兑现了几分。
贾敕见宝玉寻来,悲喜交集,宝玉跪下请安后,报告京里情况,伯侄二人不胜唏嘘。贾敕道,金陵同宗十二房,眼下多已失却音信,有几房的人虽知下落,想是都畏惧此番圣上震怒,无人来祖茔祭拜;所设私塾,也只有数个附近村庄里的异姓子弟,来拜他为师。
贾敕便带宝玉去往祖茔深处,跪拜那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法,及贾代化、贾代善、贾代儒、贾敷、贾敬、贾珠等的坟墓。想到那贾赦、贾珍尚不能葬于祖茔,不胜悲伤。忽又看见墙边有老仆焦大之墓,不禁肃然拜揖。
贾敕的意思,是宝玉就留下与他一起生活,协助他收租课徒,道:“我老妻亡故,儿孙不孝,京城里已无可留恋;你则已被勒令不允回京;如此我们伯侄二人正好在此相依为命。”
宝玉便道:“我且在这里休憩几日。但我不想收租作八股,我还是要寄情山水间,在这江南四处徜徉,任性恣情。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愿伯父莫勉强我则个。”
贾敕听了便不高兴,道:“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你让我说什么好。”
宝玉拿出三十两纹银来,递给贾敕道:“伯父且先收下。是朋友赠的。只怕以后还有朋友相赠,我还会给伯父送些来。”
贾敕又面露喜色,道:“正好可以再打口井,如此再开个菜园,请农夫来操持,我连四季的菜蔬亦不愁了。”
那三十两银子是王短腿、茜雪夫妇给他的银票,他不知到那里如何兑,靛儿夫妇就给他三十两纹银,道他们拿去兑就是了。如是宝玉暂在那祖茔房中歇息。
几日后,忽有人进得陵园,呼唤:“宝二爷在此么?”
宝玉出屋观看,竟是焙茗寻来,两人抱住,都忍不住流泪。焙茗就从怀里掏出那金麒麟,交到宝玉手中,将与柳湘莲相遇的事告诉宝玉,宝玉方知是卫若兰牺牲时,亲自交给柳湘莲,托付柳湘莲再转交宝玉,希望宝玉以后能照顾史湘云,并与史湘云白头偕老。宝玉手托那金麒麟,翻过来倒过去,仔细盯看,心潮难平。只是家破族衰,亲戚同运,混乱世道,茫茫人海,那里去寻觅史湘云?焙茗又转述柳湘莲营救史湘云未果,宝玉听了更撕心裂肺。宝玉将那金麒麟郑重的带在大衣服里面掩住。焙茗既到,宝玉便欲早离阴气弥漫的坟园,去见识活泼的人间。
焙茗道:“二爷恐怕还须躲藏。昨日王爷的船队到了瓜州,他押来了一个宝玉,连柳二爷原来听说也以为是你,其实是那甄宝玉。王爷下了告示,道谁将那贾宝玉逮住押到他那里,他就放了甄宝玉。”
宝玉听了一头雾水:“王爷不是发给我令牌了吗?我若回到京城,他逮我还有道理,怎的我到了原籍,还要逮我?”
焙茗道:“听人们议论纷纷,道是有人又揭发你新的反文,题目里有‘芙蓉’字样,属于大逆不道,故罪行加重,要将你关进金陵这边牢房。”
宝玉道:“我从无忤逆圣上的想法,他当他的皇帝,我过我的日子,我们两不相干的。我不干涉朝政,也只盼朝政莫来干涉我。我写诗作文,无非抒发一己的情怀,别无深意啊。”
焙茗道:“是啊。我们设招谁没惹谁,怎的总来欺侮?如此,我们更须赶快离开这里,躲得远些。那柳二爷说了,可以到他那里去。我这就带你前往。”
宝玉道:“只是那甄宝玉怎么办?”
焙茗道:“甄的贾不了,早晚王爷还得放了他吧。难道就让他顶替你进监狱不成?”
宝玉道:“那甄宝玉一路上定然已受了许多苦楚,焉能再让他给我顶缸?我须去瓜州王爷那里自首,先将他解救出来!”
=。文。=焙茗道:“二爷那不是自投罗网么?难道二爷牢房还没蹲够?”
=。人。=宝玉道:“先将甄宝玉换出,再与那王爷辩理。”
=。书。=焙茗道:“二爷若是去自首,我是不跟二爷走的。”
=。屋。=宝玉道:“你不跟我走,我自去。这就去跪别一下伯父,然后起身。”
那时贾敕正在私塾中授课,焙茗拉住宝玉道:“我的祖宗,你跟他道什么别。你非要那样,我且随你就是。”
宝玉就进屋取出装有银子制钱的褡裢,给焙茗搭在肩上,二人离开了那贾氏祖茔,出得大门,在石牌坊前,宝玉转身拜了数拜,落下几滴眼泪。
宝玉、焙茗就往瓜州方向而去。离镇江不远,路过一处村镇,只见镇外搭出一座戏台,台上有人唱戏,台下站满观众,也不知那日当地有个什么民俗,要请草台班唱戏。他们无心看戏,绕过那戏台走,又只见台后有人搭起野灶,在那里野炊,想是戏班子的厨子在为戏子们烧饭。焙茗先觉得那烧饭的妇人眼熟,仔细一辨,忍不住说:“那不是柳嫂子么?”宝玉一看,果不其然,是柳五儿他妈。
那柳嫂子曾在荣国府梨香院与芳官等十二个小戏子相处,后来成为大观园内厨房的厨头,因与芳官扳厚,戏班子解散后,芳官分到怡红院当丫头,柳嫂子就总到芳官处活动,谋求将柳五儿补进怡红院,还闹出茉莉粉替去蔷薇硝、玫瑰露引来茯苓霜等官司。后来柳五儿病死,芳官、藕官、蕊官几个在抄检大观园后被迫去尼庵当了尼姑,再后来,那柳嫂子将自己赎了出去。没想到却在此时此地邂逅。宝玉对焙茗道:“莫去问话,莫让他认出,我们且转到那边台下看看。”于是转到台下,挤在人群里,只见在台上唱戏的,正是芳官、藕官、蕊官等,只是那伴奏、唱腔与京里演唱时大有不同,道白亦是当地声口。
宝玉便点头感叹:“我知芳官他们绝不甘在庵里让那些老姑子驱使。他们如今自组草台班子,四处流动演唱,苦虽苦些,毕竟自由自在。”台上演得正卖力,台下叫好声不绝。
宝玉便又和焙茗离开戏台,继续往北,到了镇江,就雇船往瓜州去。那忠顺王的船队,在瓜州渡口占据好大一片江面,王爷的那只大舡居中,好不神气。那时平民渡船,只能停泊到另一小码头去。
上了岸,焙茗道:“二爷此刻改主意还来得及。我跟社卍儿开的卍福居就在那边不远,不如且到我们那里住下。”
宝玉便道:“我一生到此刻作错不少事情,然多是无意的。倘若我此刻不去自首,不去将那甄宝玉解救出来,那就是头一回故意作错事,且是大错特错。我不能够的。你跟我多年,最知道我的。你须也不忍。”焙茗便低头无语。宝玉便拍拍焙茗肩头,道:“多谢你陪我到此。暂时别过。你回家去,替我问田儿好,就跟他说,我再关不进监牢的,我会跟王爷据理力争,再获自由。”
那宝玉转身要走,焙茗忍不住抓住他胳膊,宝玉也不挣脱,只望着焙茗,微微笑着。焙茗终于松开手,宝玉便再跟他笑笑,转过身,再不回头,朝忠顺王船队停泊处大步走去。下回分解。
第一百零五回 瓜州渡口妙玉现身 金山寺下悍王殒命
且说都中郊外李员外家中,有一处园林,称畸园。园子不大,却极诡僻。围墙不规整,折弯极多,高矮不齐;里头树木蓊郁,任其生长,不甚修剪;不种花草,只放怪石;池塘颇大,其形若磬,池边有一亭名曰“倒亭”,从池中倒影上看,恰是一攒尖顶在上、厚亭基在下的寻常亭子,但若正面望去,每每令人瞠目挢舌,几疑是幻——攒尖顶倒栽在地下,亭柱伸上去,撑着个厚厚的平顶,且由那平顶上吊下一张腿儿朝上的圆桌,周遭还吊着四个反放的绣墩,并有一圈反置的围栏。这畸园乃照陈也俊所绘图样造成。
陈家祖上,曾封君山伯,与妙玉——当时并无此法号,石头且以此代称——祖上交好,君山伯逝后,其子袭一等于,与妙玉祖父亦友善,那时两家在苏州所住官署相邻,官署间有一园林,两署侧门均可通;彼时那一等子的孙子,名陈也俊,正与妙玉同龄,都是十来岁的样子,常到那园子里淘气,而妙玉极受祖母溺爱,有时祖母亦纵他到园子里嬉戏玩耍。陈也俊与当年的妙玉,在那园子中捉迷藏、掏促织、荡秋千、摸鱼儿,渐渐铸成青梅竹马之情。后来两家都督促孩子跟着西宾攻读《四书》、《五经》,两个人课余仍得便溜入园中嬉戏,曾一起偷读《庄子》,醉心于成为一个“畸于人而侔于天”的“畸人”。有一回妙玉望着池中亭子倒影道:“为何亭子在水镜里偏顶干朝下?”陈也俊便拍胸起誓:“来日我一定让你在水镜里看到亭顶子在上!”两家都知二人的亲密,也算得门当户对,双方祖母均有婚配之意;谁知祖辈们相继去世,而因官场上的朋党之争,其父辈后来攀附不一,陈也俊父亲未得袭封,成了白衣,弃仕经商,贩运起太湖石,妙玉家便视其为异类,再不通往来。
有公爵家遣官媒婆来妙玉家,欲将妙玉指配到其府上作童养媳,来日可望成为诰命夫人,妙玉父母拟允,妙玉却哭闹抗拒,以致拒进饮食,直闹到去了玄墓蟠香寺带发修行。后妙玉父母双亡,他继承了几箱家财,并一个丫头两个嬷嬷共三名世仆,辗转到了京城牟尼院,后贾府为元妃省亲要行佛事,下帖子将他请进大观园拢翠庵。妙玉进贾府大观园后,为何格外厚待那贾宝玉?因他从宝玉的谈吐作派中,设想出了离别后的陈也俊那应有之品格;且他从冷眼旁观中,窥破了贾宝玉与林黛玉之间那悖于名教的彻腑情爱,他对之艳羡已极;表面上,他心在九重天上,视人间情爱请事如污事秽行,其实,他常常忍不住将那贾宝玉当作陈也俊的影子,对之别有情愫;又以比如说斥责黛玉:“你这么个人,竟是个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心中想的是:宝玉对你那样痴情,你也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实在该败一败你的兴头!岁月推移,人事睽隔,他也并不指望这辈子与陈也俊怎么样了,便以极度的冷漠高傲,压住心底的隐情。“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他把一切皆化为零,自己高倨于零之上。他活得冰雪般洁净,亦冰雪般凄美。那陈也俊呢,父母双亡后,子承父业,贩运太湖石谋生。父母在世时,多次欲给他娶亲,曾将那通判傅试之妹傅秋芳包办给他,他以离家出走为威胁,拒不迎娶。后朋友们也曾为他张罗过婚事,均被他婉辞。他的心中,只存着妙玉一人。他很晚方知妙玉在大观园拢翠庵中。男扮女装投靠李员外时,他并不知道妙玉已移到畸园庵室。李员外将陈也俊安排在畸园一隅的侔于天斋里居住。
那日,陈也俊踱出斋外,恰遇妙玉在池畔闲步,二人心中都惊诧不置。面上却犹如昨天还在一起闲话过一般,毫不动容。那妙玉停步,只望着那“倒亭”并那倒影,若有所思。陈也俊便踱到妙玉身边,问他:“水镜中的亭子,望去如何?”
那妙玉心内酥痒,脸上却空无表情,淡淡的道:“未免胶柱鼓瑟了。”
陈也俊道:“这园子是我画的样子,那边厢很有些怪石,你无妨用以破闷。”
妙玉道:“你们槛内人,时时有闷,须求化解。其实何用苦寻良方。只要细细参透: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这两句好诗,也就破闷而出;有大造化了。”
陈也俊便知,妙玉是难从槛外,回到槛内了。不过他仍心存痴想,指望凭借着“水滴石穿,绳锯木断”的耐性,渐渐引动妙玉,迈回那个门槛。二人在园中款款而行。妙玉指点着那些怪石,道:“我曾有句:‘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其实不过是凭空想来,没曾想你这园子里,触目皆是如此。可见心中的神鬼虎狼,是很容易活跳到心外,倒让人防不胜防的。”陈也俊听在耳中,虽觉怪异难解,却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